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案既定,还要执行。
按照酒店应对灾害天气的预案,这个等级的风暴潮已经可以归为一级防汛警报,总指挥是总经理。
但杰森陈将坐镇位于宁波的一家PV酒店,规模比江亚饭店更大,位置也更靠海,更早迎击台风。他治下其余酒店都由副总经理代行职责,丛欣于是便成了此地的防汛抗台总指挥。
随后那几天,她除了日常运营的工作之外,跟着安保总监一起做了疏散计划和演练,又跟着工程总监看他们排查所有门窗,露台,天台,外墙装饰,检修电路,试验切换备用发电机。
也是在那几天当中,时为一有空就发消息给她,其实也没什么事,纯尬聊。丛欣后知后觉才猜出他的用意,大概是怕她爬上爬下的受伤。但她也是真忙,只来得及回他一个表情包,让他知道人还在,没被吹走。
就这样到了台风来临的前一夜,入夜之后,外面已经在下雨,气温骤降,风也在大起来。隔窗远远便可看到临江的观景平台已经封闭,江水也涨过了标示的警戒位置。
江亚饭店底楼大堂层都是玻璃门,这时候已经拉了铁闸门加固,外面还设了防风屏,一切进出只能走地下车库的出入口。
酒店的管理系统里已经可以确定次日没有新入住的客人,基本不退不进,但现有住店的宾客还有一百多名,预计三餐也都会在酒店里吃,所以客房和餐饮的服务人员还是不能少。
此外,为了保证安全,丛欣停了第二天早晨从员工宿舍过来的全部班车,安排了一部分员工在店里过夜,当晚值班的管理人员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再加上还要为之前公告的免费食物作准备,全日制厨房的供餐压力也特别大,一直忙到夜深,过了酒廊闭餐时间,时为才算闲下来。
他又去地下层员工食堂帮忙,把一部分饭菜装了盒子,方便各处值班人员吃饭,正做着手上的事情,听到外面就餐区的声音,才知道丛欣来了。
他听见她正跟人聊天,细数自己的经历:“2015年在宁夏遇到过一次雷雨、大风、沙尘、冰雹四合一地质灾害。2017年在乌鲁木齐遇到过一次大暴雪。2019年喀什地震,5.0级。2020年涠洲岛台风,风倒是还好,就是从岛上到北海市全线停航了,有个客人夜里突发疾病要送市区的医院,最后是找南海救助局的船送过去的。2022年长白山有过一次山体滑坡……”
胡凯伦在旁边插嘴,说:“还有还有,那年不是汤加火山爆发嘛,后来总有专家来研究天池,说活动挺频繁的,可能要醒。我跟Joy那阵看了好多火山片,天崩地裂,活火熔城,庞贝末日。”
邱岭对丛欣说:“妈呀,怎么全让你赶上了?”
谷烨抱臂,左右看看,说:“你们现在有没有感到一丝恐惧?”
旁边真有人跟着害怕起来,说:“不会吧,不会吧,这什么地狱笑话?”
