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明怒吸几口痒，头疼得咬牙切齿，“那师父说得很对！我也不应该来这里！”
吉祥歉意：“老婆，我不该点到西藏。”
“算了，这里的风景本来就和南方中部差异大，怪不得《青藏高原》那首歌嘹亮壮阔，特别大气。”志明消气，“他拿书页碰你脑袋干什么？”
吉祥喉结滚动，似乎思考怎么表达意思。
“好像这样，我能睁着眼睛走回家。”
志明被高原反应折磨得脾气暴躁：“谁闭着眼睛回家？”
吉祥还认真回答：“所以迷路了。有的人，走到别人的家去，但那是别人的家，或者不是家，是一片废墟，或者是，野兽的巢穴。”
志明瞪眼，一只手捂住氧气罐。
她跳起来，“等等！我好像有灵感了，我手机呢？那师父走远了没？我再去跟他聊聊！”
志明忍着头疼奔向红衣僧侣，狂奔一阵气喘吁吁，吉祥迈开长腿几分钟就把老僧人找回来。
老师父笑眯眯地跟志明行礼，说了一堆特别夹生的普通话，志明没听明白，一愣一愣的。
后来老师父就换了应该常对内地人说的普通话，什么多行善事，不要嫉妒嗔恨家庭和睦之类泛泛劝善的话。
老和尚还熟练地拿出一个塑料纸包的小转经筒给她，并且表示多少钱随缘结缘，捐给寺庙。
志明困惑得眉头皱起，在高原反应的折磨下，有种上当受骗货不对版的感觉。
最后她拿一百块钱换回疑似义乌两块钱成本的转经筒，呆愣愣地看吉祥。
吉祥伸手纠正，“老婆，不要转反了。”
志明把东西塞进他手里，“给你吧。我他大爷的就是个满脑子功名利禄的大俗人！”
吉祥在她身后，噗嗤笑了一声。
后来看到吉祥在手里有时认真地转那个小转经筒，还会跟着念下什么字什么咒之类的。
他念着怪好听的，讲出没有意思的拟声字，声音很清澈。
志明探问吉祥是不是有脱胎换骨醍醐灌顶记忆力增强心情平静之类的特别感受，吉祥回答说没有感觉，还说是因为志明给他这个转经筒。
什么啊。
这么听话。
她笑，我随便什么话你都听，傻老公。
志明终于挺过最难熬的头疼欲裂，雇的当地导游说她是高原反应最严重持续最长的人，建议她既然身体这么虚，就不要去喜马拉雅登山了。
志明也不敢了，和吉祥游遍了典景点，听导游讲了一路文成公主佛寺镇魔女之类的传说故事，志明也就听个热闹，或者偶尔为创作游戏搜集资料，但都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也不算满意。
关于这里出名的宗教制度和转世活佛啥的，志明就在以前网上冲浪时听过一个“不负如来不负卿”的清朝活佛，听四川导游渲染说有一个湖能看到前世今生，在那里听到下一个活佛出生地的提示，然后话锋一转，笑盈盈地说圣湖风景很好，带他们去要加五百块钱。
志明不缺五百块钱，但是不能被当肥羊宰，淡定地讨价还价到了五十，导游就不愿意跟车了，叫他们自己过去，然后例行提醒绝对不能用湖水洗澡洗东西，保持环境卫生。
志明心里说，我洗什么澡啊？我嫌高原反应不够折腾？
夫妻俩自驾到一片山顶的白沙地，地中心一片幽蓝到碧绿橙黄的湖水，像一片薄薄的镜子贴上山顶。
有一个藏民提供民族服装，牵了头挂上装饰的白牦牛在湖边照相收钱，有三三两两的散碎游客拍照留念，其中有两个是背登山大包的外国人。
没有多少人在这里，志明不禁怀疑这湖漂亮是没错，但导游夸大其词忽悠我们了吧？
志明撺掇吉祥穿上藏民服装骑在白牦牛身上，拿着那个小转经筒像模像样地转。
画面效果当然是特别不错，好一个漂亮王子！就是李吉祥太白了，不像这里烈日高阳的风格，一看就是汉族人装扮的。
这里的海拔高了，志明又开始耳鸣，她被进藏后长长的高原反应整怕了，抱住氧气瓶揉耳朵，高山上风呼呼地吹，在彩色的湖面吹出一段皱纹布褶似的波澜。
吉祥脱掉汗味酸重的藏袍，过来说：“老婆，有人一直说话。”
这时候湖边的其他游客都已经走了，就剩他们夫妻俩。
志明毛骨悚然，扭头瞪那片四川导游说的圣湖，“老公，不要胡乱幽默！”
“又说了。”吉祥顿了顿，“三十......二十五......”
