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她看来,先后发生的两件事都性质恶劣,但PV方面的态度也已经很明确,就是要捂住,要保自己人。哪怕借力瀚雅,她现在也很难伸手进莫亚雷的地盘里去管这件事,倒不是动不了他,而是没到能动他的时机。
酒店的厨房是一天都不能停止运转的,所以行政总厨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换人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一个人的变动可能一下子影响全部关键岗位,导致运营瘫痪,所谓裁员裁到大动脉就是这样。
一切都要看时为是否能把全日制厨房做好,甚至有一天有能力把西餐厨房也接下来。
她自问对时为是有信心的,只是这种信心,更多地是在技术上。至于其他,她不确定。
恰如五月份两人在巴黎见面,她不确定他会不会连猎头的电话都不接,甚至根本不给她一个解释。以及六月他回来之后,刚刚得知莫亚雷把他调去全日制厨房,她也有过一瞬的怀疑,他会不会干脆一走了之。
也许,只是也许,她在另一方面的退缩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但她又比他好多少呢?所谓没信心,既是对他,也是对自己的。
正想着,谷烨把话题拉回来,说:“我们还是讲点实际的,现在的员工满意度吧。”
“怎么了?”
“你说要提高员工满意度就只是提房务部的满意度吗?”
丛欣其实有点猜到他的意思,说:”你是又有什么群消息要分享吗?”
谷烨笑了,果然给她发了群聊记录过来。
先是房务部清扫员的群――
有人打听:那个新来的私人管家,叫邱岭的,本来真的是清扫员啊?】
有人回答:对啊,她自己说的,旅游学校毕业出来之后就去静安瀚岳客房中心做了,后来自考的本科文凭,升了主管,又升副经理,现在做私人管家,就是经理级别的了。】
也有人难以置信:怎么做到的?在房务部干一天,人都累得半死了,回宿舍还要读书啊?】
有人玩笑:私人管家直接面对VIP客人的,听说一天小费就一两千,你有点动力没有?】
又有人补充:还有给老板看中,高薪招去当私人助理的呢。】
丛欣看笑了。邱岭来江亚饭店工作之后,葛惠已经过来捧过场了,订了个江景套房连住了几晚,还在锦绣厅请了两桌朋友吃饭,她还上去打过招呼。现在看来,清扫员当中大概也有人已经见识过那位女老板,听见过葛总孜孜不倦地想要高薪聘请邱岭去给自己做助理。
与她最初招邱岭进来的设想一致,房务部清扫员的群几乎都是正面反馈。但谷烨问她做好心理准备没有,然后才又发了前厅部接待员群里的聊天记录――
有人说:你们知道吗?今天客房中心挑了几个号称英语水平相对较好的清扫员来前厅做cross-training[挖鼻孔]】
有人问:咋啦?】
第一个回答:下回你碰上就知道了,教客房大姐用全英语系统,真的太让人崩溃了[流汗][流汗][流汗]】
又有亲历者附和:就是,她们自己也说这个系统太难学了,只有一个叫Apple的还凑合,其他人真不知道是来干嘛的。尤其是notes里那些英文缩写,看见一个问一个,跟她们说一遍一会儿又都忘了,纯属浪费时间。我们旺季已经很忙了,真不知道干嘛非得搞这些[叹气][叹气][叹气]】
最后有人给出答案:DGM就是房务部出身,果然还是对房务部最好,说是给基层员工更多机会,笑死,我们才是真基层好吗,路过的狗都能汪汪几声[大哭] [大哭][大哭]】
两个群一因一果,好似连续剧。
不管是瀚雅还是PV,跨部门交叉培训的制度一直都有,但在客房清扫员当中一向没什么人愿意参加,除了大型宴会忙不过来的时候会从客房部抽人去餐饮部端盘子,她们几乎没有其他换岗位的机会,而端盘子跟做房比起来是脚碰脚的苦差事。所以虽然她们内部晋升机会极其有限,还是把交叉培训当成是多出来的事情,有些人或许还想着可以摸半天鱼,但要是要求太高太麻烦,那就干脆不想去了。
直到邱岭出现,同样小地方来的人,同样技校毕业就开始工作,如今却是经理职级,穿上私人管家的制服,全程服务VIP客人。她们中的一些人或许真的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机会,开始主动申请参加交叉培训,尤其是去邱岭说的那种“更能直接面对客人的岗位”,哪怕时间其实不长,只三个半天而已。
但与此同时,前厅部负责教她们的接待员们并不满意,仍旧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做无用功,虽然也就三个半天而已。
丛欣明白这又回到了那个问题上,钱,还有机会。但她眼下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要看时为是否能把这次的新菜单做好,能否真的把前厅的upselling做上去,也要看她自己能否借此机会更进一步,提升整个酒店的业绩。
抛开那些多余的念头,她笑对谷烨说:“给我点时间,我这人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过?”
