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妍问：“那会怎么样？”
吉祥没有理会她。
他忽然拿起木刀向老奶奶模糊的头刻下，老奶奶泥偶的脸上裂开蜘蛛网似的黑线，裂缝直穿到泥偶左脚底，先是整个裂成两块，在他手忙脚乱的修补之下，它们整个粉碎在手心。
老婆模样的泥土已经没有了，她变成了他抱着的罐子。
李吉祥僵直站起，他开始发抖，喃喃说：“我修不好。”
兰妍慌张放下书，“没关系，你可以做一个新的给我。”
“老奶奶死了。”李吉祥崩溃地捂住头，“它只是泥巴！”
兰妍擦拭眼泪，“吉祥......”
他嘴唇颤抖，脸色惨白：“里面的老婆跑了。”
黄志明去世很久，李吉祥终于知道哭了。
在女儿吉星的记忆里，母亲变成一个骨灰罐后，父亲搬回旧屋照常独居一段时间，突然失踪一年，留下一桌泥块的碎渣和本来随身不离的亡妻骨灰。
兰妍阿姨到处寻找他。
后来吉星接到报警，有人看见一个白发老人躺在春兰街道上，在那栋和其他建筑完全格格不入的古董筒子楼前晕倒。
吉星从警察局领人，李吉祥的头发没有修剪，胡子拉碴，戴着破烂红绳的手腕下握着两个没有涂过颜色的泥偶，一个是矮胖的老太太，一个是瘦长的老爷子。
吉星嘴唇颤动：“爸，你去哪里了？”
“我回老家了。”李吉祥数了一下手指头，“还有好几年。”
吉星哽咽，“爸，你还回老家吗？我跟你一起去，别一个人走失了。”
李吉祥说：“你不是那里的。”
第132章 最幸福的人
后来的时代：星链计划、脑机接口、数字生命、人工智能、移动住宅、3D打印包括食物的一切物质、新生儿基因筛选、人造子宫、社会化集体抚养、各国矛盾、外星移民在一直密集的信息流中一个接一个轰炸过新生代的人。新时代的人需要连续体力劳动时，只说明机器坏了或是能源不足。
李吉祥不为所动。
他在一切生活要自己动手的老旧房子里，在年轻人觉得浪费生命时间的重复家务劳动中，日复一日过着记忆中的生活，他在女儿、熟人和兰氏集团的保护和偏爱下，活得像一个过去的残像。
吉祥每天照常去为他保留的老式摊位的菜市场，不知情的买上特地为他设计的3D打印肉菜，回到家里做好饭，邻居那个笑着的老太太来做客就多摆一份。
他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活的像个旧时代的遗物。
偶尔有新时代的年轻人好奇的过来旅游，把这里当做旅游景点，新生的人和吉祥攀谈，他也不理会。
年轻的男孩说：“这位老爷子用的是‘手机’哦。”
年轻的女孩说：“接点全覆盖，他其实不需要用实体媒介，只要任意触发就可以使用数字服务。”
男孩翻白眼，“他不知道？数字生命的游戏宇宙穿越，就是从这位老爷子夫妻最后一个游戏大作开始试手的，我叫你试试进入那个经典的虚拟宇宙开山游戏，你不肯嘛。”
女孩抱怨和满脸心理阴影的回避说：“没想到古时候代入的公主活得那么惨，我根本就体会不下去她们作为战利品和俘虏的身心摧残......那个时代太残酷野蛮了，就像一座牢笼一样。”
男孩拍掌，“李老爷爷就在牢笼里，你看他在自己的游戏世界里。”
“那是爱情。”女孩感动，接着说：“他们一生的故事，能做成世界让我们脑机代入吗？我用老奶奶的身份攻略他，就能体会到被真实的爱着......”
男孩继续翻白眼，自大的说：“没准他们只是天天工作，你进去当旧时代重复用功的社畜啦。我可不想像这个老爷子一样分不清现实的活着。”
女孩嗤之以鼻，“你这个游戏迷，进游戏宇宙里生老病死，没有安全码唤醒，你能靠自己出来？”
男孩愤怒：“你肯定也是游戏角色！我现在就说安全码终止体验：‘游乐结束’！”
“笨蛋！我现在觉得你跟老爷爷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年轻的人们争论起来，他提着菜走上筒子楼脱落墙皮的楼梯。
吉祥和志明的骨灰每天在小房子里生活，重复两个人结婚时的简单生活，单纯地活在过去，沉默无依。
偏偏他活得很长，连一场病也没有生过。
吉星为兰氏娄氏合作的居民区开发项目密集进展着，期间抽空喘息，独自回到老家，跟爸爸告知要回家。
吉星看到来接她的老父亲，李吉祥一头白发，他比以前更加的干瘦，形单影只的伫立在人来人往的机场。
她拿出给爸爸买的新衣让吉祥试穿，看到他的手臂穿进袖子，大衣袖子空荡荡得能甩起来，吉星眼睛一热。
父亲越来越瘦，越来越瘦，大衣要是再厚一些，好像能把他压倒。
他那双很大的眼睛越来越突出了，像一种鼓突眼睛的小狗。
李吉祥沉默的牵住女儿的手，走到自动驾驶的老车，坐进副驾驶。
吉星担忧的说：“爸爸，现在的医疗技术能给您延寿调基因，改换人工内脏，可惜干爸爸郑叔叔没有赶上这个技术成熟，就先去世了。我们今天去医院体检，约上这个手术吧。”
李吉祥不同意。
“兰姨和娄叔叔他们都做了，”吉星伤感的劝说：“我在外星建房完工的时候，爸爸就能上去看看。”
李吉祥摇头。
吉星落泪，“我作为前期开荒者和建筑工程师，跟孙女可能要长住在那里负责建设管理了。爸你换个健康身体，我们一起去.......”
