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里像有个秤砣似的坠着疼,杭柳梅往嘴里送了一筷子咸菜又咬了一大口馒头。疼怎么了,生孩子那么疼都过来了,该吃吃该喝喝,总会好的。
吃完饭杭柳梅就往石窟去,她要接着画“反弹琵琶”。走到半路杭柳梅浑身出冷汗,还眼前发黑,她两手撑着膝盖站在原地休息,静静等待这阵眩晕缓过去,被路过的龚老师看到,她小跑过来扶住杭柳梅的胳膊催促她回去休息。
“你才刚回来两天,画画是个体力活,你逞强这一时半刻,回头身子彻底垮了怎么办?而且你现在不能吹风,流产就是小月子,就得和坐月子一样,听我的,和我回去。”
龚老师把杭柳梅安顿回床上,过了一会端着一碗香气扑鼻的东西进来。有红色的汤汁随着她的步伐洒在她的手上,龚老师说了一句“好烫”,加快小碎步走到杭柳梅身边,刚把碗放在她眼皮子底下,手就立刻捏着耳垂降温。
是红糖水,里面还有红枣、生姜和荷包蛋。整个房间都是红糖的甜味,龚老师看杭柳梅不动,拿起勺子轻轻搅着碗给她讲解:“我们老家的女孩子最讲究吃这个红糖炖蛋了,尤其是当了妈的人。玉玉第一次来那个以后我就给她做了一顿,这孩子吃了一次就忘不掉了,你也赶快尝尝。”
“谢谢龚老师,”杭柳梅小声说罢,端起碗,沿着碗边浅浅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真甜,但是龚老师,我真的没事。我生过孩子我知道,头三个月就是不稳的。”
龚老师听她说完,心疼地安慰:“你是当妈的,掉的是你身上的血肉,经历这么一遭怎么会不难受?我也是女人,你就别和我嘴硬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看杭柳梅的神情瞬间萎靡下去,龚老师又说道:“你们家老大也送出去养了一段时间了吧?孩子不在身边当妈的最操心,你现在最重要恢复身体,等你好了,也才能把孩子接回身边,有个孩子围着你,心情总是不一样的。”
龚老师走了,她的话点醒了杭柳梅。
晚上老姜回来了,知道了她白天自己跑出去的事,和她怄起了小气,杭柳梅坐起来靠在炕头和他聊天。
“我前段时间吧总觉得心神不定的,好像就是要发生点什么事,流产这事情发生了以后,我以为心上这个石头该落地了,但还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能猜到我想着什么了吗?”
老姜坐在炕边,只给她一个后背,不搭她的话。
杭柳梅就不管不顾地继续说:“还是儿子的事,老人都说生孩子也要看这些孩子有没有兄弟姐妹缘分,你说是不是这个大的不在,小的觉得来了没意思,所以就不来了?”
老姜还是不吭声。
杭柳梅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戳他的后背:“怎么了?下定决心这辈子不理我了?好,那我就等你明天上班以后悄悄去火车站,我回河南接我儿子去!”
“你这个人啊!”老姜猛地转身过来,皱着眉看着杭柳梅,“我就是上辈子欠你的!明明现在是我在生你的气,你还跟个没事人一样火上浇油。你还去河南,你你你,你本事大得很,你怎么不去苏联?!你怎么不上月球?!”
