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方的心似乎从未因她而改变。
“倚梦姐,长宁,”沈随安放下杯盏,声音沉闷,整个人都颓丧了,蔫蔫的,犹豫半晌才吐出一句,“我不想娶夫了。”
“本来我也不想结婚的……”她小声咕哝着。
“不娶就不娶了,没关系的,”李凭给孟青桓做着眼色,“国公大人总不能因为个没落家族的公子,把自家女儿委屈了,对吧?等回去了,你直接告诉她便是,要是沈大人对此有怀疑,姐姐帮你作证。”
“……逸欢啊,我这人嘴笨,但你想想,你跟你夫郎本身就有差距,非要去追求那个沟通做什么?”孟青桓也跟着开口,“现在弄得他蹬鼻子上脸,这不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妻夫之间若有感情,自然和和气气互相敬重,可若没有感情,身为女人家,怎么能让男人给欺负了?别太没出息。”
“反正世上不结婚不娶夫的女子有的是,我不也没娶夫嘛,况且沈家不是还有你姐姐跟妹妹撑着,又不怕无后,”李凭拍拍沈随安的肩膀,“振作点,你看看,正常我跟别人都是劝和的,但到了你这里,可全都是为你的心情着想。长宁说的也对,别太没出息,起码面上不能多难过啊!”
“我就是……”沈随安拧着一张脸,看起来万分痛苦,“就是越想越亏……一想到我连银子都花完了,还有那个宅子,就更难受了……”
“啊……”李凭跟孟青桓对视着眨眨眼。
这确实挺难受的。
银子也没了,男人也烦了,弟弟也病了,狗还差点丢了。李凭甚至都快怀疑是自己把不小心把霉运传染给了沈随安,不然怎么就能刚好让她一件坏事连着一件坏事,只是路过个孟春亭,都能听到她夫郎说自家妻主坏话。
“唉……我这算不算是对不起顾渊,”沈随安叹了口气,眼神稍稍清明了几分,“这是我母亲想送的人情,也不知道母亲会怎么处。”
“别想太多,”孟青桓用力拍拍沈随安的背,手劲大到给她拍得一个趔趄,“你娘肯定是向着你的,当初跟沈大人学武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她对你们沈家女儿都是嘴硬心软,放心吧。”
“实在不行,也不必非追求和离,”李凭眼珠子一转,“你那个宅子买都买了,就直接跟他说不想管他,愿意回家去那就和离,不想回家去就让他自己住在那儿,眼不见心不烦。到时候就算顾渊来问,也不能说是你的不对。”
“也是……”
沈随安随口应了,又重新开了一壶酒,接着往杯子里倒:“长宁,陪我喝。”
这种时候她也还顾忌着李凭是主人家,喝多了把控不了外面,容易遭人攻击。恰巧孟青桓也是爽快性格,多久都没出来一趟,也斟了满满一杯酒,跟她碰了杯,笑道:“放心吧,你喝趴了我都能给你扛回国公府。”
*
虽然出了一点小意外,被那个曹语霖带着说了两句不该说的话,但宴会后半程,顾云熙都没有再出岔子。
家族教育是有用的,即使是被关在沈府三年,他也没有过分懈怠,一直有在精进自己,从他的琴艺与文采也能看出一二。在那场男子诗会上,虽然顾云熙没能拔得头筹,但他作出的诗文也算是别有一番意境,被大家抬到了第三位。
在写出“花尽知春逝,雪漫见冬寒。”来表达时光流转时,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的是沈随安——这几年的飘雪与落花,都是和沈随安一起看的。
女人看向那些景色时,神情总是温柔。每次那目光流转到他身上,都会惹得顾云熙脸颊发热。
他也曾对沈随安,动过一点心。
但很快,顾云熙回想起了沈随安最近的表现,不再去思考对方温和的时候。既然下定决心要跟沈随安置气,就没有人家还没来求和,他就主动去道歉或者原谅对方的例子。
顾云熙是不会先低头的。
“少主君,”当天边还未见夕色,青兰就已经来了孟春亭,“小姐已经在马车上等待了。”
“嗯。”顾云熙颔首,让墨竹给了衣冠后,欠身与在坐的男眷一一道别,这才跟随青兰离去。
他本以为沈随安的等待,是想在他面前缓和一下态度,但一打开马车门就闻到的酒气让顾云熙忘记了刚刚的想法。
沈随安把自己缩在马车一角,脑袋靠着窗框,睡得很安静,只能听到她平缓的呼吸。在感受到顾云熙上车的动作时,女人用力眯了眯眼睛,却也没有醒来,脑袋动了动,哼唧几声,继续睡着。
“沈二小姐,”顾云熙声音发冷,“你所谓的节制当真可笑,居然能把自己喝成这副模样。”
“也不知有些世家公子是凭何对你那般向往。”
对方不回话,顾云熙也没有了单方面批评的兴致,皱着眉头忍耐车内的酒气。马车开动,车内的摇晃让沈随安难以继续靠着窗框,只能勉勉强强直起了腰身,瞥了眼顾云熙,又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玩弄身上挂坠的穗子。
“抱歉。”沈随安低声说,声音带着点哑。
这句话让顾云熙稍微舒展了一点表情,至少他名义上的妻主还并非完全无药可救,能够认错,能够和之前一样,也算是能过下去。
“早该这样……”顾云熙扬了扬下巴,想说些什么,但被对方打断了。
“顾云熙,”她声音极轻,说得很慢,“你想和离吗。”
原本隐隐已经平复心情的青年怔愣了一瞬,随后难以置信地转过头,而女人依旧维持着与之前一样的姿势,手上扒拉着穗子,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如果你想,等到回府,我就去写和离书。”沈随安轻声说。
第10章
“……什么意思,”顾云熙深吸一口气,秀眉蹙起,似乎还未回过神,“你……要赶我走?”