丛欣作为总指挥,自然还是稳定军心的,赶紧又把风向往回带,说:“其实只要你去过的地方足够多,就都会遇上啊,我遇上这么多次,不也好好的。”
……
时为一边听着他们聊,一边走出去,手撑着不锈钢餐台朝外望,恰好遇上丛欣的目光。
她对他笑,而后低头给他发了条消息:一会儿打电话。】
他也低头看看手机,回:好。】
那天晚上,两人都住的值班房,丛欣在巡视间隙回去休息,打电话给他,他就陪着她聊。
时为过去只听外公外婆提起,说欣欣去了银川,欣欣去了乌鲁木齐,欣欣又去喀什了,还有北海和长白山。自从调到江亚饭店,又听见同事八卦,说酒店行业里的高管出了名的调任一地就换一个男女朋友,新来的副总经理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而他想听她自己说说走过的那些地方,不光是那些年份和大事件,也无所谓她是不是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一个男朋友,而是她,仅仅是她,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
但反倒是丛欣问起他那几年的经历,时为也就这么告诉她,比之前那一次更加详细,原原本本地:“起初做学徒,都是从粗加工开始。分割,去壳,手上难免有伤口,浸了水总也不好,晚上睡下去脑子里都是厨房的声音,早上被闹钟叫醒,好像根本没睡过,灌两杯咖啡,再爬回去上班。尤其是旺季的时候,每天都像在打仗,开餐之前倒计时紧张到想吐。
“而且每天都在挨骂,听chef说,你做的食物就是a piece of shit,你这个人也是a piece of shit。然后我自己也会觉得他说的对啊,我真的就是a piece of shit。身边经常有人辞职离开,连通知期也没有,多一天都呆不下去。我其实也被打压得不行,总是重复地犯那些愚蠢的小错误,感觉就像回到小时候,怀疑自己的智商是家常便饭,总是自问是不是永远都做不到,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那是不是呢?”丛欣半躺在床上轻声地问,那一刻心里是有些沉郁的,毕竟他走上这条路也有她的原因。
时为的声音却带着笑,说:“刚开始挨骂,第一反应就是反思自己,然后一遍遍道歉,爬回家去哭。后来心态变了,不会再纠结自己是不是屎,只会去想怎么解决问题。有些人总觉得进了后厨就该把自我抛弃,只是服从。我不这么觉得,我可以把自我暂时放到一边,但创造是需要自我的,肯定是个痛苦的过程,但这是创造啊。”
丛欣听着,只觉美妙,真的,那是创造啊。
时为却给她解释:“很多Chef喜欢说后厨像战场,但我那时候跟过一个女CDP,她喜欢说在厨房工作就像生孩子,尽管过程痛苦,你一定得告诉自己你可以做到,等到最后完成的那一刻,感觉美妙极了。”
丛欣听得笑出来,揶揄:“你居然懂生孩子。”
时为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虽然我不懂生孩子,不过我确实觉得这个比喻比战场要好,野蛮但是有序,是创造,而不是毁坏。”
丛欣听着,才算真正领会他说的创造的意思。
“真的,”时为又开口,一瞬拉回更远的过去,“那时候,我对你说是我自己想做厨师,可能真的有赌气的成分,但后来我一直庆幸你这样问我,我这样回答。”
丛欣没说话,却静静笑了,一时间自觉荒唐,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怀疑,认为他会在意他父亲的看法。现在的时为与小时候相比已经变了许多,不管是外表还是内里。
第50章
次日一早,台风登陆。
海上的风带来巨大的云,将其展开,拉长,延伸,直到遮蔽城市全部的天际线,仿佛无穷无尽。暴雨随之落下,汇入灰黄的江水,再泳成浪,一股股漫上堤岸。
风雨一时间横扫了一切,但外滩也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哪怕在这种时候,除了台风记者,巡逻的警车,竟然还有游客。起初三两还打着伞在路上走,甚至一边走一边拿着手机拍视频,后来街边行道树多有被吹断的枝叶随风飞舞,路牌也都摇摇欲坠,那些人实在遭不住,才开始沿路找地方躲雨。
