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还未以沈随安夫郎的身份出席过其他重要场合,少数几次会面,面对的也是家里人,熟人,还有身份地位都遥不可及的皇帝,所以陆湫至今也没有自己的地位已经提高了许多的自觉,说起话来自称仍然是“我”。
他倒是没发觉这样说话有何不对,反而觉得顾云熙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好像在控诉他欺负人一样。
怪怪的。
“晚黛,走了。”陆湫拉过自己呆呆愣愣的男侍,越过顾云熙,往书房方向走去。
也不知道妻主会作何反应……
*
怎么还不回来。
沈随安有些无聊地自己研墨。
刚才她说,一会儿带陆湫试试画些小东西,让他先去找几个自己喜欢的物件。匣子,果子,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或者叶子,厢房中的那些装饰品,什么都可以。
不过拢共也只需要个三样五样就行,挑这么久,是不是太谨慎了些?还是男子在面对挑选这种事情时都会很犹豫?
沈随安不懂,也不想去看,于是继续等。
在她打了第二个哈欠的时候,可算有人进门。抬眼,自家夫郎表情有些复杂,慢吞吞地进门,走到了她身边。晚黛跟在他身后,手中拿着个布兜,里面装的应该是找到的小物件。
她眼看着陆湫靠近了,不坐在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而是往她那里凑,沈随安就忍不住眉头一挑——几天的相处下来,她对陆湫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
只要对方不是笑着扑过来,不是黏糊糊地贴过来,那指定没有好事。
长痛不如短痛,她先开口:“说吧,怎么了?”
“妻主,那个顾小公子……顾云熙,他说他想见你,”陆湫说,见沈随安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还补充一句,“好像是李侧君让他来的,他身上有伤。”
沈随安不解。为什么这个时间顾云熙会来?总不会是忘记拿东西了吧,她记得自己已经让人把与顾云熙相关的东西全部装箱送给顾家了……
而且,怎么是陆湫来告诉她的。
“……他在云水居门口吗?”沈随安问。
“没,他进来了。”陆湫老实回答。
这就有些不尊重人了。
李侧君可以帮顾云熙,但不能把人扔到她院子里。没人知会她,要么是他刚来不久,下人反应不及时。要么是提前找了借口打了招呼,毕竟沈家不会互相猜忌,对自家人总归是没什么防备。
他们倒是聪明,知道只是把顾云熙带过来,没有领着顾云熙大张旗鼓地找她。要是真敢那样做,沈随安是会不高兴的。
虽然现在也高兴不起来。
沈随安敛了神色,没动,也没起身:“……青兰,去把人带过来吧。”
不管什么事,还是当着陆湫的面解决更好,免得他再多想。不过看他刚刚的神态,倒也没有太紧张,反应也很不错,知道不把人直接拉过来。
“妻主,”陆湫这下坐到了她身边,拿过晚黛手中的布兜打开,一样一样把自己挑的东西拿出来,仿佛根本不在意刚才的事情,“你看这些可以画吗?”
几颗冬枣,一枚铜钱,一盏茶壶,一个琉璃匣子,一支钗子,还有他最宝贝的陶瓷小鸟哨子。
“这个你暂时画不了,有点难,”沈随安先把琉璃匣子推远,“钗子也不着急,其他的可以今天画一下。”
“好!”陆湫答应了。
“……所以,刚才的事儿,”沈随安偏头看他,“你不问我些什么?”
“不问,”陆湫摇摇头,“妻主愿意的话,会告诉我的。妻主不说,我就不问。”
很好。
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但很好。陆湫不像是会真把情绪掩藏得这么好的家伙,所以大概率是真的。
他总算学会把心放肚子里了。
沈随安摸了摸他的脸颊:“那让你问一下呢,想问什么?”