李吉祥停了停，伸手抚摸主驾的方向盘，虔诚的说：“老婆，回家。”
方向盘和仪表盘亮起，车里的声音应答，“好的，老公。”
吉星泣不成声，不再追问。
李吉祥在熟悉的地方活到了九十岁，在妻子黄志明死后，他还活了十多年，活在他认定的回忆里。
寿终正寝，弥留之际时，他很高兴。
吉祥走进一条并不漫长的路，追寻向一个方向。
他要去找志明了。
他的太阳，他的老婆。
也许他的爱不是第一次，不是第二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他感受的很单纯。
这一生从和志明成为夫妻时开始，就是幸福。
他也许，比志明幸福得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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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第133章 番外 异乡人（一）
加拿大，苍蓝的天空，冷山连绵。
太阳照过白雪覆盖的青灰色树林，雪的边缘透出光来，阴影变成一层薄薄的银灰色。
两三只黑背白脸白腹的长毛爱斯基摩犬聚在一起，在结冰的湖面扒动一半身体冻结在水里的死狐狸，徐西纯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和靴子，驻足注视那只冻死在湖里的尸体。
它跳跃捕鱼的姿势，好像凝固在最美丽鲜活的时刻，浑身坚硬，无辜而本能。
猎犬们一边探究冻死的狐狸，一边冲徐西纯摇起尾巴，对她并不陌生。
“Cissy !”
一个短头发的红头发女人拿着冰球杆过来，长满雀斑的脸绽开笑容，眼角下有粗糙而久晒导致的皱纹，这个加拿大女人其实还很年轻，但是看起来比徐西纯年纪大得多，徐西纯的脸一直很平滑，因为她平时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像日本娃娃屋里那种整整齐齐端坐的、连头发也是整齐切割的娃娃。
这是夏洛特的比喻，在她眼里，日本人和中国人可以归为一类，都是亚洲面孔。
她和徐西纯打了一阵冰球，雪橇猎犬们欢快的追着她们奔跑。
夏洛特一球杆把冻住的半截狐狸的身体铲掉，分为两半，徐西纯安静的眼睛再次看向它分裂的尸体。
那只狡猾灵活、充满传说的漂亮精灵，最终的下场，也逃不过冬天一场森冷的风雪。
结束冰球后，夏洛特和她在冰湖上拥抱亲吻，在呼出大团大团雾气中亲昵交融，夏洛特咯咯笑着牵住她的手，去湖岸的农场。
夏洛特是这里农场主的女儿，在五年前的雪天，发现满身血的徐西纯躺在马厩里，夏洛特给她灌下热牛奶，徐西纯尖叫说“不要伤害我！”“你还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歇斯底里地哭泣，像个破碎的娃娃安静缩在角落，深色的眼睛在暗处忧伤脆弱。
夏洛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重复说：“不是你的错，亲爱的，不是你的错，你受伤了。”
徐西纯叙述在前夫家遭遇家暴逃出来，除此之外不愿意说任何其他的信息。
加拿大的冬天非常冷，这个女人在变得像冰上那只捕猎时冻死的狐狸之前，能找到夏洛特家的农场，实在是非常幸运。
徐西纯开始乞求雇佣自己在农场干活，尽管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明显不会是蓝领和农妇。
徐西纯在农场开始变得更加健壮，苍白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经常沉默而忧郁的看着一切。
她注视那只冻死的狐狸时，夏洛特觉得，Cissy好像又变成马厩里被血水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人。
夏洛特教她使用猎枪打死袭击羊群的狼，徐西纯学得非常快，拿起枪射击时，她眼中流露捕食动物的冷酷和果决，和恐慌虚弱时的状态相比，十分不协调。
夏洛特觉得自己有的时候，并不能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会想什么。
她的话很少。
夏洛特的女友来拜访时，徐西纯开始专注的注视她们的嬉闹，深色的眼睛里暗流氤氲。