说完老姜又不忍心和她继续置气,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杭柳梅靠到老姜的肩膀上说:“真的,我还是感觉心里没底,下个月不是要放两天假?你再多请两天,把儿子接回来吧。”
“也不是不行,那现在请了假,马上中秋了,回你家的时候怎么办?”老姜把杭柳梅的手揣在怀里给她暖着。
两人结婚以后约定中秋回陕西,过年回河南。说到回家,杭柳梅突然意识到家里的信最近好像来得少了。
年初的时候外婆病了,她和老姜赶回去了一趟,医生说是胆囊炎,老人年纪大了,又拖得太久,有了一些并发症。病床上的外婆看着着实可怜,她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老去,不论她如何向杭柳梅强调只是小病,杭柳梅所看到的都是这场病重伤了她。
结婚之后杭柳梅才明白外婆说的“见一面,少一面”。
从她有记忆开始,外婆就一直是一个精干的小老太太,她不识字却能一个人从乡下老家坐车到西安,帮着带大了柳竹柳梅姐妹俩。杭柳梅小时候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家庭必要的组成人员是爸爸、妈妈、外婆和姐姐,少一个都不行。
她也默认外婆会永远保持那个模样,整齐的短发,舒展的没有折痕的衣服,一双小脚走得不稳却飞快,姐姐看了《水浒传》以后,给外婆起了个外号叫“神行老太保”。
外婆很能干,种菜养花,养猪喂鸡,刚离开灶台就又去忙地里的活。她没念过书,却知道好多故事,晚上外婆把她们放到盆里挨个洗澡,再挨个抱到床上,睡下以后还要给她们讲那些在乡野口口相传的民间传奇。两个小姊妹讲究绝对公平,都要挨着外婆睡。所以外婆左右两边各躺一个,还必须平躺,如果外婆翻身面朝着哪个,另一个一定不乐意。
外婆很热心,只要她认可的人,就对人家掏心掏肺的好,但要是她看不上的人,那必定嫉恶如仇,绝没有好脸色。街坊邻居都认识外婆,她给那爹妈不管的孩子送过饭,给吵架的夫妻说过和,帮更老的老婆婆做针线活。一天到头,没见她闲下来过。
外婆很要强,也很犟,这一点杭柳梅和她最像,家里人都说她们是隔代遗传。
柳竹和柳梅都已经长大了,却还没有接受外婆也在老去这件事。即便找不到爸妈,只要回家就一定能找到外婆,有外婆在,她们的心里永远有底。
姐妹俩工作成家之后每一次回去都免不了眼泪汪汪,杭柳梅总在心里许诺,下一次早一点回来,下一次在家里多待几天,下一次......
可是出了家门,她就不是那个最娇惯的幺女,她的工作和孩子也在等着她。她把自己分成几瓣,不想辜负任何一方,但却全都辜负了。小时候不懂大人为什么动不动说忙,长大以后才明白,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无奈。
当时外婆在病床上催着他们回敦煌,我没事,不要耽误你们的工作,等你们中秋回来我就好了,走吧走吧。
真等到告别的时候,外婆又不舍了,她枯瘦的手拉着杭柳梅,眼里掬着泪,走吧走吧,记得常回来,你爸你妈也盼着你们呢。婆这次送不了你们了,婆就在家等着你们。
后来妈妈来了几封信,都说外婆的病一直没好全。再后来杭柳梅就流产了,她心虚怕家里知道自己出了事,就躲着不怎么主动联系他们,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最近他们的来信也少得反常了。于是杭柳梅叫老姜把这几个月家里寄来的信找出来,果然以前一个月一封的信,现在两个月一封,这个月的到月底了都还没来。
杭柳梅的心里有些慌,当晚就写了一封信叫老姜第二天寄出去,想了想,还是隐瞒了流产的事情。过了好几天才收到回信,说家里一切如常,外婆也在听医生的好好吃药看病,让他们不要担心,盼中秋团圆。
转眼就到老姜接儿子的日子,他坚持不让杭柳梅跟着舟车劳顿。杭柳梅给他收拾着行李,让他回程路上到西安绕一圈,回家看看情况,现在离中秋节还有段时间,先看一眼好让人安心。
老姜带着儿子回来了,杭柳梅本以为这该是个欢快的夜晚,然而孩子一直哭着要爷爷奶奶,两人哄了好一阵,等他睡下才能坐在一起好好吃顿晚饭。
“像他这么个闹法,你这一路带他累得够呛吧?”杭柳梅把盛好的饭碗递给老姜,“还是接回来好,咱们带几天就亲了。你要不要喝两杯?”
