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欣隔着篱笆看他,他好一会儿才发现。两人目光对上,她笑起来,他低头也笑了,从梯子上下来去找自己的T恤穿上。
沈宝云和朱明常住的这个小区当然也受到台风的影响,绿化带里倒了不止一棵树,这时候还满地落叶和断枝,居民进出不太方便。
时为去酒店值班之前,给他们备了两天的食物,并且叮嘱朱明常,天气不好,别再跑出去买菜,中秋节这顿饭也等着他来做。但朱师傅哪会听他的,今早风雨稍歇就又去逛菜场了,大概还觉得亲手教出来的小孩现在颇有几分翅膀硬了看不上老师傅的意思,干脆派他去院子里做苦力,家宴还是自己掌勺。
朱师傅的厨房,朱师傅做主,时为也没办法,忙完院子的活儿,等着吃饭的功夫,他先回自己住的地方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再过来。
走进家门,沈宝云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张照片,正戴着老花眼镜端详,笑眯眯地说:“真可爱。”
自己看完,又拿去厨房里给朱明常看,问:“你看可爱不可爱?”
朱明常炒着菜,也就瞅了个大概,只当是邻居家的小孩,随口说:“可爱可爱,谁家的?”
沈宝云哈哈笑起来,回来把照片放到餐桌上,叫丛欣和时为也来看。
只见画面当中两个小孩,一个穿红一个着绿,脸上化的舞台妆看起来有点可怕,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再看身后横幅上印的字才知道是什么时候照的,那是1998年6月,他们幼儿班的毕业演出,她演荷花,他演小青蛙。
丛欣尴尬地笑,只觉是黑历史。
时为却说:“外婆,这张给我吧,那时候的照片我都没有了。”
又看看丛欣,说:“你要是也想要,我拿去翻印一张。”
丛欣很大方地说:“不用了不用了,你拿走吧。”
只怕他这举动在沈宝云眼里反常,会不会被看出什么端倪来。
所幸在沈宝云看来,他俩好像还是从前那副小孩样,一会儿拌嘴,一会儿要好,都属正常。时为也没再说什么,去厨房帮着朱明常收尾上菜。
四人坐下吃饭,大师傅如常报菜名,菠菜脆藕,板栗红烧肉,芋艿白鸭汤,菜脯酱蒸青膏蟹,都是年年中秋必吃的,还调了一壶秋梨桂花清米酒,一人一小杯。
一大盘蒸蟹特为放到丛欣面前,朱明常添上一句解释,说:“今年天气热,阳澄湖还没开捕,现在菜场在卖的大闸蟹我看都还是流黄的,蒸出来没有鲜甜味道,你这嘴巴大概还会觉得有点苦,总得等到十月中旬才能吃。先吃青蟹,刚刚好。”
家里人都知道她是绝对的螃蟹爱好者,尤其朱师傅,吃各种螃蟹的季节,一季不落都会替她留心准备着。按说已经习以为常,但丛欣每次看见菜端上来,还是会觉得惊喜,每次听见这样的话,还是会觉得感动。
一餐饭吃得大快朵颐,等到吃完,丛欣和时为收拾了餐桌和厨房,又看到沈宝云在给朱明常贴膏药。
丛欣记得上一回还是她过生日的那天,算起来已经有快两个月了,不禁有些担心,便开口问:“是一直没好,还是又发了?”
朱明常不在乎,说:“老毛病就是这样的,搭进搭出。”
丛欣劝说:“外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时为也在旁边道:“我去预约,到时候陪您去检查。”
“不要紧的,我自己有数。”朱明常嫌他烦,反过来又派任务给他,说,“北阳台的封窗也有点漏水,把墙皮泡酥了一块,你看看能不能弄。”
大约还挺满意他今天在院子里干的活,觉出这年轻人的用处来。
时为倒也不推辞,说:“我已经看到了,你们都放着别动,我先去买材料,等天气好了一起修。”
小区绿地里还乱着,沈宝云和朱明常难得一晚没出去散步,打算看会儿秋晚早早休息,只丛欣和时为两个人道别出了门。
风雨过后,外面夜空晴朗,空气中忽然有了几分干爽清凉的秋意。
走到时为住的那一栋楼下,丛欣说:“那我走了。”
时为拉住她的手。
“还有事?”丛欣回头问。
时为看看天,又看她,说:“赏月啊,去不去?”
丛欣也看着他,静了静,到底还是点了头。
只是没想到时为说的赏月,是真赏月。
他住的那套房子在十一楼,再往上走两层便是天台了。高处少了遮蔽,也没有灯,只有远近建筑的泛光分出一点把这地方幽微照亮,抬头便是一轮明月低垂在东方,格外大,格外亮,肉眼就能看到那上面淡淡的暗影。
时为搬了两把折椅上来,以及一瓶酒,两支酒杯。
酒从冰桶里取出来,丛欣一眼认出就是她在巴黎送他的那瓶白混酿,惊讶说:“你怎么还带回来了?”
