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完全确定自己当时一点也不喜欢那个男生吗?”小麦在她背后问。
“有一点心动是真的,剩下的都是自我催眠。”蒲芝荷说完就回屋睡觉了。
第二天起来,只有杭柳梅在家,她说小麦回学校突击复习准备期末考,等小麦考完最后一门放了假,他们就出发去香港。
看来是自己昨晚说的话他听懂了,蒲芝荷想,一切变简单点,对大家都好。
小麦一个人闷着头在操场投篮。那晚之后他就开始回避蒲芝荷,她的故事扰乱了他的心,他逃到学校翻开课本,脑子里思考的却是他因为什么喜欢蒲芝荷。因为她漂亮,因为她有趣,还是因为她分析的——她先他一步的成熟而已。
如果是这样,他肤浅的喜欢确实是一种打扰,他和祝甫也没有区别。
可小麦又觉得他不是这样,却找不到定理解答这个问题。
室友看他与前段时间判若两人,小麦是个锯嘴葫芦,没人能问出缘由,所有人都揣测他失恋了,谁也不在他面前提那个在篮球场等过他的学姐。
临近出发的日子,小麦也解出了这道题的第一步,于是回了家。
四人直飞香港,落地后就直接去了尖沙咀。亚热带季风气侯的潮气扑面而来,餐厅冷风开到最大,杭柳梅裹着薄围巾兴致勃勃地享受着红茄焗猪扒、鱼蛋片头河还有散发香气的咖喱牛腩,感觉自己置身 TVB 电视剧。
她边吃边注意到其他三人似乎都有心事。“怎么了一个个的?我老太婆坐这么久飞机都没累着,你们怎么先蔫了?都说香港是购物天堂,一会吃完了咱们就去逛街吧,姜云逸,点你呢,你不得给媳妇看个礼物?”杭柳梅说完又切开一片奶油猪。
于是饭后就往海港城去。港岛的忙碌热闹是不可置疑的烟火气,拽着人的双脚落在地面上,将心底那一点点犹疑和怯意隐藏在拥挤的人潮里。现在是全身心投入流光溢彩的玻璃橱窗的时刻,其余的一切都留待打烊以后。幸运的是,香港是个不夜城。
给麦穗送什么好?衣服和鞋,四个人的眼光都不统一,人人都觉得自己更懂麦穗的审美。化妆品不够特别,护肤品大同小异。麦爸说送首饰,于是又靠着柜看过去。杭柳梅看中一对祖母绿切割的钻石耳环,麦爸相中一只宽版拉丝碎钻戒指,母子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
蒲芝荷不得不和小麦一起走到另一边。
“你不帮忙参谋一下吗?”她问。这还是从那晚之后两人第一次单独聊天。
“我觉得妈妈都不会喜欢。但又不想不到她会喜欢什么。”
“那就想想她需要什么,什么能让她在工作里能用到,又不容易出错。”蒲芝荷手指敲了两下柜面,“走吧,我知道了。”
她建议麦爸送手表,他们终于一拍即合。如果要买表,那可选的区间就太大了。太入门或是太贵重的都不行,他亲自挑中一块小巧的方形镶钻表,向儿子招手:“小麦把我钱包给我,刷卡,你也来看看给你妈挑的好不好。”
小麦拉开书包拉链,边走边把卡递给父亲,没注意到掉了一张折了几折的纸出来。
杭柳梅在一旁看见,走过去捡起来展开,是小麦的笔迹。内容惊得她瞠眼,这小子竟然也会偷偷写情书!再一瞥开头的称呼——“芝荷姐”!