志明哆嗦，“还倒计时啊！”
藏民气冲冲地伸出黝黑长茧的手插在碰头的夫妻中间：“牦牛合照二十五，骑牦牛三十！”
志明捶吉祥一拳。
“我差点被这里宗教氛围忽悠瘸了！”
“骗人的不多。”吉祥跟她到处旅游，好像很有智慧的说：“内地的更多。”
“这倒是。”志明打哈欠，转山开车头都晕了。她在湖边转了转，牵白牦牛的藏民一边数钱一边瞧他们沿着湖边走，嘴里嘀嘀咕咕说藏语。
还别说这里确实没垃圾，就不说是不是正经的圣湖，藏民看到游客丢烟头氧气罐饮料瓶什么的会大声凶巴巴地喝叫他们拿走。
这片湖水特别清晰，志明瞧着湖面上自己被晒得蔫了吧唧的圆宽脸。
然后李吉祥王子似地站在旁边，大黑眼睛映着湖水的漂亮虹色。
志明叹气，“一辈子都是圆胖子，喝水都肿！我这基因没救了，幸好女儿五官像你。”
吉祥说：“老婆特别可爱。”
志明摇摇头，又打了一串哈欠。
吉祥心疼：“休息吧，你累了，一直开车。”
“那我躺一会儿，你干点别的。”
“我守着你。”
志明靠在吉祥膝盖上，拿帽子盖住脸，迷迷糊糊打个盹儿。
醒来后她走回房车，导游坐在里面看手机短视频，音量外放得特别大，智能语音的机械男音在念文稿：“为何古代将军总是大胖子形象？因为吨位决定了力量，脂肪能够缓冲伤害，一身膘体积大震慑力更强更重更稳，脂包肌相对纯肌肉在行军和战斗时耐力也更持久。有肥膘的肌肉大汉既能打输出，又能扛伤害，而且扛得住几十斤重的铠甲高强度行军和饥饿，耐打耐熬力气大........”
志明过去拍导游，“下一站是哪儿？多给你三百块钱，别再带我们去买什么假特产了，除了你们这儿的牛肉奶酪青稞蜜蜡，恐怕全部特产跟其他地方一样，都是义乌出的吧？”
导游关了手机指外面，她推开房车门出去，看到一屋子的木头，坐下拿起锉刀，对住图纸削做一个凹凸能拼在一起当屋梁的东西。
第111章 结婚24年1个月第一周白天
志明熟练的拿起刻刀切磨榫卯，土屋里堆满木件家具，进来一个面有菜色的书生，说：“大志，多谢你救济我赶考。虽是同乡，只有你一个人帮我。”
志明放下木刻刀：“徐演淳，书篓给你做好了。”
书生望住他，抿住干薄的嘴唇。
“乡里的传言，你听过没有？”
志明顿了顿。
“没听，我在赶县老爷的单子。”
书生笑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一张图纸：“我改了新样子，你加到木具上一定大销。我很聪明，听京都人描述就知道他们流行什么花样。我还会模仿京都官贵的口音，装得他们都以为我是上京人。
徐演淳放下图纸到木屑堆积的桌子上，营养不良的嘴唇一颤。
“这张图纸，能不能换一顿饭？”
志明在厨房的水缸看到自己的倒影，一个圆胖宽脸的壮汉，头皮包一条头巾，免得头发和木屑混在一起。
他拿出最后一块猪肉炸油，留出猪油渣拌糙米面，拌着咸菜端出来给穷书生。
书生狼吞虎咽地吃肉。
徐演淳突然说：“大志，你知不知道李斯？”
“我没读书。”
“这个人看到茅厕里的老鼠只能吃屎和垃圾，时刻被人狗吓得到处跑，粮仓里的老鼠吃米粮，脑满肠肥不怕人，李斯说，人也如此，要找自己的归处。”