不喝了,老姜摇头,只顾着低头扒拉饭。
杭柳梅问他西安家里怎么样,他只说都挺好的,杭柳梅追问了什么,他却走神没听进去。
“怎么了?是不是累到了?”杭柳梅放下筷子拉住丈夫的手腕,“辛苦你了,幸亏有你,不然我还得一直担心家里。对了,你带着儿子突然回去外婆应该很惊喜吧?天呐,我们家也是四世同堂了,他们都还没见过几面呢......”
杭柳梅还没说完,老姜突然放下碗筷掩面啜泣起来,泪从他的指缝滴落在木桌上。老姜努力平复心情,抬起头看向杭柳梅,眼神里是万分的难过和内疚,汹涌的恐惧立刻淹没了杭柳梅,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听老姜要说的事情。
“小梅,这事真的很为难,他们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觉得你必须要知道,”老姜哽咽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你流产了怕家里担心没有告诉他们,实际上他们也......外婆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回去的时候她已经不太认得人了,爸妈怕你担心一直不敢说,但是我怕以后会是遗憾......”
杭柳梅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那夜她几乎无眠,第二天就通知了姐姐,安排好一切后和老姜带着孩子赶回西安。
回到家才知道外婆起先刚有所好转,就硬撑着去做午饭——担心女儿女婿回家吃不上现成饭,结果摔倒在灶台旁,爸妈下班回家才发现外婆,把人送到医院救回来的时候就偏瘫了。
后来情况越来越差,有的时候很清醒,还能说起外孙女们小时候的事情,有的时候谁也不认得。
看到女儿女婿们回来,爸妈也不惊讶,你们回来了?回来了也好,本来也要叫你们都回来的。他们从一家四口变成一家七口,柳竹和柳梅有了孩子后又变成一家九口,终于因为外婆而团聚了,只可惜外婆并不知道这件事。
这天晚上轮到杭柳梅陪着外婆过夜,她想起白天大家聚在一起时说的,外婆可能撑不到中秋了。又想起自己离家前一夜,也是她们俩在这张床上睡觉,外婆怕她悄悄出发,半夜起床在餐厅等她。
杭柳梅泪流满面,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小梅。”外婆转过身来叫她。
杭柳梅马上撑起身子凑到她耳边,温柔地说:“我在呢,婆,你说,你想要什么?”
“你什么时候出发去敦煌?”
“不着急,婆,我这次好好陪你。”
“不走了?那你都和学校说你要去了。”
原来是外婆又记混了。杭柳梅忍着泪回答:“我和学校说我不去了。”
“是啊,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唉。”
外婆说完就睡了,杭柳梅仍然睡不着。
外婆睡了一会,突然挣扎着拉住杭柳梅的胳膊说,外面有人,有人进来了,他们在看着我,有人要来把我带走......说得杭柳梅毛骨悚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惊吓中睡着了。
杭柳梅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她去拉外婆的手。外婆还在那里。外婆已经走了。
第四十四章 逆子
送走了外婆,姐姐一家回北京,柳梅一家也要回敦煌了。
姐姐给杭柳梅说,你们现在不能光顾着自己,要为孩子考虑。北京的学校好,就算你俩不来北京,将来也应该让孩子来北京。
杭柳梅猛然感觉到,现在的家和以前的不一样了。她混混沌沌地回到莫高窟,看着身边的儿子,她舍不得;再看崖上的壁画,也舍不得。
外婆走后很多个夜晚她都梦到出发的前一天,从梦中醒来,她偶尔会想,要是绣春姐还在敦煌就好了,她还可以和她聊聊外婆。可是绣春姐走了,外婆不在了,杭柳梅的心也散了。