杭柳梅知道不应该继续偷看,但这谁能忍得住。她做贼心虚,把纸摁在胸口瞄一圈正聊天的父子和在另一旁试戴手表的蒲芝荷,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背过身去将信从头到尾浏览一遍。
杭柳梅读完照着原先的折痕小心地叠好,捏在手里,心情复杂。看来小麦是认真的,而她这个当奶奶的竟一点没看出来。虽然小时候他最不爱写作文,但这一篇很动人。孙子能真诚面对自己的感情,杭柳梅觉得就这一点来说她教育得不错。
结账后小麦拐回来找落下的东西,杭柳梅装作不知情,把信递给他:“刚捡到这个,是不是你掉的,这是发票吗,可得收好。”小麦点头,慌张地把它放回包里。
杭柳梅走在最后看两人并肩而立的背影,知道了这个秘密后她就不由自主地把他们代入言情虐恋男女主。相差十岁应该是个问题吗?
算了,问得太早,从情书里写的来看,这事并不是那么乐观。
杭柳梅在心底喟叹,这父子俩怎么都情路坎坷。心事重重的人从三个就此变成四个。
第四十一章 珠胎
几人都没有回去休息的意思,索性去岸边散步。夜晚的维多利亚港,霓虹色的灯光是天际线,海水把它摇摇晃晃地送到热闹的岸边。人人都在聊天拍照,他们也入乡随俗。反正过一日是一日,说出口的心事自有解法,明早起来仍是粥粉面饭、卤鹅烧鸭。
“妈,这边风大,你冷不冷?把围巾披上吧?或者咱们早点回酒店?”麦爸看母亲精神不如饭前高昂,搂了搂她的肩膀。
“都这个月份了,不冷。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几次海,你让我多转转,咱不着急。”
“妈你什么时候把耳环戴上了?“他看到母亲耳朵上那对朴素的手工银制耳环。一只是莲蓬,一只是莲花,一看就有年头,它们确实比他的年纪还大。
“本来就一直在包里,路上怕丢了没戴,好歹算你爸和我一起来了。”
一缕头发绕道耳勾上,麦爸伸手帮母亲整理好,突然发觉母亲彻彻底底地老了,老得沧桑而虚弱。而他也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勇莽青年。父亲离世后他们交谈的次数并不多,甚至很久没有这样一起走一段路了。
“那么多东西,就只带了它?”
杭柳梅看着对岸的大楼,回想起往事,笑了:“你爸送我的第一样首饰是一个发夹,但那个坏了,这是第二样首饰,而且是我向他求婚以后他送我的,我戴着它结的婚。礼不在贵重在心意,让人能记住就行了。”
“妈,等这次回去了以后我带你回敦煌转一圈吧,或者咱们找个海边,去三亚,天天吃海鲜看海景,去不去?”
“怎么突然说这个,”杭柳梅困惑地看着儿子,“你是不是怕穗穗不和你和好?人都还没见着呢自己的士气可不能灭了......”
“也不是为了这件事,”麦爸打断杭柳梅,“就是看你这次这么高兴,我想着早点带你出来说不定你也早就走出来了。不怪麦穗到现在也不心软,是我太差了。当儿子,当丈夫,当爹,一样更比一样差。”麦爸说完扭头看跟在后面的小麦,儿子的个头比自己都高了。转过身来,他陷入沉默。
看他这样,杭柳梅心疼儿子。
不是你差,是妈差,妈于家庭有亏欠。杭柳梅难过地想。
她是二十五岁的时候做母亲的。她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孩子来找她了,一开始是肚子沉沉地坠痛,然后就没了胃口,那一个月都没来事,老姜陪着她去县医院检查,也就确定了。
老姜晚上睡不着,又不敢动,怕翻身惊扰了杭柳梅。
“你也没睡着呢?”杭柳梅问。
老姜闻声支起身子:“你怎么还不睡?人家医生说了你现在算是营养不足,要吃好睡好休息好。”
“我睡不着。绣春姐生莺莺生了一天一夜,你说她在病房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绣春姐当时一个人辛苦,虽然有你,但心里肯定还是惦记着丈夫。你不会这样。”老姜想说让她放心,他一定会照顾好她,但没有说出口。老姜平时话多,每逢关键时候就不是一个擅长讲话的人了,这些话到了嘴边,想了想还是实干更重要。
他翻身下炕,把脚底的鞋和板凳拿到另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以后你晚上起夜一定要叫我,走路也要看路,不要被这些绊倒。”说完去桌边给她倒了半碗水。
杭柳梅接过粗瓷碗,边喝边看着老姜笑:“这就完啦?”
