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披着被子趴起来看她:“你舍得?刚接回来几年就又送出去,你这练的不是孩子,是咱俩的意志。”
杭柳梅想想也是,就只当随口说说,一家三口沉沉睡去。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姜云逸在九岁的时候终于升到二年级,他也从跟屁虫变成孩子王。一学期结束,老师把他们两口子叫到学校,在他们面前摆上五份全篇红叉的试卷,告诉他们姜云逸还得留级。
所里要开展榆林窟的大型临摹工作了,这次要在那边长住,更没机会管教儿子。老姜和杭柳梅没了办法,商量了几个夜晚,还是决定把他送到北京的姐姐那里去上学。
姜云逸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坐火车去北京,对他来说就是一场远程秋游。刚开始留在北京上学的时候他还觉得很好,终于没人再约束他了,时间久了,他却觉得孤独。
他基础差,仍旧从一年级念起。上学第一天,老师让他自我介绍,他一开口,同学们就哄堂大笑。从那以后,他们常常学他讲话,故意带着变调的后鼻音。
他是全班年龄最大个子最高的,被老师安排在最后一排。有同学下课来和他搭腔,你怎么长得这么高,你天天喝牛奶吗。姜云逸说,我吃土豆和羊肉长大的。同学说,我不信,你几岁了。姜云逸说,九岁。
九岁?同学们炸开了锅,你怎么九岁了还在念一年级!他们到处嚷嚷,跑到老师那里去打报告,老师,他进错教室了,他都九岁了!
姜云逸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来了一个不该来的地方。
在敦煌的时候他可以一呼百应,但城里的孩子对他那些本事不感兴趣。他们更关心谁家新买了漫画书,相约放学一起去听收音机看电视。姜云逸努力地想融入大家,可他不懂同学们说的那些吃的玩的,他想和同学们显摆自己的父母,然而同学们压根不知道敦煌在哪,更没听过莫高窟。
他有点自卑了,变得寡言,不再往同学堆里钻。学校里开始流行一种叫“撞拐”的游戏,又叫“斗鸡”,就是站立着横曲起一条腿,两手抱住脚腕,另一条腿单脚蹦,用弯起来的腿去攻击对方,谁先双脚落地就算谁输。
这个游戏一定会是姜云逸的强项,可是没人愿意和他玩,从他来到这个学校,就没人愿意和他玩任何游戏。
没想到居然有人愿意拉他入伙。有一个小个子男孩和别人比输了,来找姜云逸帮他出战,姜云逸太激动,第一个回合就把对面撞飞了,那个小孩仰面摔在地上,碰倒了一连串课桌。
老师自然是要叫家长,姜云逸看着和蔼的大姨在办公室里给其他家长挨个鞠躬道歉,不知为什么就哭了。
他想回敦煌。可是爸爸妈妈说他们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敦煌的学校也不好,让他在北京听大姨话好好学习。于是他就听他们的留在北京,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可是他做梦都想回家。
终于捱到小学顺利毕业,杭柳梅到北京来看儿子,返回的时候把儿子一起带走,她想通了,宁愿他念不明白书,也要他开开心心地在父母身边生活。
杭柳梅早有察觉,儿子在北京的时间越久,性子就越封闭。她问他学校怎么样,老师同学怎么样,他的功课怎么样,他就只有三个字“挺好的”。杭柳梅看不出好在哪,坐在一起吃饭,他端着碗找了个桌角,杭柳梅想带他出去上街转,他也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她说,妈带你去看电影吧,李连杰的《少林寺》,最近男孩子们都可喜欢了。
姜云逸终于有了点反应,好。
从电影院出来,他没头没脑地说,妈,我在北京的学费贵不贵。
怎么了?钱的事情有爸妈,我们能供得起,你不要想这些问题。
妈,我学习不好,浪费你们的钱,不然我不念了,你也送我去少林寺吧。
杭柳梅不知道怎么回事,去拿他的书包看他学到哪了,却发现书包袋子断了,他自己打了个结乱绑在一起。
杭柳梅拿着书包问儿子,书包怎么了?妈给你再买个新的吧?
和人打架扯断的,那人抢我同学的钱。
杭柳梅选择相信儿子没有撒谎,她坐在他身旁柔声问,那这个同学现在成你好哥们了吗?