传说罗汉“自觉”,菩萨“觉他”,佛“觉行圆满”。石窟里立在释迦牟尼左右的迦叶和阿难形象传神,但她最偏爱的还是北魏 259 窟的坐佛像。这尊禅定佛束着高髻,山形细眉下是一双半阖的眼睛,它的嘴角上翘,带着若有所悟的微笑。
杭柳梅经常久立于这尊佛像之前,因悲伤而痛苦的心在这里获得安宁。看久了,她甚至在这尊佛像中看到外婆的神韵,于是她将哀思也寄托在了莫高窟的深处。
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孩子的五岁生日。
这孩子让老姜和杭柳梅伤透了脑筋。他不是故意闯祸,他只是无法安静下来。所里哪有热闹哪就有他。每天清晨,杭柳梅和老姜起床去上班,他也起床开始忙活,把小屋里所有的木头腿儿祸害了个遍,墙上也全是他的墨宝,两人每每回家都要怀疑是不是遭了贼。
后来这巴掌大的屋子就关不住他了。大一点的孩子漫山遍野地跑,他个头最小,却也要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摘果子、捡蘑菇、还扔羊粪蛋玩。后来他们还学会了下河,姜云逸没站稳滑倒,差点被冲走,幸亏最大的玉玉一把把他捞住了。
回来以后他们被家长揍了一顿,姜云逸也没逃过。但其他孩子被打了之后就长了记性,反倒是他第二天忘了疼,还嚷嚷着要去捞鱼。
老姜和杭柳梅没了办法,就把他送进小学,他背着个小挎包就跟着哥哥姐姐们去了。然而年龄太小,他连上学是个什么都还没闹明白。别人是去读书写字,他是老鼠掉进米缸,正撞下怀,这下不愁没人陪他玩了。于是三天两头跟着几个淘气的逃学。念了两年下来,大字也不识几个。
这天晚上姜云逸缩在炕角呼呼大睡,老姜坐在炕边拧着眉毛发愁。
杭柳梅披着外套从外面回来,看见老姜这副样子就问:“怎么了这个表情?孩子作业写完了吗?”
“让他睡吧,他再不睡,我今晚就要睡不着了。你看看他的本子,‘一人大小天’,就这么简单几个汉字,闭着眼睛写都能写对了吧,这怎么还给我写出一篇鬼画符?还有数学题,五加十是五十,六加八是六十八?我怎么记不得我当初怎么上学的了,学点知识进脑子这么难吗?”
杭柳梅拿过儿子的作业本随手翻了两下,叹口气扔到一边,催老姜往里躺,然后脱鞋上炕盖上被子,躺下以后两人还在聊天。
杭柳梅说:“所长前两天可又找我了,你儿子组织爬树大赛,把所里孩子都叫在一起,一人分配一棵杨树,让大家往上爬。要不是被所长看见全都喊了下来,哪一个摔下来咱们都赔不起。”
老姜扭头看儿子一眼说:“所里他待不住,学校他也不好好学,这孩子怎么这么难管。气得我刚又打了他屁股,人家就哭了两下,你给半个馍他就又乐了。这会儿他可睡得香,刚对着我放俩屁了,臭得我还以为他拉裤裆了。”
“那你下次就提醒我,收拾他的时候不能给他好果子吃。”
“也不能总是打孩子,我也不赞成棍棒底下出孝子。今天其实不该打他的,但我实在是太生气了,以后还是得多讲道理。”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
杭柳梅突然开口:“一直这样也不行,他和人家同年进去念书,人家都往上两级了,他还在念一年级。明天开始我和你一起辅导他作业,我就不信他学不会。”
“他不是学不会,他是压根不学。算了,慢慢儿来吧。你这两天怎么样,还是小肚子疼?”
“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次掉了孩子以后还有这个病根了。”
“都怪我,你画起来就顾不上身体,我也没看住你。上次你刚病,外婆又走了,肯定累着了。现在多了个他,忙着这样身体肯定没有养好,以后你少操心点事情,儿子的事就交给我算了。”
“我这两天还在想我姐说的,让孩子去北京念书。我看这边上学教不了什么,送去兰州也没个亲人能照看他,要是去北京就在我姐姐姐夫家,还有他表哥是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