江亚饭店当班的门童是个老师傅,早就见惯不怪,只说一句“每年都这样”,敲敲大堂已经封闭的玻璃门,提醒站在外面雨棚下面的人,按照防风屏上写着的指引去酒店地下车库暂避。
户外风雨敲窗,酒店内部倒还是正常运营。跟着导览参观拍照的宾客甚至比平常还要更多一些,水疗、咖啡馆、爵士酒吧的生意也尤其的好,餐厅楼层除了露台区域不开放,其余一切如常。社交媒体上已经有客人在发笔记,说台风过境,哪里都去不了,但只要住的地方足够有趣,还是能玩一天。
而这如常的背后,是不寻常的计划和协作。包括丛欣,仍在四处巡视。她最担心的就是房子的外墙结构,所幸老建筑还是有些讲究的,1928年以全世界最高标准建造的PWA moderne,在将近一百年的岁月搓磨之后,又经历了一场风力十四级的台风,坚挺如故。
就这样一直到中午,台风中心渐渐离开上海,外面的风雨小下来,路上又开始有着蓝色黄色制服的外卖员出没。气象台也降了风暴潮的预警等级,酒店各群陆续通知班车恢复,晚班正常交接。
台风期间的值班人员都有一天的补休,丛欣交完班先走了,步行去两条马路之隔的商场地下停车库。江亚饭店的车位实在有限,她的车总是停在附近几处停车场,那里便是其中之一。她坐在车上等时为。他到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听到他轻叩车窗玻璃的声音才醒过来。
她打开车门,人还有点懵懵懂懂。
他拍拍她的脸,赶她去副驾,说:“我再晚来一会儿你缺氧了。”
丛欣笑,也道:“还好你叫醒我,刚做了个噩梦。”
“梦到什么了?”时为坐进去,关了门,调好座椅和后视镜,把车开出地库。
丛欣靠在副驾位子上又闭上了眼睛,说:“梦到停电了,整个酒店一片漆黑,大堂的玻璃门也给吹破了,风刮进来,吊灯叮当乱响……”
十足灾难片的场景,她却说得有些好笑。
时为转头看看她,知道她神经吊了一夜又一天,现在才算放松下来。
丛欣仍旧闭着眼睛说:“这种事我真的遇到过,就银川那次,雷雨、大风、沙尘、冰雹四合一。那天是我做值班经理,晚上十点多突然停电停水了。店里两百多个客人挤到前厅,天气原因又没办法把他们转到其他酒店,我只能一边说对不起,一边盯着工程部想办法。还有洗澡洗到一半的,打电话下来骂人……”
时为听着,想象当时的画面,忽然笑了,说:“你微信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吧?”
丛欣也跟着笑起来,手指着他,点头。
外面天已经黑了,仍旧下着小雨,路上一片风暴肆虐后凌乱的景象,有路政和环卫工人正在清理。他们一起回了家,一起洗了衣服,一起搜罗着冰箱里的食物。
丛欣平常吃食堂是常态,家里厨房很干净,一看就极少开火。这一天主厨上门做饭,她特地打开顶柜,找出一套最高级的进口不锈钢欧式锅给他用。
那两口锅是张茂燕几年前斥巨资买的,当时看销售演示,觉得巨好用,拿到手之后才发现无论烧什么都粘得不行,几次尝试无果,终于放弃了,洗洗干净,束之高阁。丛欣这时候拿出来,既是为了表示隆重,也有点好奇,想看看到底是锅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
然后,她就眼看着时为把它们用出了广告里的效果,煎着鱼柳,丝滑得不行。
“为什么?!”丛欣想不通了。
时为给她解释怎么看锅的温度和油的温度,丛欣表示自己早就找过类似的攻略,但对于她这种普通人来说实在不好掌握,不粘锅才是她的本命。时为于是又给她想了个普通人也不可能搞错的笨办法,然后用鸡蛋当教材,站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她煎出一个完美的荷包蛋来。丛欣直呼神奇,已经在想等张茂燕回来,看到她救活了这两口锅该有多惊讶。
等到电饭锅蜂鸣响起,三个菜上桌,两人坐下吃饭。
丛欣拿虾仁豆腐蛋羹拌饭,一边说好吃,一边又在奇怪:“为什么你第一次就可以蒸出完美镜面,我从来都是碰运气的。”
时为其实也觉得奇怪,说:“你厨房里这台蒸烤箱挺好的呀,我刚测了温度还算标准,100摄氏度,纯蒸汽,十五分钟,出来就是这个状态,怎么会不行?”