老姜坐在床边傻乎乎地挠头:“你得让人慢慢进步。我马上写信给家里准备小孩衣服,等这次买的吃完了,下次再带你去县城买红枣和葡萄干,行不行?今天是你拦着我,不然的话我就多给你提回来点。以后你想吃什么就给你买什么。”
杭柳梅喝完躺下盖上被子:“不急,别到处给人说,人家都讲究头三个月不能讲呢。医生也说了,这三个月孩子都还没坐稳,很容易掉的。”
“你别乱说,也别胡思乱想。只要它注定是咱的娃,那它肯定顺顺当当来。”
杭柳梅的心里七上八下,她看着房顶被风吹得忽闪作响的旧报纸不再说话。
这个孩子折腾得杭柳梅够呛。怀孕之后她不敢像之前那样高强度地工作了,画一会就要出来喘口气歇一歇。有一回画忘我了累到低血糖,差点晕在洞窟里。搞得老姜也提心吊胆,干着活也要张望一下她所在的地方,虽然大多数时候也看不到她的人。老姜一得闲就去陪她,这么跑上跑下腿都跑细了一圈。
好不容易坐稳了胎,剧烈的孕吐又开始折磨杭柳梅。一吃就吐,一吐就饿,杭柳梅的胃连带喉咙都灼烧得生疼,她自己难受,还要担心孩子,几次都难过得掉眼泪,老姜也急得跟着吃不下饭。所里同事都给他们想办法,熬山药皮水喝了,炒米熬汤也喝了,生姜丝也吃了,吐的次数慢慢减少,只是还容易胃胀,杭柳梅就这么熬着。
一天晚上还没睡多久,杭柳梅的齿缝又开始反酸水,她翻身对着痰盂就是一阵干呕,吐完睡意也没了。老姜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递水杯。
杭柳梅看到远处天边的光问他,那是什么。
老姜说,你忘了,今天是放电影的日子。
敦煌也是今年才开始陆续放电影的。这么大点的县城,两个百货店,一个糖盐局,着实没什么消遣的事物,电影也来来回回放的就是《地道战》、《地雷战》、《狼牙山五壮士》这些,但大家还是乐此不疲地追逐着大荧幕。不过总是要等城里的放完,才会到偏僻的研究所来放,所以研究所的人常常是睡一半爬起来去看电影。
“今天放的是哪部?”杭柳梅问老姜。
“下午听他们说是《南征北战》吧?”
“这部我还没看过,上次我睡过去了。走!咱们也去凑热闹!”杭柳梅说着就披上衣服穿鞋。
老姜赶忙拦住说,这怎么行?你现在是孕妇,大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我放心不下,不行不行。
杭柳梅已经开始梳头,哎呀我刚吐得难受,一时半会也睡不着的,就出去这么一次出不了事,说不定我转一圈就困了。
老姜拗不过她,只好陪着她去看电影。杭柳梅抱着老姜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是从怀孕以来她过得最轻松的一晚。没看多久,杭柳梅就觉得饿,老姜一听,跑到厨房给她开小灶,没一会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
老姜特意把面疙瘩用筷子拌得细细的,像一颗颗面豆子,汤底是柿子鸡蛋,馋得其他同事边看电影边偷偷吞口水。杭柳梅胃口奇好,一口气吃了一大碗,既不胀气也不恶心。吃完靠着老姜睡着了,老姜把她架回去睡觉。
从这夜之后杭柳梅的孕吐就慢慢好转了。
肚子越来越大,预产期也越来越近。两边家人都寄来小孩的尿布、衣服和棉被。所里住宿紧张,妈妈婆婆不方便来照看,一切杂事都落在老姜身上。
老姜突然要出差三五天,实在是不去不行,他临走前细细叮嘱一番,这些衣服你不要洗放着等我回来,剩下的鸡蛋你每天记得煮着吃了,晚上往里面睡别在床边小心掉下来......杭柳梅连声答应才把他送走。
她几个月前就已经暂停临摹工作了,现在帮着处理研究资料。这天刚工作完,站起身想把搬出来的书摞回书架里,手上稍一用力,下面就有异样的感觉,有什么顺着腿流下来,杭柳梅有些害怕。
她正站着不知所措,龚老师进来,一眼就看出她是羊水破了,连忙叫上其他同事把她送进医院。杭柳梅又慌又怕,直到躺到在病床上,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发抖,手脚冰凉得和床头锈了的铁栏杆一样。