姜云逸摇摇头,他害怕小混混,也害怕我。然后继续对着作业本发呆。
姐姐姐夫已经成为学校里的骨干教师,科研任务也重。杭柳梅觉得不能再让姐姐替自己操劳,她是这孩子的妈,只管生不管养算怎么回事。
于是姜云逸回到敦煌开始念初中。果不其然,成绩还是马马虎虎,最后也只在西安上了个大专。但性格是扭过来了,走哪都能呼朋引伴。他喜欢捣鼓机器,老姜就带着他研究所里那些电器,发现这小子有几分天赋。
毕业以后他就和几个哥们开小店,卖小摩托也管修车。只要他别走上歪路,老姜和杭柳梅就一切都好说,他还能有个饭碗,他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所以他们真心感谢麦穗。
姜云逸上大学以后那才叫一个信马由缰。有天晚上跑出去和别人飙摩托,撞破了头,进医院后在同一间病房碰到了玩攀岩不慎摔骨折的麦穗。两人一见钟情,一样不羁的性格,一样潇洒的爱好,姜云逸为麦穗定下了心,等她大学毕业就结婚。
从此之后他就把家庭看得比什么都重,有父母这样一对百年好合的范例在前,他更坚信自己的婚姻也是如此结局。他信奉老套的家庭经营哲学——男人就该赚钱打拼,同样的,女人就该相夫教子。他什么也不求,只求回家热锅热灶,有人给端口饭,再陪着说说话。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杭柳梅在他们离婚之后给儿子说,妈当年两次把你送出去,让你从小寄人篱下,是妈当得不合格。都是因为这样,所以你心里才有了执念,硬要凑出小说那样的妻贤子孝十全十美的家庭。麦穗有她自己想要的人生。儿子,你想通了,你的姻缘也才能好了。
姜云逸让母亲不要总是道歉。
杭柳梅后来才明白过来,他不光不希望她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更重要的是,他时至今日都不愿承认自己的婚姻失败了。
第四十五章 同框
麦爸两手插着兜,来了烟瘾,刚拿出来烟盒和打火机,想了想母亲在旁边,又放了回去。
“你们这对儿子孙子这一点可不像你爸,你爸向来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做错了就认错,有问题就解决问题,绝对不自己憋着。既然还爱,就好好找人家复合,那件事确实是你做得不对,是不是?”杭柳梅转头看着儿子说。
“是,那次是我不对。我现在不怕她拒绝我,也不是好面子不愿意和她低头。问题是,如果和好了又变成过去那样,两个人各忙各的,麦穗就想要这样的家庭生活吗?”
儿子离婚以后杭柳梅想了很多,她现在决定把那些藏起来的话给他好好说说。
“你还是没绕过这个弯。为什么一定要穗穗围着你转,而不能是你支持她的发展?你本来喜欢的是她的特别之处,可你后来却又拼命抹掉那些棱角,想让她变成一个盲从标准的人。这是一种自相矛盾。”
麦爸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只是不想她去社会摸爬滚打吃苦,我赚了钱回家,她什么也不用操心,她可以享受生活,也可以发展自己的爱好。”
“你觉得你当她的顶梁柱,但对于她那么要强的人,这就是手心向上讨生活。我和你爸能过一辈子,一切的一切起源于你爸愿意为了我留在敦煌。”杭柳梅说得口干舌燥,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接着又讲:“而且你爱上的这个人,爱好变成事业,事业还做成功了。”
“我只是想一家人轻轻松松平平淡淡过日子。”
“平淡过日子并不是只有你以为的那一种过法。更何况穗穗也为了你理想中的家庭付出过,从你们刚结婚到有小麦那会,她耽搁了好几年。你在外面下了班还能和哥们吃饭、喝酒、飙车,你和一个小孩憋在一个屋里试试。”
麦爸轻踢了一下脚底的碎石:“妈,我知道,小麦现在也大了,我这两年也想明白了。你放心,我知道。”
杭柳梅轻叹一口气,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日子不是按照说明书来过的,更不能遵循别人的定义。小说里那句‘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看也不全对。人活着逃不开生老病死,幸福的人是在千篇一律的宿命里活出自在的人。”
“嗯,对,妈你说的都对。”麦爸是真的这么认为,他深吸一口气,咳嗽了一下,突然不想抽烟了。
“你要真觉得我说得对,等见了麦穗,你知道该怎么做。不要打扰她现在的生活,咱们是为了支持她才来的。”
出发前麦爸一直在琢磨,其他的事都被他琢磨明白了——他还爱麦穗,他愿意为了麦穗改变。但哪里还打着一个死结,他感受得到,却看不见也说不出来。不解开这个结,他就算见了麦穗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和麦穗离婚就是前几年的事,大家年龄都大了,父母也不好过问什么,再加上他整日痛心疾首,杭柳梅和老姜更不敢多说,怕惹他伤心。
他没想到母亲今天破天荒地和他说起离婚的事,更没想到母亲比他看得透彻。如果能和麦穗复合,他仍然无法想象他们将怎样重新学着习惯彼此,但他已经不在乎了。只要还相爱,只要还在一起,总能磨合出一种生活。
系上结的是他,解开结的却是母亲,看来应该多和她聊聊天的。
蒲芝荷和小麦看前排的两人似乎在辩论什么,就拉开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芝荷姐——”
“小麦——”
两个人都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没想到同时开了口。
小麦说:“你说什么?”
蒲芝荷说:“没事。”想了一下又问:“你觉得香港怎么样?以后会来这里念书吗?”