谷烨也笑道:“行吧,我看好你哟。”
电话就此挂断,两人却是各怀心思。
丛欣看了看之后几天的日程安排,直接给沈宝云发了条消息,说好周六过去吃饭。
再翻了下和小灰人的聊天记录,到底还是作罢了。她必须处理好和他之间的关系,正常即可。
谷烨却鼻子出气笑了声,像是叹气,又像自嘲,把手机揣回西装内袋,对着旁边墙上的镜子整整领带,振作精神,走到大堂里去。
虽然总是假以小朋友之口,他自己其实也不满意。丛欣上任之后做的那些事,确实让他作为GSM的日子好过了一点,但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而且,跟别人比起来,更让他觉得不舒服。
首先,便是邱岭。
一样是同期的管培生,号称同窗,他与邱岭的关系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说起来也怨不得他,是邱岭先冒犯了。
培训第一天,一桌人互相介绍,哪个学校毕业的,读的什么专业。
轮到谷烨,说出大学名字。那只是一所在上海人看来很一般的一本院校,邱岭却哇了声。谷烨说你哇什么?邱岭看着他问,这学校很好吧?旁边人都笑,谷烨当时就尬住了。邱岭过后找他解释,态度很诚恳,说我真的觉得这个学校很好,那时候想考它家的专升本,但是说211院校已经不招专升本学生了。
谷烨这才知道邱岭不是故意拿他开玩笑,她的确是那批管培生中的异类。不像其他人都是校招进来的应届大学毕业生,她江苏农村来的,在当地旅游学校念完技校就上班了,已经有五年多的工作经验,先是在一家名字都没听过的单体小酒店实习,后来跳槽到静铂房务部,从清扫员做起,先升到组长,与此同时还读完了成人自考的大专和专升本。
这艰苦奋斗的故事听来足够励志,却让谷烨更加不爽,只觉邱岭调侃了他还兼道德绑架,搞得他连不高兴都没法明着来。
后来一起上了个把月的课,更让他看她不惯。
那时候的邱岭总是穿着酒店发的衣服,白衬衣,灰西裤,黑色中跟女鞋,背一个印静铂LOGO的帆布袋进进出出,每天最早到,上课总是坐第一排的位子,无论讲课的是谁,她都一脸仰慕加求知若渴地看着,不时点头,发出“嗯”、“哦”、“啊” 这样的声音,每个笑话都笑,从来不会让讲课人的任何一句话掉到地上,不管人家问什么问题,哪怕说得再磕巴,她也一定举手回答。可英文也是真的差,有时候是外籍经理授课,她明明连问题都理解错了,驴唇不对马嘴地也非要讲上几句。
谷烨当时腹诽,这人学捧哏的吧?等培训班结业,给她发个捧哏证书。
偏偏她还特别喜欢问问题,有时候找上他,他不好意思不答,却也难免不耐烦,就一个double occupancy、double bed room和twin bed room,费了老大功夫才给她解释清楚区别,差点把自己也给绕晕了。
邱岭:“Double occupancy就是双床房?”
谷烨:“Double occupancy是两个人入住。”
邱岭:“哦,Double occupancy是两个人入住(边说边记),那double bed room是双床房?”
谷烨:“Double bed room是大床房。”
邱岭:“啊?”
谷烨:“Twin bed room才是双床房。”
邱岭:“……”
谷烨叹气。
邱岭大概也察觉到他的态度,隔三差五地跟他套近乎,有事没事搭个话,顺道带个早饭什么的,除了员工食堂的包子和三明治,还有附近路边摊卖的“包脚布”,趁他值大夜班,热乎乎捧着来前厅,兴冲冲塞给他。
邱岭说你尝尝,这家好多人排队,特别好吃。谷烨说我谢谢你啊。邱岭说没事没事,你要是喜欢,明天我再给你带。谷烨扯嘴角做出个标准的迎宾笑,等她走了,反手扔进柜台后面的垃圾桶,按一泵免洗洗手液洗了手,再掸掸西装,生怕沾上煎饼渣。
这情况一度愈演愈烈。有人在传,说邱岭是不是暗恋谷烨啊?谷烨更崩溃了。他自小桃花旺,校内外追求者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邱岭这样的,拉低他整个桃花盘的档次,只能让他徒生尴尬。所幸后来他走内部招聘来了江亚饭店,总算把这段黑历史甩掉了。
就这样直到现在,邱岭又跟他成了同事。
多年未见,邱岭上班的时候换上了私人管家的制服,看起来更加挺刮光鲜,但下班还是老样子,穿一身不知道哪一年哪家酒店发的衣服,只是背的包换成了印江亚饭店LOGO的帆布袋。
说话做事更得体老练了些,但性格一点都没变,不管在哪儿都会替陌生人开门、按电梯,见人永远春风拂面,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开心的,妥妥的服务型人格,宛若一只家养小精灵。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曾在艰苦奋斗多年之后,与他站在同一起跑线,然后继续艰苦奋斗多年,升职,买房,换工作,全世界的人都在说躺平躺平躺平,她兴兴头头,毫无怨言,没有哪怕一丁点觉得累的迹象。
每每看到她,谷烨便有些伤春悲秋,更有些怀才不遇之感,心想这都哪里来的劲头,自己又为什么没能遇上个伯乐看中呢?
