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家——陈之遥【完结】
时间:2024-11-21 14:39:43

  等面熟的两分钟,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他把塑料叉子递给她,带着一种只有他们知道来由的嘲讽又说了一遍:“当心烫。”
  她接过去,揭开盖子,吃了一小口,在氤氲的水汽中笑了,说:“闻着好香,小时候闻到这种味道,总以为能有动画片里吃到美味的那种……炸开烟花的特效。”
  话说得有点傻,时为却被触动,恰如曾经信誓旦旦要做的职业,如今只剩淡淡的厌倦。他不想深谈,只笑了笑,提醒:“这是方便面。”
  脑中还是关于那个暑假的记忆,他们一起趴在床上看电视,中午一起围着小桌吃饭,学着《中华小当家》或者《食神》里的片段装模作样。
  他忽然想,丛欣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无论多久没见,几句话便可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从来没分开过似的。
  又或者,只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较特殊,属于那种不太需要维护,说不上有多近,但也永远不会太远的,亲情。
  他不确定究竟是哪个原因,便只是低头吃面。从下午到现在,看的、闻的、碰的都是食物,直到这时才渐渐缓过胃口,只觉饥肠辘辘。
  她忽然问:“你在这儿干得怎么样?”
  他说:“还行。”
  她又问:“毕业出来最早是去了尼斯吧?听外公说过,那家餐厅也很有名。”
  他说:“再有名也是做学徒,每天洗牡蛎开牡蛎。”
  她说:“心已经像刀一样冷。”
  他茫然看着她。
  她问:“大润发杀鱼那个梗你没听过?”
  他还是不懂。
  她摇头,评价:“你跟国内都脱节了。”
  他说“哦”,根本无所谓,低头继续吃面。
  而她继续问:”然后就来了巴黎?”
  他对着纸杯点点头。
  她低眉看着他的手,那上面有些许细细伤痕,愈合之后变成比周围皮肤稍淡的颜色。在厨房做事的人,多多少少都有。
  “在巴黎几年了?”她问。
  “差不多五年。”他回答,几口把面吃完,往后靠到椅背上,手收到桌面下。
  “现在在这里有女朋友吗?”她又问。
  他抬眼看她,反问:“什么叫这里有?”
  她没解释,只是笑了,说:“我跟外公外婆打听过,外公说不知道,外婆说你没有。”
  他说:“那就是没有吧。”
  她看着他,短暂停顿之后,才又开口问:“那你考虑过回国工作吗?”
  这一问像是对前面那一问的解释,他没回答,等她说下去。
  她继续:“我知道你们这里的sous-chef
  副厨
  拿到一笔投资,准备跳槽出去自己开店了,下面各台的主管都在竞争这个位子。几个人里面,你最有资格,但其实餐馆老板已经在看外聘的人选。就算不是外聘,最后晋升的也不会是你。”
  他忽然笑了,调开目光又再回转,问:“你怎么知道的?”
  “通过猎头了解的。”她回答。
  差不多等级的餐厅不过那几家,专做这一行的猎头更是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同在高端款待业的圈子里,她能打听到,也不奇怪。
  “为什么不会是我?”他又问。
  她还真给了他解释:“他们需要你在chef de partie
  主管厨师,负责一个分台。
  这个位子上,而且你还能兼台,多好用。升你做了副厨,少一个干活的人,还让你多了跳槽的资本。”
  时为说:“这就是管理层的思路吗?”
  丛欣说:“你懂的。”
  对话的氛围似乎一瞬就变了,从问候家人、回忆幼儿园到工作面试,甚至就连之前问候家人、回忆幼儿园也成了某种谈话的技巧、铺垫的过程。
  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深夜,巴黎,他工作的餐馆。她是来找他面试的。
  时为觉得几分好笑,也不兜圈子了,直接问:“是哪家招人?”
  丛欣也跟他实话实说:“江亚饭店,西餐厅主厨,现在的主厨要去另一家新店升行政总厨,人要得很急,很好的机会。”
  “江亚饭店?”虽然已经有了猜测,这个答案还是叫时为意外。那地方从地下室到楼顶天台,简直就是他们小时候的游戏场。
  而丛欣只是看着他,点头确认。
  时为顿了顿,又问:“你这次调回上海,也是去江亚饭店?”
  “对,”丛欣回答,“还是做DGM。”
  时为笑了,说:“那要是我去了,你是我领导?”
  丛欣也笑起来,纠正:“这个位子汇报给行政总厨,而且你知道的,厨房有厨房的规矩,DGM管不了你。”
  时为摇摇头,说:“是啊,这个位子都是行政总厨的自己人。”
  丛欣反问:“你在这里算主厨的自己人吗?”
  时为无话可说,又问:“但是DGM也定不了吧?”
  丛欣说:“是定不了,但推荐个候选人还是可以的,接下来还有试菜和面试。”
  时为说:“你们在法国总共看了几个候选人?”