“也许会吧,”小麦说,“我想完成奶奶的期望。香港挺好的,离家更近,奶奶需要我的时候我可以快点赶回去。”
蒲芝荷没想到他考虑学校会列出这个理由,低着头笑了说:“你怎么小小年纪背负这么多,还有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俩——还是先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吧。”
蒲芝荷以为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写着“富豪雪糕”四个大字的红色冰激凌车上吹来一片彩纸屑,小麦跳起接住,捏在手里,接着说:“我爸我妈以前感情真的挺好的,小的时候去游乐场,他们俩胆子大,所有的过山车都要玩,只有我不敢,我就在下面看见他们在第一排大笑。奶奶说他们志同道合——我妈也会骑摩托,而且比我爸还稳,他们以前还会在晚上去山路上飙车。只是后来奶奶不允许了,她说太危险了,再那样下去我很容易就变成孤儿了。”
蒲芝荷听到这里笑了,小麦也跟着笑了。
他们两个从上次谈完话之后似乎有了距离,但却又都刻意地装作自然,一起笑完,感觉回到之前刚认识的时候。
小麦接着说:“我妈怀孕的时候是完全性前置胎盘,但是直到生我那天才知道有这么凶险。她给我讲当时紧急剖腹产,因为面前立着一块布,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有东西在肚子里搅动,也能感觉到疼。她听见我的哭声了,可是医生把我抱出去,却还不让她离开。”
“然后她就听见有人一直在数数计时,后来才知道手术的时候她的子宫被取出去,如果不能按时放回来就要切除掉了。我妈最后还是大出血了,抢救了很久。奶奶说我爸前面一直忍着,我妈被推出去的时候他嚎啕大哭,所有人都吓得不敢说话,医生还以为刚救回来的人又走了。”
“我爸说我妈拼了半条命生的我,所以让我随我妈姓。”说到这里,小麦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
“能看出来。”蒲芝荷说。
“嗯?”
“能看出来他们感情很好。”她补充道。
小麦看着父亲的背影继续讲:“是感情很好,但却不适合在一起。我妈喜欢她在拍卖行的工作,而且她干得相当好。可是我爸希望她把心思都放在家庭上。妈妈的职位越升越高,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她不得不长居北京,而我爸和别人合伙的车行开在了外省,我们一家三口就分居三地了。”
”我当时住校,高一有天晚自习走廊灯坏了,我下楼梯踩空摔得很严重,爷爷奶奶赶来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我轻微脑震荡,然后就住院了。我爸我妈都马上赶回西安,他们在病房里吵了好几次,我爸要我妈回来照顾我,我妈当时也有了这个想法,她就向公司申请调回来。”
“可是我爸觉得这样还不够,他希望我妈可以彻底辞职,等我高考完再说。当时爷爷奶奶都说不必辞职,有他们照顾我。可我爸破釜沉舟,想逼我妈回来。就在我要出院那天他却走了,说是生意上有急事,但我们都知道他是故意把我和家全扔给妈妈,让妈妈不得不留下。”
再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麦穗如麦爸的愿辞职回家,却在小麦康复后就和他提出离婚,她的态度过分坚决,过程又过分简单,让麦爸误以为只是一次比较难收场的吵架,他甚至是玩笑式地去领离婚证,因为他以为接下来的某一天他们会再这样随意地复婚。
两人以为瞒住了小麦,然而小麦明白前因后果。直到小麦考上大学,麦爸都没等来麦穗回心转意,前段时间得知她恋爱的消息,才明白一切都是真的了。
事实上当年除了他本人,其他人都感觉到他们注定要分道扬镳。小麦躺在家里休养,爷爷为给他解闷请朋友到家切磋乐器,他爱上了古琴,也就借学琴转移了注意力。而奶奶杭柳梅只能靠画画来平复心情。
那天早上她发现儿子把烂摊子扔给儿媳妇之后,就气得给儿子打电话,电话自然是打不通的。杭柳梅当时就知道,她的儿子亲手把自己的婚姻毁了。因为如果她这样被人逼迫着离开敦煌,那她也一定会离婚!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他跟着来香港,情况能有什么改变。”小麦的神情有点落寞。
蒲芝荷本想自己只是个外人,因此从来不多问小麦的家事,没想到麦爸麦妈之间还有这样一段隐情,看来每段感情都有本糊涂账。蒲芝荷不好当着小麦评判孰是孰非,小麦虽然嘴上悲观,但心底也是希望麦爸能追回老婆的吧。
于是她对小麦说:“可是你爸爸他现在来了不是吗?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人很难被他人改变,但如果自己主动想有所改变,那就不难了。他们之前没能改变彼此,不代表未来不会为了彼此改变自己,听起来有点像绕口令,我只是想说,最起码你爸爸在做出努力。说到底感情是很微妙的,谁也说不准。”
小麦半信半疑地看她,她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转头看向海面,揣摩她的话。
身旁有人在弹吉他唱陈慧娴的《情意结》,是蒲芝荷喜欢的粤语老歌,她跟着轻唱:“难得的激情总枉费,残忍的好人都美丽,让我绑好这死结才矜贵,难堪的关系不可畏,离开的恋人都会像命运缠绵我一世......”
小麦喜欢听她唱歌,手里还捏着那张彩色的纸片。出发来香港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感觉,但现在他觉得很愉快。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看来麦爸和杭柳梅也结束了话题。蒲芝荷突然问小麦:“这是你们三个第一次一起来香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