而且,还不光是邱岭。礼宾部这个月也进了新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小朋友,同样是走内部招聘,从东北一家瀚雅旗下的度假村过来的,名叫胡凯伦。
这人上班第一天,谷烨就在员工更衣室里看见他,正对着自己储物柜上的名牌拍照,说要发条朋友圈,配文:终于在大上海拥有了一小块写着自己名字的地方。
活脱脱一个小地方来的青年,那种自称要去哪里哪里“发展”的类型。谷烨每次听到这“发展”二字便觉得好笑,只觉听起来像是要建功立业封狼居胥,其实要么工地搬砖,要么电子厂拧螺丝。这个胡凯伦就给他这种感觉,令他不屑一笑。
但反转打脸来得也挺快的。
江亚饭店这样的老建筑,好出片的地方不少,常有过来拍照的网红,消费一杯咖啡,耗上大半天。
早在谷烨还是大堂经理的时候就立过规矩,只要他们穿着、行为不过分,客人也不多的情况下,前厅人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必干涉。毕竟这些人在网上多少有些声量,搞不好就是一场负面舆情,搞得好了还对酒店有宣传作用。
自胡凯伦到来,江亚饭店的大堂便又多了一个拍照打卡的景点,每天见他穿着崭新的金钥匙制服,迈开长腿在大堂走来走去,笑起来又有些腼腆,眉眼弯弯,露一排白牙,标准阳光快乐小狗,情绪价值拉满。
有人找他合影,有人赞叹:“哇!好帅啊!”
旁边还有老阿姨问:“小伙子你多高啊?”
胡凯伦爽朗笑着回答:“我一八八,女士。”
又有人议论:“这就是那个外滩头牌吧?”
“不是,这个明显是新的,外滩头牌都多少年了。”
“也对,85后帅哥早不行了,现在是00后的天下。”
谷烨听见,愈加感到疲惫,只在心里呐喊:我是90后!!!
第33章
作为GSM,谷烨仍旧隶属于前厅部,比唐安华低着那么半级,每天也还得参加前厅部的早会。
这一日也是一样,他一早到店,按照老习惯先在大堂转了一圈。
当时值大夜的接待员正跟早班交接,他听见她们说开机之后Opera登不上,叫了IT来看,总算弄好了,但速度还是很慢。
等到九点钟开早会的时候,他便在会上提了一嘴,说:“今天最好把预定入住的客人名单打印一份纸质的出来,要是现成有空房,或者后面陆续退房的,就先把房卡做好。还有尽量不要Logout,很可能出来了就再也登不进去。前厅每年都能碰上差不多的情况,有时候是系统维护,有时候是版本升级,一停就是几个小时,碰上暑期旺季,又是周五,本来就是退房和入住的高峰,真的等不起……”
唐安华最不爽谷烨在自己面前显摆是前厅部的老人,有多么多么熟悉业务,当即打断他道:“我这边倒是没接到集团通知,说最近有系统维护或者版本更新。而且,最近几年唯一一次无预警的故障我也知道,是切换供配电系统的时候,把本地服务器烧了。工程部做了设备升级之后,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问题了。”
谷烨明白是自己僭越,笑笑说:“我只是建议哈。”
唐安华也对他笑笑,说:“现在已经不是几年前了,一方面是实行无纸化,另一方面我们还要为宾客个人信息安全考虑,所以还是不建议随便把名单打印出来。尤其Logout这个动作,离开工位必要退签是制度,不是可以随便改动的。”
言下之意,建议你不要再建议了。
谷烨自然听得懂,一半是不服,另一半总还觉得不对劲,散会之后又去找大堂经理Echo,私下对她道:“说真的,我觉得你们今天最好还是做点准备。”
Echo是他过去当大堂经理时候的副手,知道他跟唐安华不对,也算给足他面子,趁一早退房的人还不多,照他说的打了一份名单,又让接待员把能做的房卡先做出来。
谷烨满意了,隔了会儿又逛到前厅,问Echo情况如何。
Echo有些尴尬,说:“没啥事,都已经正常了……”
谷烨难免有些悻悻,好像今天真就是他小题大做,故意在唐安华面前找茬刷存在感似的。
直到中午,事情才发生变化。
他正在职工食堂吃饭,眼看着墙上放菜单和集团广告的显示屏变成蓝色,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吃完饭上楼,看见前厅接待桌上所有电脑也都已经是死机状态,卡在蓝色界面不能正常运行。IT已经派了人过来,看过之后也不清楚啥情况,说是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因为就连他们自己的电脑也是这个蓝屏状态。
当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有客人正等着办理退房,入住的客人眼看也要陆续到店了。
谷烨走进后面办公室,前厅部的管理人员已经聚了个整整齐齐,办公桌上几台电脑同样是死机状态,蓝洼洼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