“不是,”沈随安总算舍得分给他一点视线,女人的眼神很清明,虽然仍有酒气,但可以看出她说的并非一时气话,“我以为是你已经在沈府过不下去了。”
“毕竟,”她颇有些无辜地眨眨眼,勾出一个一如往常的笑,无比温和,也无比扎眼,“我待你并不好。”
“沈随安你……派人偷听我?!”顾云熙再也维持不住冷淡的表情,脸上染了怒意,一双凤眼中写满了难以解,却完全避开了沈随安之前话语的重点,“只是来个宴会而已,你就非要时时刻刻在我身边安人吗?”
“没,我自己碰巧听到的,”沈随安老实地回答,又自嘲一般感慨,“不过对于你来说也并无区别,对吧?”
“我那只是一时——”还未说完,顾云熙便突兀地止住了话语,强压下心中的情绪,恨恨地瞪了沈随安一眼。
他觉得,沈随安是故意的。故意想跟他吵架,让他生气失态,然后主动服软。这种时候,被沈随安牵着鼻子走才是大忌。二人冲突的次数不算少,之前每一次也都被沈随安轻轻揭过。顾云熙认为,沈随安绝不可能真的想与他和离。
这三年间,顾云熙是最清楚沈随安为人处世的人。沈二小姐虽然欠缺了些对夫郎察言观色的技巧,但往往他提出的要求,即使过分了一些,沈随安都很少会反对,反而会努力帮他实现或者完成。或许是上次做的太过分,真的让这女人发了火,她才想用这种办法压一下自己。
想到这里,原本略有些慌乱的心稍稍平静了些许——顾家没有传来消息,他完全不清楚家里的情况。如果他就这么回了顾府,就算家中有能力护着他,其他人也都会知道他是被休了。即便沈家对外说和离,他的价值也不如以前。
可以回去,但一定不能是现在。
但他也不想牺牲掉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主动权。让顾云熙去做整天看妻主脸色行事的温婉夫郎是决计不可能的。他有自己的傲骨,也有自己的坚持。
所以他要赌。
“……不过是和离而已,沈随安,你别后悔,”顾云熙用力握住了衣服,指尖都摁得发白,语气极为生硬,“你以为我会求着你想留下来吗?我们顾家的男子没有那么低贱,不是什么想要就要过去,腻了就丢掉的玩物。”
“我不关心你所说的顾家男子应该是什么样的,顾云熙,这对于我来说不重要。”
女人似乎笑了一声,语气轻飘飘的,可又能让他听得格外清晰。
“重要的是,谢谢你愿意答应,”她的笑容一如往常的让人安心,“既然你想,那就和离吧。”
“等到回了府,我就去找母亲谈论这件事。或许你的母亲也会到场。”
“回去之后记得先用膳,在阁间等着,你母亲到了会有人来叫你。”
清冷的小公子僵了身子,几乎如坠冰窟。沈随安是认真的——她没有跟他开玩笑,也没有要戏弄他的意思。这个女人是真的想把他赶走,而且……就连说出的话语,也和平时一样,体贴而周全,甚至不忘了提醒他要吃饭。
可……可不该是这样的。
不对。沈随安不该是这样对他,他也不该以这种方式离开——顾云熙也曾想过,如果顾家重新站起来,而他真的被接走时,沈随安该怎么办?那时候,顾云熙想着,如果她愿意,就把她带回顾府去,毕竟沈随安外在还是个拿得出手的妻主,而且到了顾府,一切也都会由自己来做主。如果不愿意,那就索性换个妻主,管他什么国公府二小姐,世上有的是女子。
可是他没想过,沈随安会赶他走。
那股突如其来的、极为陌生的无措感,让他连愤怒都仿佛没了力气。
*
“主人,”晚黛叩响门扉,深深看了顾云熙一眼,“您的母亲已经在庆国公大人的书房了,二小姐让我带您过去。”
此时天色稍晚了些,夕阳几乎走到了尽头,马上要被吞没掉最后一抹光辉。顾云熙无法抑制地去追寻那光芒——可他在很久很久之后才会明白。这光芒好似他和沈随安的关系,在看过去的时候,已经无法阻挡它的消逝与沉寂。
唯有余晖留在心底,好让他在冰冷的寒夜,可以回忆起某一瞬间的温暖的光。
他没有吃饭,没有听沈随安的话。在这之前,顾云熙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沈随安用来哄骗他、利用他的手段而已,沈随安不会轻易丢掉他的。况且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一次丢狗,不过是一句错话。那人要是在不喜,大不了就不说了,大不了,他就服软一次……
他不愿意相信,沈随安真的不想在乎他了。
在侍卫的注视下,晚黛叩响门扉,拉开门,欠身让顾云熙进去。
屋内的人都很沉默,只有沈随安一个看起来不像话,因为喝了酒,趴在书房的桌子上睡觉,还被庆国公沈路给披上了件自己的外衣。