在女友离开后，徐西纯问起她们的故事，夏洛特喜欢女孩子，她愉快的分享了自己的故事，然后徐西纯无意似的在一些相处的时候透露，其实她因为世俗的压力被迫嫁给丈夫，但是因为喜欢女人，始终没法和丈夫正常相处，这也是导致她逃走的家暴原因之一。
夏洛特真诚的鼓励徐西纯面对自己，后来她们成为了情侣，夏洛特开发徐西纯，她皱着眉头，然后闭上眼睛，夏洛特感受不出她的享受，虽然也没有抗拒。
在夏洛特和本地的女友分手，和她同居时，夏洛特的农场主父母说，这个不笑的东方女人是个骗子，经验老道的赌徒才会隐藏情绪来遮蔽自己的底牌。
农场主父母非常在乎钱和生意，申明说如果你们结婚，家族的农场不会分给你们一块土地。夏洛特勇敢的说：“如果Cissy要表演出歇斯底里和创伤给我看，她也很可怜，她为什么要这么活着？而且她并不能伤害到我。”
她们在猎犬的陪伴下在雪地玩闹一阵，夏洛特忽然说：“Cissy，你晚上叫出了一个名字。”
“谁？”
“yonan，”夏洛特模仿说，“yo——lan——”
徐西纯回答：“完全不对。”
夏洛特抓起一把雪，笑着砸到她身上。
“可是你是在我床上说的。”夏洛特说，“这不公平，你应该忘掉过去。”
“有时候忘不掉。”
第134章 番外 异乡人（二）
徐西纯昨夜梦到小时候。
五六岁的黄若男被父母收拾了一顿，胖乎乎的脸上挂着泪水，拖着鼻涕，蹲在楼下的沙地和小狗玩耍。
她摸摸小狗的毛，用树枝在沙地上描画一些图形，自说自话着，就开始自己和自己玩。
徐西纯奇怪的看黄若男。
她即使被爸爸妈妈打骂，自己一个人也能开心起来，忘记被否定的伤痛。
为什么我忘不掉？
徐西纯很在乎。
徐教授是个严厉到冷漠的人，徐西纯只有表现得最优秀时，他才会好好的看她一眼，对她说几句话。
她的父母都很忙，忙着工作，忙着交际，忙着升职。
忙着出轨，也忙着欺骗。
徐西纯今天知道了父亲在外面有一个家庭，有一个孩子，妈妈威胁父亲的时候，说出了这件事。
爸爸的表情依旧冷漠，好像他并没有任何错。
就像他的下属出现重大问题时，父亲冰冷而严厉的态度，他说：“你不要解释，结果出来有过失，就说明你做得不对，你必须自己解决。”
他的学生说：“可是老师，我是听你的......”
父亲皱眉说，“你理解不足。”
父亲从来只给出模糊概括的指示，如果有了好的结果，功劳是自己的，做坏了则是实施者下属的问题。
这种表现，在领导层中其实非常常见。
她的爸爸接着会跟下属说，我在任的时候为你们争取了许多机会和资源，外面的竞争多么激烈，制度多么残酷，我将你们保护得多好，你要珍惜，而不是怨恨指责我。如果势头不对，他自己则积极私下活动，转去其它发展更好的地方
父亲会拿走学生的论文和研究的一作和通讯作者，如果找一批学新技术的新人做项目，挂上自己的名字，自己就是与时俱进，而说些似是而非找不出错的套话，自己就一直是领导。
就像此时此刻面对他的出轨生子，父亲开始指责母亲的问题、指责孩子徐西纯也让他失望，指责整个家庭让他过得不容易。
他说得好像是开会批评下属。
父亲从来不会认错，从来不透出自己的底牌，不给出情绪让人猜测理解。
他教会了徐西纯，“出了任何事情，不要认错。强调得多了，有人会自己反思。”
想方设法将问题归结到别人身上火整个庞大的组织身上，而且要善于寻找那些敏感柔软、共情能力高的人。
因为这些人甚至会因为觉察到自私的想法而自责，而且欺负善良的人似乎没有成本，他们有的人，傻到连反击都会不忍，是所有自私的人最好的沙包和血包。
可是，为什么这些人情感充沛？
在家庭破碎、露出不堪的这一天，徐西纯走向独自玩得很开心的黄若男。
她开始试验父亲的做法。
黄若男是个很羞涩的孩子，周围没有人肯定她。徐西纯告诉她，我的接受就是对你肯定，你还不错......但是我会考核你。
黄若男懵懂的眨巴眼睛，向父母经常夸赞的徐西纯应和了一声。
她模仿步步高升的父亲的行为和姿态，掩盖底牌和情绪流露，让人自己想象。
于是黄若男觉得徐西纯是个很好的人，非常的优秀、稳重，还很友好善良，帮助她进步。
黄若男信任和觉得徐西纯很好时，她开始挑剔不屑黄若男的种种，黄若男羞愧自卑的跟在她后面，羡慕她的优秀和自信。
她甩手漠视其他小团体成员瞧不上黄若男的排挤行为，偶尔出面不痛不痒的平衡下，让若男把她当成救世主，而若男这样极其普通的存在，也会成为她和其他成员联络感情的话题和媒介。
只是让徐西纯觉得麻烦的，是若男开始告诉她自己的烦恼，一并吐露的，还有她也的很多稀奇古怪的幻想，若男不好意思的说，她会在幻想里受到保护，于是一切就好像做游戏、做梦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