时为动作熟练地用开瓶器起出木塞,反问她:“有哪次你给我东西我没吃完的?”
丛欣笑起来,想起小时候那些个冰激凌棒棒糖,但还是比出一个手势,说:“我只要一点点,明天早班。”
时为遵命,拿一支酒杯,斟了浅浅一点给她。
两人在折椅上坐下,吹着夜风,慢慢啜饮。周围其实算不得安静,车流和人声不断,甚至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广场舞的贝斯音。只是离得远,全都模糊成了一片背景,反显出此时此地隐于闹市的惬意。
丛欣忽然说:“你真的变了挺多的。”
话出口才意识到似是接上了台风前夜两人之间的交谈,他跟她提起当年她在医院住院部楼下对他的那番批驳和质问,她当时就有这样的感觉,但并未说出来。
“那时候我不应该那样说你,你还是个小孩。”她道,自己也觉得有点突兀。
时为却是懂的,玩笑似地回答:“谢谢你告诉我,虽然我听了也不是太开心。”
她轻轻笑出来。
他却得寸进尺,说:“所以为什么没来跟我道歉?”
她望着夜空回忆,说:“我不知道。”
那是高考之前的最后几个月,她摒除了其他一切念头,有时候是手机关机了没看到他发给她的信息,有时候看到了,但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也许因为开不了口,又或者觉得没必要。以他们的交情,彼此之间总是任性的。
“而且,你也没再跟我提过那天的事啊。”她反过来怪他。
时为也笑了,他其实也是一样的,一遍遍地打字,再一遍遍地删掉,最后发出去的只是一些考试成绩的数字和申请学校的进度,只想让他知道他是认真的,不是她以为的冲动无用的小孩。
“其实我觉得你说的对,是我错了。”十多年之后,他终于对她说出来。
“损我呢?”丛欣转头看他。
时为也看着她,笑了笑,摇摇头:“是真的。”
幽暗中看见彼此的眼睛,丛欣也终于对他说出来:“我是真的想过去找你的。”
“什么时候?”时为问。
他当时一直惦记着那句话,他上飞机那天,她发给他的消息,再见,为为,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看你的。但她一直没有来。
丛欣却没有直接回答,从头说起来:“我上了大学就一直在打工。”
时为问:“都干过什么?”
丛欣说:“比如在肯德基带着小朋友跳舞。”
时为笑了,评价:“终于活成了小时候向往的样子。”
丛欣也跟着笑起来,又说到后来:“还有大二暑假,在嘉年华上卖爆米花可乐赚了一笔钱,发财了。”
时为又问:“赚了多少?”
丛欣说:“两万多。”
时为夸她:“不愧是领导。”
丛欣无所谓他的揶揄,只是接着说下去:“那之后就开始做攻略,打算大三暑假去看你的,办签证要用的学校证明都开好了。”
时为问:“后来为什么没来?”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有多想念她,甚至做过这样的梦,他在宿舍里,听到门外她叫他的声音。
记得那时每次都是把她的名字搜出来,看着空对话框,打字,删掉,再打字,再删掉,最后什么都没发出去。
丛欣静了静,才回答这个问题:“我跟你说过的,我妈妈在澳门做了两年,那时候刚去新加坡,在金沙工作……”
她看着月亮,继续往下说:“那是个两千五百多间房的超级大酒店,别人提起来,想到的大概都是赌场,无边泳池。但我总会想到背后那些服务员,感觉就跟蚁穴里的工蚁似的。每天上千间客房的大进大退,厨房一次做几千人份的早餐。
“我知道她在那里工作肯定很辛苦,但她从没跟我说过到底怎么样。只有一次,我跟她打电话的时候,听她声音有点不对劲。我以为她感冒了,就盯着她问,但她突然哭了,后来还是因为怕我担心,才把事情告诉我。她那天做房的时候遇到一个客人,因为对方是华人面孔,接手机也用的是汉语,她就没跟他说英文,结果就被投诉了。主管带她去跟人家道歉,被那人阴了几句,叫她滚回自己国家去。”
她说到这里轻轻笑了笑,像是自嘲,也像是事情过去许久之后的释然:“其实就是这么一件小事,我那时候跟她两个人打着电话哭了半天。我说妈妈别干了,回家来吧。但她哭完就好了,说我干嘛不干啊,他让我回家去我就回家?一年二十万呢!我俩又在电话两头一起笑出来。但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我没办法那么挥霍,花两万块钱去旅游。”
就是这么小的一件事,这么现实的理由,但他字字句句都明白。他不也没回来吗?
