“下雪,那我等会待在院子里堆雪人,应该没病人了,收拾回家吧。”
宋亦慈抱着医书往内里走,穿过几间小屋,走过回廊便回到内院,院子里被挂上了铃铛,风一吹正叮当作响。
她的屋子烧的地龙比回春堂暖和,一进屋就觉得又活了过来。
秋枫搬来了铜锅,她打算美美吃顿打边炉祛祛寒。
“秋枫,羊肉要薄一点。”她挽着衣袖烧炭,点点火星将碳烧得红彤彤的,豆大的火苗燃起。
“小姐,这些我来就好。”秋枫的声音从小厨房传来。
来这里半年,还没改掉秋枫习惯,她将清水倒入锅里,看着打旋的清水,往里面丢了两块姜片。
秋枫端着切好的羊肉牛肉从小厨房出来,宋亦慈搬好矮桌和两个小马扎,对着门外的方向,只要一掀开帘子,就能看到院子里的场景。
铜锅里的水已经在咕咚冒泡,宋亦慈接过碗碟,笑道:“等会一下雪就能看见。”
秋枫拿着筷子放好酱料摆在她身前,“小姐,你当真从小到大没看过雪?”
宋亦慈将薄薄的牛肉在沸水中滚过几遭,“我以前生活的城市临海,一年四季都很暖和,我又从未离家,所以从未见过雪,这很奇怪?”
“一年四季都很暖和,那可真是个好地方。”秋枫坐在小马扎上,和她一起涮羊肉。
“至少不必担心会受冻。”宋亦慈夹着牛肉往秋枫碗里塞,“不过现在长宁既然插手,相必结果不会太差吧,流民得到安置,也不知道这战事几时才会停。”
秋枫看了她好几眼,犹犹豫豫不肯开口。
“你这是怎么?”宋亦慈搁置好碗筷,冬日里少动弹,她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
“我看谢公子最近总看兵书,他会上战场吗?”
这一问倒是给宋亦慈问住了,谢世卿虽是谢定安独子,但养在金陵富贵乡里,一未领过兵,二没上过战场,就算天塌下来都还有他爹顶着,怎么也不会轮到他。
“应当不会。”她垂下眼,三月来每日回春堂开门就在那等着的人,今天关门都没来。
明明今天是三月之期,他怎么会忘了?到底是什么事耽误了?
她擦了擦嘴,掀开帘子往院子里看了眼,这冬日的第一场雪还没落下。
时辰尚早,她坐在榻上靠着软枕,在矮桌上默写内科教材,专心默写了最后几页,上官静这三个月已经将几本古书吃透,是时候把这本书送她了。
她看着宣纸上这狗爬字,再往前翻便是谢世卿的小篆,行云流水,笔力遒劲。她气恼地将笔一放,将默写好的医书放在一旁,翻身上床睡了。
秋枫见她写了好几页,以为是写累了,团吧团吧窝在被子里睡了。
——
宋亦慈只觉自己行走在云端,一往下看尸山血海,她心猛跳一下子坠落,跌落在尸山,到处都是身中箭矢的将士,盔甲破烂,鲜血染红了灰白布衣。
到处是倒落的旗帜,上面写着明晃晃的谢字。
一只血手从尸堆里伸出,拉着她的裙角,“宋神医。”
她往下看是张陌生的脸,她不由得松口气,还好不是他。
她蹲下身正准备对兵卒进行急救,那只血手却指着前面。“宋神医,救救将军吧。”
她顺着血手看去,只见将军身着银甲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头盔上的红缨和银枪上红缨随风而动,左手拿着谢家军的旗帜,右手拿着银枪,顶天立地。
将军背对着她,她却觉得身影莫名熟悉,她朝着他走过出,明明几十米距离,她却怎么都走不过去。
就在她越来越着急,越来越心慌之际,将军却转过头,冲她一笑。
她心被揪起,痛到难以呼吸,谢世卿。
“阿慈,回去吧。”
他的话好像咒语,将她越推越远,越推越远。
“不要——”
梦醒了。
宋亦慈猛地从床上惊起,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她的心狂跳,慌忙穿起外袍。
秋枫从外间走了进来,屋子里只留了一盏孤灯,昏暗烛光下,秋枫还看清了她额间的汗。
“小姐,可是做噩梦了。”
宋亦慈几下穿上长靴,将散落的长发慌乱地用发带扎好。“什么时辰了。”
“三更天了。”
夸擦—
房檐上积雪落下。
宋亦慈一惊看向窗外,下雪了,雪盖了整个院子,天空乌云散尽,孤月悬空,月光倾洒而下,整个天地间都亮堂堂的。
她推开房门就往外跑,秋枫只当她想去院子里玩雪,跟着她跑到了回春堂外小巷子,秋枫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宋亦慈愣在原地,小巷子里站了个人,正对着她院子的方向,身型孤傲笔直,寂静得犹如块望妻石。
她语带哽咽,几乎说不出句完整话来。“谢世卿,你在这里站了多久?”