大志不作声。
“橘生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我此去上京考试，一定要闯出一番天地。”徐演淳说：“外面传言县老爷因为儿子的事恼怒我，是真的。”
黄大志嗯一声。
徐演淳胸膛开始起伏，忽然听到黄大志说：“我要去参军。”
他切磨木料，“你考试了回来，帮我把房子租出去，我要是活着回来，就有这点积蓄能用。”
徐演淳没有回来。
他没考中，逃去给金王出谋划策，成为大害。
乡人骂徐演淳是汉奸，借钱给大汉奸徐演淳的黄大志也识人不明，助纣为虐。
那时候黄大志参军到了大将军甄英雄手下训练年余，分配去援守边镇。
行军路上全军覆没，莫名有萧太后的兵出现，黄大志一个人在尸体堆里爬出来，看到一个小孩子掏他战友血手里的存粮，爬在死人堆里，一听响动，扭头畏惧的看他。
那个小孩子吓得不会说话，风吹草动就恐惧拉肚子，黄水淋淋漓漓流下脏兮兮的裤腿。
黄大志拎着小孩去边镇报祸，一群平时高高在上、让甄英雄大将军不敢丝毫疏忽的文官来查问，说新科状元汝开四处搜寻被萧太后劫走的白珥族未婚妻，问幸存的黄大志在那场混战里有没有发现一个小姑娘。
吓傻的脏臭小子呆滞的在他脚边啃粗面馍馍，黄大志回答说：“没有小女孩。”
文官叹气摇头，回去禀报了。
他在边关跟金王的人打仗，有时候跟萧林林太后的兵打，有时候旁观金王和萧后打，败多胜少，但偶像甄英雄一来，又能率人痛快地收回失地。
将军夫人燕氏对他也很好，遇到晚上在将军帐篷外巡逻的黄大志，叫他把破了的衣服脱下来，和女眷缝补好了给他。甄将军面对夫人就很温柔随和，常常被她逗笑。每次打仗得胜，她安排人清点战俘和战利品送去给京里文官，燕夫人出生外地的大家族，特别懂人情世故，又被富贵和丈夫的爱宠得天真烂漫。
黄大志得了假期，在边镇里看到脏小孩到处讨饭，和野狗抢食，被咬得疮口发烂，苍蝇蛆虫在上面爬。
那个脏小孩还记得他，伸手找他讨吃的。
黄大志想起徐演淳，花俸禄给脏小孩找大夫，下次出营见到他，脏小孩的伤口结了痂，一见到他就跟过来，他点十碗面吃，小孩跟过来喝汤，有时候还学他说话，伸手摸他胖脸上的胡子。
黄大志揉揉他的头说，“你要不当我儿子吧。”
他回不了家乡。乡人骂不着给金王当宰相的徐演淳，骂得他这个相信徐演淳的泥腿子大头兵。
甄英雄将军被调走后，来了一个年纪小的世家公子做监军文官，镀完资历就回京城当大官。世家公子随身带来南方名厨和一大堆仆人，吃得要多精细有多精细。
叫娄阳之的小文官在院子里比划了一阵稀松的草包剑术，就笑眯眯的叫传战报的他过去比试。
他们共事一年，黄大志越来越有经验赢了一两场，后来小文官笑眯眯地走了，黄大志被升职管这片边镇，听说是小文官向上面夸赞他。
次年邻城陷，数万难民涌向城门口，黄大志面无表情，下令全部射杀。
十年前往边镇行军时全军覆没，当时路遇大批难民，难民中突然出现金兵发难，仓促血战间，萧军莫名出现，三方混战，汉军全部死去，剩下他和一个现在讨饭的小子。