“嗯……”陆湫短暂思索片刻,认真提出一个问题,“那个顾公子,是不是对晚黛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沈随安注意到陆湫身后的晚黛身体一僵。
“这件事情,等晚上你可以自己去问他,”沈随安叹了口气,“晚黛,想不想说出来,看你。我不会逼你。放心,不会把你送走的。”
“谢、谢过二小姐,”晚黛声音都在抖,“是奴让小主担心了,是奴不该——”
“我没怪你啦,”陆湫安抚性地拍拍晚黛的背,“不然,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也不是时刻需要人照顾。”
“真的、可以吗……?”晚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陆湫,又询问一样看了眼沈随安。
“听他的就行,”沈随安示意他看向陆湫,“这边不会缺人。”
于是,晚黛先行告退。他脸色惨白,看着状态就不好,也确实不适合一直留在这里。陆湫把身边唯一的男侍自己赶了回去,又仰头看向沈随安:
“妻主,我刚刚是不是很有少主君的风范!”陆湫求夸奖。
“是,”沈随安笑了,“但哪有人这么说自己。你现在就是我家的少主君,你是什么样,少主君就该什么样。”
“那少主君也可以做饭做得很差吗?”陆湫真诚发问。
“……大概,可以吧。”
什么问题啊。沈随安还是经常不知道自家夫郎在想什么。
*
顾云熙忍着身上的疼,跟随青兰的步伐,向书房走去。
阔别几月,云水居依然同之前没什么变化。一样的景致,一样的生活气息,一样的……令人安心。
这里的每一处,他都走过。
在失去了一切之后,他才逐渐发觉,原来这里才是最像家的地方。可是他在这里时,时刻都想走。
然后沈随安不要他了。
他得以离开庆国公府,离开了云水居,也离开了妻主。他回到自己朝思夜想的地方,面对惨淡而无可挽回的、血淋淋的现实。他终于知道后悔,终于意识到自己放弃了什么。
又在今日,摒弃一切曾经的尊严与骄傲,向她摇尾乞怜。
还不知能不能获得她一丝同情。
青年露出有些嘲讽的笑,压抑着自己多余的情绪。从踏进这里的一瞬间,他就很想哭,要是能回到从前,要是可以重来一次……
可是不能。他真想不管不顾地扑到沈随安怀中,抱着她,将所有的眼泪都哭出来,诉说自己的委屈与痛苦,再奢求她温柔的安抚……可是这已经成为绝无可能的幻想了。
他看见了那个名为“陆湫”的男子。虽然之前就见过,可这次并不是远眺,而是切切实实地仔细观察。
那少年不算漂亮,没有警惕心,知道护短,连晚黛那家伙都能被他护在身后。他甚至都不怎么会耍手段,明明是沈随安的正夫,对着顾云熙也没有耀武扬威,还跟说出的一样,将顾云熙的话语带到了沈随安耳中。
蠢笨,却又纯粹。所以她喜欢。
因为她也是与那家伙一样的存在。
顾云熙不是那种人,但他还是要尽力搏一把,哪怕只有渺茫的希望。
“二小姐,”青兰叩响门扉,“顾公子到了。”
第57章
“进吧。”沈随安开口。
只是这一句话,便让顾云熙眼底含了水光。他太熟悉沈随安的声音了,在这段时间的梦中,她的声音也时常回响。
顾云熙压抑着手指的颤抖。在草场遇见沈随安时,对方的神态平静淡然,对他没有额外的关系,也并不在意与好奇。沈随安早已经把他放下——或许在和离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将顾云熙看作了过去,她向前走。
只有顾云熙一人留在那里,他永远都在追逐无法重来的时光,永远都在遗憾。这次,顾云熙不会再自视甚高了,他已经明白沈随安是真的、真的不需要他。
他不知道沈随安对他是否有怨。
所以他唯一要做的,是表现得足够诚恳,足够乖顺,足够可怜。他只能卑劣地利用沈随安的同情心……
先留下。怎样都好。
深吸一口气,顾云熙进入书房。
还在沈府的时候,他就鲜少踏入书房。
原因也简单。一开始因为沈随安的那些外在名号,他也好奇过书房的模样。但亲眼看了之后才发现,这间可以作出精妙书画的屋子,并不似顾云熙想象中那样华丽而整洁,反倒粗糙过了头,很多物件看着都有不少年头了。
与想象中不一样。
他看过几次沈随安创作字画的过程,偶尔那些墨点都会四处乱飞,弄了她自己一身一手,实在凌乱不整,一点都不似顾云熙想象中那般优雅干净。可她却毫不在意,甚至还会笑出来。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要不要试试?”那时沈随安眼眸含笑,看着顾云熙,想将手中的毛笔递给他,“小公子,让我看看你的字,好不好?”
那就,只让她看一点。于是顾云熙有些紧张地提笔,按照记忆中师者教过的样子,写字。他的字还算不错,规整又漂亮,沈随安也亮了眼,还夸了他水平不错。而后,沈随安在他身后,问他想不想学。
也不知为何,顾云熙的第一反应是羞恼。
他展现自己的能力,是想被认可,而不是想被教导。他将沈随安的夸奖当成了谎言,再不愿踏入这里被她指点。他又不是什么书画家,哪里攀得上被沈随安指教?