第65章 万丈红尘
谢世卿如提线木偶般僵硬转身,目光呆愣,他的发上肩头都落上了薄雪,天青色外袍被浸湿,颜色变深。
一阵冷香袭鼻,他转身,宋亦慈才发现他手上执着支红梅,梅花鲜嫩的花瓣和枝干都覆盖着层薄雪,他露在袖子外的手,指尖关节冻得发红。
她心间发颤,分明大雪已停,他这是从下雪站到了现在。
他语气低沉沙哑开口:“阿慈,回去吧。”
这几个字如惊雷在她耳边炸开,和她梦中的话重合,让她一时间分不清在梦里还是现实。
“你到底怎么了?”
她跑到他身侧,拂落他肩头发间细雪,长发已经被融雪打湿贴在他的额间,狼狈破碎。
鼻尖冻得发红,眼尾都染上了抹红色,明明平日嬉笑怒骂的脸,现在冷若冰霜,她只觉得她的心被一只手用力揪住,呼吸都变得难受。
“阿慈,谢家没人了,谢家只剩下我一个了。”谢世卿拉住她拂雪的手,“谢定安带兵追击吕庆全军覆没,北羌还砍了他的右手挂在城门上。”
她坚定地回握住他的手,他一贯比她体温稍高,现在冷得像这细雪。
他的唇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极了还是气到极点,“阿慈,明明我母亲的冤案侦破,我以为上天终于善待我一次,我才给他写了家书,多年怨怼终于说了清楚,可是到头来我父亲却没了。”
“你先别急,也许谢将军根本没死,他们找的其他人假扮,混乱军心呐。”宋亦慈越想越觉得有道,肯定是混淆军心。“一定是这样,谢世卿你再好好想想,你父亲身经百战,他怎么可能死。”
“他的手没人不认识,满布的疤痕。”谢世卿绝望地闭着眼,再也不敢再看她。
她忆起为谢定安诊治时,那满手的伤痕,都是这几十年驻守边疆留下的功勋。
“所以你今天一整天都站在这里?若我没有出来你会怎样?”宋亦慈看着他的脸,在月光下整张脸苍白得不像话。
“阿慈,我……”谢世卿张张口,酸涩填满整个胸腔,他怎么会不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他一早就寻来了早开的红梅,挑了开得最盛最美地那支。
只是还未出门,便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家书,他原本以为是谢定安抓住吕庆的消息,再差些是谢定安还未抓住吕庆,如前几封信对他抱怨,“吕庆这厮实在太狡猾了些,比这田间泥鳅还难抓,吾儿莫急,我抓他还不过是早晚之事。”
他万万没想到,收到的会是谢定安的死讯。
北羌还将他执长枪右手砍下,挂在了他镇守了一辈子的国门上。
奇耻大辱!
梅花冷笑扑鼻,他苦笑着看着手中红梅,谢家没人了,再也没人能护着他住在金陵的富贵乡,谢家没人了,他要去做那根顶天立地的脊梁。
比家书稍晚地是宣他入军的圣旨,宣旨地公公站在谢家的大门前。
谢府家眷跪了满院子,其他人嘴角带笑,以为谢定安在边关平乱有功,下的嘉奖诏书。
他是唯一得知谢定安失踪的人,他冷着张脸跪在最前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家忠君爱国国之栋梁,朕闻世卿才智兼备,而今边关动荡,特封为云麾将军,希冀出战边疆,三军凯旋,不负皇恩,钦此。”
谢世卿异常沉默闭眼接了旨。
宣旨太监客气道:“谢将军准备两日就该出发了。”
谢世卿一时间恍惚,突然意识到这声‘谢将军’称呼的是自己,他站起身对宣旨公公倒了谢。
他心间满是心事,不顾谢夫人的追问,拿着那支红梅站在回春堂外,一站便是一整天。
“平日里话那么多,怎么到正经时候却一声不吭。”宋亦慈有些气恼,看着他的脸又有几分心疼。“如果我不出来,你就在这站一整夜?独自淋雪好玩吗?”