沈路没有要批评沈随安的仪态,也没有因为沈随安想和离而对女儿产生不满。她直接就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叫来了顾渊,不希望再耽误。
顾家的衰败已成定局,沈随安的性格她清楚,自家二女儿从小都被说好相处,院子里的下人都比其他院子里开朗活泼些,若非绝对无法忍受,她是不会主动提出和离的。作为母亲,沈路不会质疑沈随安。况且,既然已经给了顾云熙三年的庇护,沈路自觉仁至义尽,毕竟她与顾渊也并非那么过命的交情,能够在当初允许这门亲事已经是给顾渊面子了,顾家幺子自己把握不住,那和她无关。
“逸欢,”见顾云熙踏入房门,沈路叫醒女儿,“他来了。”
“唔……”
趴在桌上的女人揉揉眼睛,从胳膊下抽出一张纸——纸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跟书法惊才绝艳的沈随安好似完全不相关。但还算能看清楚内容。
这是和离书。
“云熙,”顾渊叹了口气,疲惫而失望地看了眼自己的小儿子,“签字。”
“今晚你先继续住在这里,明早我会带人过来帮忙收拾,接你回家。”
没有商讨过程——或者说,商讨已经结束,根本不需要等到他来才定结果。毕竟结亲这件事,自然是该由她们三个女人来定,与顾云熙的意愿无关。
或许母亲也已经为自己争取过了。顾云熙不敢去想。
他颤抖着手拿起笔,写上自己的名字。
自此,他与沈随安,再无妻夫关系。
“母亲,”沈随安托着脸,似乎有点无聊一样,“我要回去了。”
“去吧。”沈路摆手让她走。
寒霜跟青兰一左一右搀扶住自己的主人,带着明显还晕晕乎乎,甚至打着哈欠的的沈随安离去。自始至终,那个女人都没有再看顾云熙哪怕一眼。
“顾小公子也先回去吧,”沈路开口,“明天一早还要收拾,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他走不动。
顾云熙整个身体像是定住了一样,他要回顾府了,奇怪,这不是他最为渴求的事情吗,可现在却……
“云熙,”顾渊冷声开口,“回去。”
顾云熙浑身一颤,脸色有些泛白,慢慢转过身,往屋外走去。
“噢对了,”沈路抬了抬眼,望着守候在门口的那个男侍,“我女儿说,那个叫晚黛的,要留下。”
“晚黛不仅是男侍,也是我们顾家的暗卫,”顾渊出声反驳,“不是你说要就能——”
“我会给顾家一些暂时能帮上忙的银子,也不需要解药跟母蛊,”沈路说出交换条件,“我只要你们走之后,他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
顾渊无法拒绝。
顾家目前的景况,已经十分捉襟见肘了。一个暗卫换取一些银两,不管怎么样都值得。毕竟沈家即使从晚黛口中知道了些顾家秘辛,大概率也不会宣扬或者针对顾家——除非,顾家真的能做到东山再起。
眼前的麻烦跟长远的隐患相比,顾渊选择了前者。
见顾渊不再答话,沈路笑了:
“明智的决定。”
第11章
在太阳彻底沉没于天边之后,黑夜的到来是很快的。顾云熙走出沈路的书房,因为晚黛被沈路留下,现在他身边是已提前准备好接班的墨竹。
“你们……早就知道?”顾云熙声音干涩,却依旧撑住了身体,没有低头,这句话更像是质问。
是不是沈随安在很久之前就有把他赶走的想法了,是不是今天那出宴会只是为了看他的笑话,是不是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他一个人,是不是——
是不是……沈随安故意想这么做的。
他一瞬间觉得有点难过,可在眼眶发酸的时候,智让他忍耐住了。他是顾云熙,是顾家幺子,不该像个被女人抛弃的废物郎君一样脆弱。
顾云熙呼出一口气,眼尾虽还带着点红,但肩膀的颤抖被他强行按捺了下来。既然沈随安无情,那他也不会哭着求她,不会在沈家这群虚伪至极的家伙面前表现得多无助。
那些人越是故意,他就越不能让她们如愿以偿。他要让沈随安看到,要让其他人知道,即便和离,也是他顾云熙不希望待在沈府,早就不喜沈随安才是。他顾云熙离开沈随安,绝不会损失什么。
这不是休夫,而是他不想要沈随安当妻主了。对,早就不想了,毕竟从一开始,这桩婚事也不如他意。沈府没什么值得挂念的,沈随安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