  丛欣笑而不语,这个答案她不能给。
  时为换了一个问题:“你哪天回去?”
  丛欣说:“周一晚上的航班。”
  时为懂了,他是最后一个候选人。
  “考虑一下吧,猎头明天……”丛欣这才道,点亮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改口说,“今天会联系你,准备好简历,中文,英文,法语的都要。还有,记得接电话。”
  时为未及反应,她便又那样笑起来,将桌上那瓶酒推到他面前,对他说:“欢迎回家。”
  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如此真挚,可又因为这事先准备的酒透着些许志在必得。时为从中捕捉到幼时回忆的影子,却也想起他在江亚饭店电梯里看到的那条广告。
  究竟更像哪一种,他一时竟不能确定。
第3章 山水千程
  结束一周的培训,丛欣回国。
  起飞时,巴黎还在下雨,五月份的天气萧瑟得好像初秋。十个小时的飞行之后,航班在首都机场盘旋下降,已是第二天中午。舷窗遮阳板打开,三千米云层上方骄阳灿烂,仿佛一夜入夏。
  再从北京转机去长白山,又回到春天。当地的雪季已经过去,沿途一片葱茏的绿意。那一带多的是滑雪场,在各种旅游宣传软文里被称作“东北小瑞士”。但真要是在网上搜“东北小瑞士”,结果起码出现十几个不同的地名。所以,准确地说,也就只是“东北小瑞士”之一。
  从机场到度假村不过二十分钟车程,很快便看到白桦林中一片阿尔卑斯风格的建筑群,尖顶、红砖、木格子老虎窗。两万八千平的占地面积,两百零一间客房,毗邻一处赛级滑雪场。主楼,别墅,室内外汤池,亲子儿童乐园,商务会议中心……丛欣熟悉此地每个角落,以及这里面的每个员工,从总经理到清洁工,她都认得。
  其实前后就待了一年多,也是从筹开做起,但跟她过去接过的几家酒店又有些不同。
  这家度假村建成已经多年,前年经法拍被收购,业主换了,跟着也换了酒管公司,挂上瀚雅集团旗下的高端度假线“瀚森”的招牌。
  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她到此地履职之前,集团公司负责酒店管理业务条线的副总裁郑徽找她谈话,玩笑说:“过去都是一张白纸,你已经画得轻车熟路,但是这次,要上难度咯。”
  她也确实感觉到了压力。
  此地的总经理姓祁,气宇轩昂的一个中年人,走的也是一种常见的总经理style,开口便是各种管理学术语,什么合成谬误,什么幸福幻觉,最后以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结尾,说:“管理啊,啧,它是门艺术……”
  这个风格的总经理自然是白天坐办公室,晚上敬酒,跟业主代表以及地方上搞好关系,运营上的问题都交给副总去看。
  而丛欣便是那个副总。
  这座度假村是在房地产辉煌时期落成的,硬件极尽奢华,管理也极尽粗放,反正当时的业主也不指着运营挣钱,光是地产估价增值的部分就已经足够他们在资本市场上收割一波了。直到几年之后经法拍易手,各种关联方的VIP账户余额仍旧没清完,还有原本的老员工,遗留问题一堆。先交付验收,翻新装修,来回搓磨各种细节。再到调整组织架构,推瀚雅的管理模式和服务标准,开旧人,雇新人。
  不夸张地说,此地就像是她一手一脚搭起来的一个家。但这样的家,她已经有过许多个。
  恰如集团的slogan,山水千程,欢迎回家。丛欣开始工作之后的那几年,正赶上经济快速增长,消费升级。瀚雅在各地开新店,她也随着集团版图的铺开到处跑,平均一年半换一个地方。
  甚至就连这个“一年半”的时长也有讲究――筹开至少需要半年,开业之后一年才能申请星级评定,加起来刚好就是一年半。她总是可以用这一年半搭建起一个“家”,并且确认它符合ISO9001质量管理认证体系的标准,然后离开,再换一个地方,从头来一遍。
  这一次也是一样,她培训回来,就是准备要走的。
  随后那几天,她完成剩下的交接工作,处理完最后一起投诉,再去人事部办了调岗的手续。
  临走之前,同事给她搞了一个颇为隆重的欢送会,花房扎了鲜花,饼房做了蛋糕,餐饮部开了香槟,前厅、礼宾和房务部所有不在岗的都来送她,大家一起站在度假村门口的招牌下面合影。
  有人跟她打听,说:“丛经理接下来是要去‘有朋’了吧?”