而在难民里混入军人和间谍，是徐演淳给金王的计谋。
那个小子长大了一点，瘦瘦长长，但是瘦子体力耐力不够，上战场死得很快。
百姓和金王伪装的军人在城下死了一片，边镇里怒骂仇恨声一片，只有那个到处打短工的小乞丐跑过来说：“大志，我还有一年就能参军了。”
参什么军？
你又不懂家仇国恨，你是个喝剩面汤就高兴得大眼睛亮晶晶的傻子。
你十六岁都不到。
甄将军被弹劾得越来越多，一个叫孙琼锐的文官告兵部，说他见死不救射杀良民，贪良冒功，也告资助过同乡徐演淳的他是奸细。
他是甄英雄带起来的兵，孙琼瑞拿住他的事，要搞坏甄英雄。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他从牢里出来，被捆在辕门下鞭笞示众，白天在风沙里暴晒，晚上冻得眉毛胡子头发里全是冰碴，晚上看守的人莫名都走了，难民亲属提着灯笼过来，拿起长枪农具，把他捅成刺猬。
利器搅动肠子脏腑，仿佛被射杀的奸细与难民，痛苦极了。
但下次混了金兵萧军的难民涌来，他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
不然边镇恐怕无人生还。
他似乎回到自己雕木头的时候。
他似乎听到小乞丐像是说话又像是哭嚎的声音，那个抽长的脏孩子吓得当场就疯了。
看个死人就这样，还说当什么兵？
黄大志似乎还听到小文官的声音。
御史娄阳之据理力争，是哭哭啼啼回来收他尸体的唯一一个人，还叫他‘黄兄’。
我本来是个手艺人。
世道太乱了，不能只做手艺。
........
志明哭惨了。
她声音沙哑地醒过来，头横在李吉祥腿上，脸被高原阳光晒破了皮，李吉祥也垂头打盹，长长的睫毛下滚出一行一行好像没有止尽的泪水。
志明揉眼睛，藏民准备牵白牦牛回家，捡牦牛粪回去烧火。
志明推李吉祥，“天要暗了，这里晚上冷，我们赶紧回去。”
她迷茫地抹眼泪，“我肯定做噩梦了，你怎么也哭了？这里确实好邪.....神奇！”
一摸李吉祥已经发烧，眼泪还在流，说了几句梦话。
志明掐他的脸，“打道回府吧，外面待够了，咱俩都被晒哭了。”
吉祥没有力气，她大吼一声蓄力扛拖起老公走，花钱雇藏民的白牦牛把人驮到房车，志明觉得耳朵出问题了，听到吉祥垂着头啜泣，黑发混杂白发，在苍空雪山下，好像失落的精灵。
志明就啪啪拍打他失神的脸，“老公，氧气罐在车里，马上就到了！咱不脆弱！”
他嘶哑地睁眼，“你在。”
吉祥眼泪鼻涕挂了满脸，捉住了矮胖的她，“别死我前面，不行的。”
第112章 结婚24年1个月第二周
吉祥发烧一天一夜，志明晚上在旁边烫得躺不住，偏偏吉祥就扒拉她往怀里塞，她往凉的车壁靠，人形火炉吉祥挪过去，把志明挤到贴车壁。
志明被烘得差点一脚把他踢下去。
吉祥烧得睡不着，她也没睡好，热得骂骂咧咧。
志明开去藏民的帐篷买青稞面和牛肉奶干当食物，给吉祥擦洗身体降温，这样照顾了他一天，和女儿通话的时候，吉祥有气无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