等待宫缩的时候医生进来给她检查,要她褪下衣裤,龚老师坐在一边,杭柳梅不好意思,手脚慢了,免不了被大夫呵斥。
这还是绣春姐生孩子和莺莺看病的那个医院,杭柳梅看着熟悉的病房,手摸着床板想坐起来,却摸到了一排抓痕,她顿时不寒而栗,心里突然伤感,却难以向其他人形容。老姜答应过要陪我一起,他怎么还不回来。杭柳梅告诉自己是要当妈妈的人,不能娇气,可是越是提醒自己,越控制不住流泪。
龚老师看出她的心思却不戳破,温柔地掏手绢给她抹泪,安慰她说:“这是你第一胎,紧张害怕是难免的,刚医生都说了你条件不错,所以你就放心吧,没有那么可怕。一会人家叫你怎么使劲你就怎么使劲。疼的时候你就想,这是你的孩子也在努力,这疼痛是在帮助你们的。然后你就发现,还没怎么就生出来了......”
杭柳梅点点头,她嗓子哽咽,说不出来话。她万分害怕龚老师离开,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龚老师的衣袖,她希望龚老师再多说一些,听着龚老师的轻言细语,她就没那么煎熬了。
龚老师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抚着她的头发和她继续聊天:“你看你们两口子,一个大眼睛一个高鼻梁,你们的小孩一定长得很漂亮了。名字取好了吗?姜云逸,听起来像是武侠小说里大侠的名字,这是给男孩起的还是给女孩起的?正巧,这个名字也有一个‘云’字。”
龚老师说到这,猛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提这一点,她刚也只是突然想起祁绣春的女儿叫“黄心云”。
男孩女孩都叫这个。杭柳梅并没有在意,她回答完就困得闭上眼,一路过来又累又怕,她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但她很快就被肚子疼醒,阵痛来得越来越密集,像是要把她的上下两半劈开,医生进来几次都说再等等。似乎又过去了很久很久,杭柳梅疼得都快失去意识,恨不得一头撞晕求个痛快,不知道这种酷刑什么时候结束。
看杭柳梅痛苦地跪在地上,龚老师出去叫医生 ,医生伸手给杭柳梅内检,说她什么宫口开好了,可以进产房了。
然后龚老师就不见了。杭柳梅被两个白大褂围着,两腿分开,痛感排山倒海地再次席卷她,她忍不住小声喊了一声,立刻被医生呵住,不要叫,越叫越疼,力气都用来叫了还怎么生得出来!那些叫的凶的都被拉去割一刀了,你能顺还是自己顺。
没有人在自己身边了,现在只有她和孩子。杭柳梅硬忍住,头发已经被汗打湿粘在脸上,她听从医生的指挥使长劲。每一次卸力她都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虚脱了,又想起龚老师说的这疼痛是来帮助她和孩子相见的,于是再提气咬牙坚持下一轮用力。
不知生了多久,医生说生出来了,呐,你看,你自己说儿子还是女儿?
杭柳梅看了一眼赤裸的孩子,气若游丝地回答,儿子。
奇怪的是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生完了,她当母亲了,但她怎么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医生把孩子从她身边抱走,杭柳梅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刚动了动手指,护士就把她摁下去说:“给你把孩子清理一下,一会还会让你看的。你家属呢?一会得来个人看着你,上厕所什么的别自己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