顾云熙讨厌这个女人即使不需要刻意炫耀,也能展现出来的才能。
或许,他也有那么一点讨厌自己的无知。好似只要不去面对,那么在这方面,沈随安就不会看不起他一样。他的自尊敏感而可怜,像是没有能力,还偏要护食的小兽,怎么藏都会露出破绽,总是让饲养他的人看了笑话。
但那人会包容他,会细致地帮他梳毛发,会把他养得依然矜贵高傲,直到他不知天高地厚,竟想逃出那人的家中。
于是她不拦,不找,任由顾云熙走了,从此再不会对他多一点情意。所以顾云熙终于害怕了,终于想重新回到曾经的家,他再不会觉得自己被沈随安束缚了,他甚至甘愿被禁锢,想让沈随安将自己牢牢锁住……只要,只要她还能愿意带他回家。
或许在那三年中,沈随安也并未对他有过一点喜爱。
当他进入书房,第一眼看见的,是沈随安在教陆湫写字——一对妻夫坐在案前,少年认真仔细,看着正在写的笔画,而女人慵懒随意,时不时看看身边人,勾起嘴角。
“慢一点,对……”她撑着头,目光温柔,“不错,挺好看的。”
“妻主,为什么我写笔画总会歪呢?”那少年扬声问着。
“因为你心还没静下来,还不够耐心,手也还不够稳,”她回答,顺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多练习就好了,别心急。你自己再试试,乖。”
“嘿嘿,好……”少年十分听话,被摸了头就往她手上蹭蹭,顾云熙的角度看不到陆湫的笑容,可他知道,在沈随安眼中,这个笑容定然是讨喜的。
在同夫郎说完话之后,女人终于看向门口,视线落在顾云熙身上。她目光平静,除了一点探究之外,再无过多情绪。
“需要先处伤口吗?”她问顾云熙。这是不带私情的,出于礼貌的一点关心。
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进去,疼痛清晰,难以压抑。他没想到,沈随安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质问,而是一句,简单的关心。这并不特殊,就像她对其他人那样,就像她一直以来的性格。
“不、唔……?”
为什么说话忽然变得那样艰难,眼前的景象也在逐渐模糊?
顾云熙后知后觉地抬手擦掉眼角的泪,可是擦不净,越来越多。肩膀抖动,话语带着鼻音,还没开始讲述,他便已经哽咽哭泣到无法发声。好难受,好难受……
嫉妒。
眼前二人最为平淡的几句对话,本该是他也可以拥有的,是他现在最为渴望的……也是他曾经,最为不在意的。
现在,沈随安将这份耐心的教导,给了别人。
不再是他了。
而这个女人,甚至对他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更多的特殊情绪。在沈随安眼中,顾云熙与陌生人无异,所以不会被为难,也不会被偏爱。
那些过去,都被他亲手化作泡影。
“对不起、对不起……”
脑袋仿佛断了弦,一切思考都无法继续,汹涌的的情绪与巨大的悔恨占据心脏,而卑劣丑陋的嫉妒仍然在滚滚发烫。他们的安逸与平淡,沈随安的态度,将他曾经的嫌恶衬托得尤为可笑。到头来,竹篮打水而已。
一切都会从他手中流走,被他亲手放弃。他只能看着已经干涸的土地,寻找早已消失的痕迹。
“对不起……”顾云熙再支撑不住身体,跪到地面。
*
或许她确实不够了解顾云熙。
眼前的人,和她的前任夫郎实在是相距甚远,不像是同一个人。他的衣服素净,身上满是血痕,长发凌乱地披散着,眉宇间只有愁绪与挣扎。
本以为草场那次遇见的顾云熙,已经是最为凄惨的情况,可没想到还能更加狼狈,看着可怜极了。
假如换了一个女人,定然会把眼前这个哭成泪人的青年揽入怀中,慢慢哄骗了过去。毕竟即便是这种状态,他也仍然很美。
但沈随安没动。她示意青兰给人找帕子擦擦,又看了眼陆湫。身旁的陆湫已经停了笔,正在探着脑袋瞅那边是怎么回事,显然很是好奇。她也不拦,这事儿让陆湫清楚最好。
“顾公子,”沈随安收回视线,望着顾云熙,直到对方听见了,用那对泛着水光的双眸看向她,她才继续说道,“先去坐一下吧,等你平静下来,再说事。”
哭成这样也不方便说。
“不、不必……!”顾云熙竭力让自己的说话声音变得清晰,浑浑噩噩地拿过青兰递来的帕子,擦拭掉眼泪,“侍身、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偏低,还因为带着哭腔而显得模糊。但在静谧的书房,能让人勉强辨认。
“……顾家已经无力翻身,家中人将我们这些男子送到酒局中承受欺辱,连我爹爹都好似得了疯病一般可怕……云熙努力留住了清白,未被其他女人碰过,即便受伤受苦,也不曾委身人下……”
“求沈二小姐,可以、收留……收留侍身……”
“无论何种身份,都可以……”
“云熙自知曾经恃宠而骄,不知感恩,犯下诸多错事……云熙愿意接受惩罚,愿意去赎罪,只求您……求您还愿意要我,求您给我一点点位置……”
他端正地跪好,甚至不顾颜面,不顾自尊地,对着她叩首,一声一声,将过去的自己尽数否定,把自己的一切都献上。
“求、沈二小姐垂怜……”
她知道顾家的遭遇,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要男眷以身侍人的地步……沈随安不解地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