  丛欣笑笑,不予置评。
  也有人说:“不可能,丛经理一直做奢华级,这回肯定是要去集团总部做‘瀚臻’的筹开。”
  丛欣还是笑笑,并不否认。
  上上下下都知道她是郑徽的人,一向郑总指哪儿,她打哪儿。他们说的恰是眼下郑徽手上最大的两个项目。“瀚臻”的第一家店尚在筹备中,却是集团定位最高的奢华品牌。“有朋”是中端商旅连锁,她要是去了,应该能离开一线,直接去做区域管理。而且,此类新型生活方式酒店这几年炙手可热,内部外部大笔资金投入,预算充足。反正不管把她调去哪一个,都是顺理成章步步高升的阳关大道。
  但人事令还未公布,丛欣也无从解释。
  至于她真正的去向,这时候应该只有总经理知道。
  搭档一年多,祁总对她很满意,从筹开到试运营再到星级评定,最难搞的阶段都让她挺过去了,此后太太平平坐江山即可,签调令的时候爽快地放了人,这时也不明讲,只是笑说:“小丛是上海人,女孩子嘛,还是该回家去。二十几岁专心拼工作,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把个人问题解决一下。”
  像是在替她惋惜,又觉得也挺正常,安慰她想开点,适时调转人生方向。
  旁边人笑起来,丛欣也跟着笑,走完场面上全套流程的废话。
  度假村派了车送她去机场,临走之前,众人隔着车窗跟她道别。
  祁总说:“小丛有空回来看看。”
  同事也对她说:“丛经理,有空回来看我们啊!”
  “一定。”她笑答,捧着花,朝大家挥手。
  随车的除了司机,还有礼宾部的胡凯伦,说是帮她拿行李。其实她总共就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这几年到处跑,早已习惯胶囊衣橱、断舍离生活。宿舍里的东西,凡要留的打包发快递寄去上海,剩下的都送了人。
  小胡二十出头,东北人,当地大学酒管专业毕业,就是她面试进来的,人长得帅,性格活络讨喜,入职刚满一年。平常跟她处得也挺好,大家都住员工宿舍,有时一起骑车去附近镇上逛街、看电影、吃东北菜,再顶着长白山格外清晰繁密的星空,一路骑车回来。
  等到了机场,小胡麻利地推车,陪她办票,帮她托运行李,又一直送到安检入口,最后才对她说:“丛经理,您到了上海,要是有合适的机会,记着我啊……”
  丛欣听着,意外,也不意外。他们做酒店这一行的,过去都想往大城市跑。只是这几年很多人的想法开始变了,觉得大城市工作强度大,生活成本高,收入又未必能多多少。
  小胡像是能猜到她的意思,接着说:“这里轻松是轻松,但是……”
  丛欣笑,打断他说:“行,我记着了。”
  “有空回来看我们啊……”小胡也这么对她说。
  “一定。”丛欣还是同样的答复。
  心里却知道自己多半不会再来了。酒店就是这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客人如此,员工也一样,来了便是来了,走了也就走了。不管是跟过的总经理,还是平常玩得好的同事,过段时间,自然相忘于江湖。
  航班落地已经过了午夜,丛欣拖着两个箱子走出航站楼,户外潮热的空气让她闻到了江南初夏的味道。
  排队打车,进城,过江,回家。出租车司机跟她确认目的地小区的大门开在哪条路上,她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等到人站在家门口,又发现指纹锁早已经没电了。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她给母亲张茂燕发了条消息,然后熟门熟路地去物业值班室借了个外接电源,充上电,开门进去。
  房间里有股滞闷的气味。她放下行李,开窗通风,冲了个澡,倒头便睡。
  不知是因为回了家,还是最近积累的疲劳,这一觉睡得格外深甜,醒来时懵然不知身在何时何地。天已经大亮,窗开着,潮湿温软的微风吹动纱帘。那感觉如此熟悉,无需思考,便可以排除她曾经住过的许多地方,直接回到小时候,某个夏天来临之前稍有些暑意的日子。美好,宁静,空无一人,就像是网上说的那种中式梦核,只一个画面便把人拉进久远的记忆里。其实也没什么可怕,丛欣甚至来不及看清任何东西,却还是逃也似地清醒过来。
  手机正在床头柜上震动,她翻身过去看了看,屏幕上一连串的新消息提醒。
  最近一条来自胡凯伦,用的是他的私人微信,头像却还是度假村统一拍的职业形象照,一身金钥匙制服,年轻英俊的脸上挂着十足阳光的微笑,对她说:丛经理,到上海了吗?您寄出的东西今天派送哦。】
  丛欣道了谢,对面立刻回过来一句:您客气,应该的。】
  以及一个愉快的emoji。
  往下翻,接连几条都是张茂燕发的:
  啊?你是今天回来?】
  我走之前好像是听见提醒电量低来着,忘记换电池了】
  哈哈】
  丛欣直接回:你女儿在楼道蹲一晚上了。】
  那边没理她。
  丛欣习惯了,再翻到下一条,是时为的外祖母沈宝云,老人家本地郊区口音,拼音不利索,发了条语音来问:“欣欣啊,出差回来了吗?哪天休息,过来吃饭呀。”
  丛欣微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也回了条语音,亲热地叫了声“外婆”,说:“我马上要去新单位报到,等值班表定下来就去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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