朱岩最初在瑞士的那几年收入很低,当地生活开销又很大,一个人在异乡重新开始不是那么容易的,还要供他这么个大孩子读学费不菲的私立大学和烹饪学校。
而且就算见面了又怎样呢?他们那时候幼稚渺小得不值一提,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注定还要分开很久很久。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直到时为又开口说:“后来你给我发过一条拜年的短信。”
丛欣看他,惊异他竟然还记得,但惊异之后便发现其实自己也记得。
“你没回。”她说。
“一看就是复制黏贴群发的,”时为控诉,很嫌弃地说,“就那种新春大吉,心想事成,一切顺利。”
“但是你没回!”丛欣也控诉。
时为没话了。
是的,他没回。收到那条信息的时候,他当真觉得自己失去了这段自出生开始的友谊,他变成了她联系人列表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哪怕两人一句话不说的那几年,他都不曾这样想过。
于是两边都伤了心。
丛欣说:“后来那年,我没发给你,你总该知道不对了吧?”
时为说:“我以为你把我拉黑了。”
丛欣说:“你不试试?”
时为说:“我不敢。”
丛欣又笑了,有些无可奈何,当时一定是难过的,但时过境迁,一切仿佛都变成了一个有趣的误会。
时为看着她,说:“我那时候已经到了巴黎,在我说过的那家凯旋门附近的中餐馆里打工,就是春节时候,在后厨的墙上看见四个小小的圆珠笔写的字……”
“什么字?”丛欣问。
时为说:“我想回家。”
丛欣心里轻轻地震动,却还是狡黠地笑看着他问:“你那时候哭了吧?”
时为避开她的目光,点点头。
牛羊反刍一般,他们回忆过去,那浅浅的一杯酒也喝完了。
丛欣放下酒杯,看了眼时间,起身说:“我走了。”
她其实并不想走。
他竟也看出来了,跟着站起来,再一次拉住她的手,把她带入怀中。
却是丛欣先吻了他,仍旧是浅浅的触碰,而后无声笑了,很近很近地看着他说:“你不会又要逃走吧?”
时为说:“这是我住的地方。”
丛欣问:“那你会不会赶我走?”
他摇摇头,把她整个抱起来。
她再次感觉到一阵身体深处的潮涌,手捧住他的脸更深地吻他。
那一瞬,似有一种沉到水底的那种感觉,像是小时候盛夏温热的游泳池,他们飞跑到池边,抱膝跳起来,一跃而入。池水没顶,浸裹住所有感觉,直至窒息快到极限,仍旧舍不得结束。似有一种隐秘的诱惑,蛊惑着他们越过那道极限,膨胀,无垠,归零。
第52章 首秀
中秋过去,酒店不忙。
时为趁着那段时间调出休假,说要去建材市场买了材料,给外婆家修房子和院子里的葡萄架。
丛欣夸他:“真能干,会做饭,还会装修。”
时为得意,但还是谦虚:“法国人工贵,小修小补动不动就是几百一千欧的,只好自己学着干。”
丛欣拱手表示佩服,然后拿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给他看。
“这是……?”时为看着屏幕问。
丛欣把照片放大,用手指着说:“这是我的床,这是床头的墙。”
时为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两人那几天都耗在她家,她房间里用的还是从前买的板式家具,平常睡觉不觉得,真到用时才发现吱嘎作响。
他忍着笑说:“这怪我?”
“那怪谁?”丛欣反问。
但时为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丛欣无语了,忽然意识到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种时候谁都没那心思去管,过后床倒也没事,直到她发现床头的墙皮蹭掉一片,破损处有深有浅,不是简单刷一层涂料的事,还得补腻子。
时为看她这样子,笑出来,说:“你不要烦,多买点材料一起弄。”
于是,他就这样干了两天装修,给丛欣的房间换了一张床,还替两位老人约好了检查身体的时间。
丛欣佩服这效率,也安排了轮休,跟他一起陪着外公外婆去医院。
沈宝云一向相信那句话,人到老年,照顾好自己就是对女儿最大的帮助,所以平常该看病看病,该吃药吃药,该做的检查一次都不落。
朱明常却是另一种脾气,总觉得人该生什么病都是早就命中注定了的,平常最多注意一下饮食,哪怕有点什么不舒服,只要不去医院看就不算严重,挨一挨也就过去了。
这一次也是一样。
时为因为这件事找了朱岩,朱岩又托了人帮忙。他们一早到达她过去工作的医院,就有她从前带的学生下来迎接。
沈宝云倒是简单,由丛欣陪着去了体检中心,做全套身体检查。
朱明常则是时为好不容易说服之下才同意来看肩周炎的,他起初还不以为然,但那个接他们的医生听说了他的情况,没让他去骨科,反倒安排他挂了心血管内科的号,先排除心脏的问题,又被带到呼吸科查肺部的问题。
就这样,朱明常跟着时为在医院里一日游,还真当自己这回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好,结果一通验血、心电图、X光、超声波做下来,最后又回到骨科,诊断还就是肩周炎,医嘱注意休息,适当运动,另外开了点消炎止痛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