谢世卿垂下眼睫定定看着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要走了,我只是想和再你多待一会。”
“隔着一墙相望,算是和我待着?”宋亦慈难过的拉起他的手,往宋宅走,回到她的小院里,她推着他坐在软榻上,屋里的热气一熏,他的发和衣服更湿了。
“阿慈。”
“别叫我。”宋亦慈没好气拨弄着暖炉的碳火,让火燃得更旺些,拿着块帕子丢在谢世卿怀里,“自己擦。”
暖气一蒸腾,谢世卿心头一暖,拿着帕子有一塔没一塔擦了头发,她这般好,就该当那高悬于天边的月亮,只要抬头能看见她安好,便是此生无憾了,至于其他他怎敢妄想啊。
一去边关死生未卜,现在三月之期已到,他却没有再问答案的资格了。
宋亦慈拧着眉,看着谢世卿慢腾腾地擦头发,外袍皆湿,她走到他跟前,一手搭在他的衣襟上,“脱了。”
谢世卿拽着前襟,“阿慈不可,你的名誉最重要。”
之前他总以为他们的婚事迟早会成,他们是命定的一对,就算有些流言传出去不过一句两情相悦,但现在……
宋亦慈将看书用的软被劈头盖脑的砸到他头上,她倒要看看这人脑子里发了什么洪水。
谢世卿立马会意,将外袍脱掉,听话地裹着软被。
秋枫提着一罐姜汤,三人一人灌了一碗,围着火炉子暖身体。
“现在可以说了,你要去哪里。”宋亦慈伸出手靠着炉子烤火,回头撇了谢世卿一眼。
谢世卿盯着她的背影,想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脑子里:“我来之前接了圣旨,要前往边疆上战场。”
“那恭喜你要当将军了。”宋亦慈拿着小盆里的红薯往里丢,想了想又想里面丢了两个。
“父亲死……失踪,没人带领谢家军,我只是皇权让谢家军听话的由。”谢世卿头发干了,挪动到她身旁小马扎坐着。
谢定安三军统帅,官拜大将军。其余两军听命皇权,在谢定安之下还有副将,只有谢家军一直是个特殊的存在。
在二十年前,皇权想要收回谢家军时,边关就开始动乱,这场仗到现在都没打完,谢家军的特殊性倒是保留下来。
“谢公子,封了多大的官,快说给我听听。”
谢世卿道:“云麾将军,三品和其余两军将领齐平,皇上想让我们相互制衡。”
宋亦慈盯着炭火燃起的火星:“没有主将?”
谢世卿解释道:“没有主将?一旦有了新的主将,父亲的死就成了铁板事实,军心动荡,这场仗更不好打。”
一旦被人知道,守了几十年边疆的谢定安死了,这和告诉百姓国门将破没差别。
“也许你父亲真的没死,至少他没落到北羌手里。”
“希望。”
宋亦慈余光扫见他好几次的欲言又止,方才冷得发白的唇终于有了血色,她静静等着,甚至有闲心拿着边桌上的茶水喝了口。
谢世卿喝了姜汤在暖炉旁烤了会,出了身热汗,他将被子放在软榻上,他才想起她明明看见她院子的烛火都熄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巷子里。
“阿慈,你怎么会突然出来?”
他的话连带着让她想起她那个梦,顿时脸色不好,“谢世卿,你原本的计划便是在巷子看一晚上雪,就动身去边疆对吧。”
被说中心事的他只能低着头,他突然解谢定安,当年非要送他们离开边疆的缘故。
他可以在边疆饮雪风沙,但他只想他的阿慈稳稳地住在金陵富贵乡。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鬓边,她未梳发髻,那里也没带着素白丧花,他眼神发亮,犹如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父母丧,子女守孝三年不得婚嫁,她的孝期还有两年半。
“阿慈,如果这两年你没有特别想嫁的人,你能不能等等我。”谢世卿渴求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等你然后接着戴丧花吗?”宋亦慈拿着烧火棍戳了戳里面的红薯,还没熟。
是啊,他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他在边关生死对半,他的阿慈多的是大好儿郎追求,他凭什么要她等。
他之前拼尽全力都没能追上的人,以后只会越来越远,他只觉得心痛到难以呼吸,“是我妄言了。”
宋亦慈看着他落败的模样,“谢世卿,你还记得昨天是什么日子。”
谢世卿看着边桌上的红梅,已经好好的插在花瓶中,他的声音越发低了,“三月之约,阿慈我不会再痴心妄想了。”
“你还没问过我答案。”宋亦慈无奈地看着他孤寂的背影,“不想听听吗?”
“不听了吧。”谢世卿绝望地想着,原本三月为期的约定就是他死皮赖脸才要来的,没有答案总比拒绝来的好。
“真的不听?”宋亦慈转过身贴近他。
“想听。”他喉咙微动心一横,“对不起,我当不了圣人,我知道该让你安稳的待着金陵,但是一想到会有别的男子接近你,我就嫉妒得发疯,对不起,阿慈。”
“谢世卿,你问吧。”
“阿慈,三月以来,我所行所为可丝毫让你心动,或者感到一丝安宁,我可曾惹你不快让你生厌。”他越往后越没底。
宋亦慈看着他的眼,以往的倨傲风流不见,只剩下渴求她看她一眼的目光,而她的内心只有心疼和怜惜。
梦里醒来心如绞痛,她便明白这万丈红尘总得陪他走过一遭。
她笑着看着他,炭火烤的她脸颊微热:“谢世卿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很厉害你可以试着依靠我。”
谢世卿呼吸一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慈,你什么意思?”
他吞吞口水,之前那些智圣人想法全都不想要了,“阿慈,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宋亦慈嘴角上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谢世卿兴奋地捧着她的脸,双手将白嫩的颊肉挤起,她方才饮了茶,唇瓣留着水渍,光泽诱人。“阿慈,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她看着他眼里的浮光,内心柔软一片,“不说了,没听见便罢了。”
“你不说我就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