丛欣说:“我只拿它做过清蒸鱼和蒸蛋,有时候十分钟就能熟,有时候二十分钟下面都夹生。”
时为想了想,猜到原因,说:“你是不是有时候清理积水,有时候不清?”
丛欣看着他问:“每次都要清的吗?”
时为笑出来,说:“怪不得我刚才打开一看下面都是水,你这都成水浴了,温度和时间肯定不一样啊。”
丛欣仍旧看着他,又问:“什么叫水浴?”
时为服了,只说:“你少烦,以后都我给你弄吧。”
以后。
丛欣忽然安静,只是短短的一瞬,但两个人都察觉到了。
是时为先转开话题去聊别的,桌上的食物,电视里的新闻,自然而然地。
隔了会儿,他又问:“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丛欣笑了,说:“她好着呢。先是在澳门,后来英语练出来,又去了新加坡,都是做客房。前两年疫情,在家歇了一阵。解封之后还是闲不住,去年又找了个邮轮公司,上船做客舱经理,说是免费看海,还有钱赚,等邮轮停靠港口,正好下船去玩。但干了一阵,她又嫌船上网速太慢,员工也要收费。所以今年又跳槽了,在马尔代夫一个岛上当中文管家呢。”
她打开手机,把张茂燕的朋友圈找出来给时为看。最近发的一条视频里,张茂燕戴着遮阳帽,穿着防晒衣,正开一辆电瓶车去码头接客人,车子一边是亨利・卢梭画里那样的热带的树林,另一边是蓝到难以置信的海和天。
几句话把母亲的近况说完,丛欣也问:“你妈妈呢?”
时为说:“她还在洛桑那个研究所里工作,那里真挺适合她的,人少,社会关系简单,原本只打算待两年,结果十几年就这么住下来了。”
丛欣说:“没见你们一起回来过。”
时为笑,回答:“她特地跟我岔开回国的时间,说这样效率更高,效果更好,可以多一点时间照顾到外公外婆。”
丛欣也跟着笑了,朱岩这思路,确实不是一般人。听时为这样说,她其实还是有些意外的,总以为他和母亲的关系还像从前一样的疏远,但现在看起来并非不好,只是不同。
时为猜得到丛欣的想法,过去这些年,他越来越觉得朱岩是那种小孩子觉得太冷淡,但成年人相处起来很舒服的母亲,讲道理,有边界感,你是你,我是我。
他们一起吃完那顿饭,又一起看了个电影。丛欣看到一半就睡着了,时为任她靠着自己睡了一会儿,才把她叫醒起来洗漱。
丛欣揉着眼睛去淋浴,温热的水幕淋到身上,将她包裹,让她想起某些零碎的画面来。或许因为是记忆的回放,不似当时那样激烈,反而变得温柔长久,让她觉得舒适。
但等到她从卫生间出来,却发现时为已经走了。她一时懵然,甚至有些悻悻,不确定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也不知道他这算是什么意思,直到看见手机上的新消息提醒。
小灰人对她说:好好休息,明天中秋,回家吃饭。】
丛欣看着那句话笑了,却也有一瞬的茫然。
在酒店,她从来不会记错任何一个节日,甚至提前一年半年就都已经有了计划。但在此刻,她好像才刚意识到自己这一次补休正好碰上了中秋,也算是难得一回在正日子过节。
以及时为,哪怕他停止追问,她也曾无数次想过他们现在究竟算什么,而他往后退的这一步,反倒让她对他的感觉变得那么踏实,绵密,真真切切。
第51章
第二天,丛欣照旧睡到中午才起,走路到外婆家的时候,时为正在院子里挥汗如雨,脚上穿着一双外公的胶鞋,手上戴一副线手套,踩着梯子,把前一天被台风吹坏的丝瓜棚和葡萄架拆下来,再把泥地里的残枝落叶收拾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