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离开医院的时候,又遇到那个接他们的医生,看过他所有的检查单据,笑嘻嘻地夸他:“老先生身体真蛮好的,验血报告没有一个箭头,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做不到。”
说完再看丛欣和时为,继续夸他:“福气也好,两个外孙一起陪着来。”
朱明常听得高兴,重新自信起来,只觉白折腾这一趟。
直到回到家中,过了几天,他看见沈宝云收到的体检报告,和自己陆续出来的几份检查结果,两下里一对照,才忽然意识到好像上了当。朱岩这是存心忽悠着他在医院各科室转了一遭,把体检几个重要项目都做了一遍。
丛欣全程旁观,跟时为一起偷笑,愈加佩服朱岩的思路,没有一句废话的就把事情解决了。
*
也是在那段时间,江亚饭店已经在为即将到来的十一黄金周和紧接着的时装周活动做准备。
根据官方公布的统计数字,这一年黄金周的游客数量预计将超过2019年。单就江亚饭店的预订情况来看也确实如此,七天客房全满,餐饮全满。
只是行业内对这一波客流能够产生的营收数字并不看好,普遍认为消费将集中在下沉市场,中端的日子最难过,奢华类也难免降价竞争。虽然江亚饭店的基础房型一晚的定价还是比平时涨了两成,但真要跟2019比起来,确实是低了的。疫情过后就是这样,所有行业研报都以2019年为参照,中间那几年仿佛掉进了时空黑洞。
相比黄金周的单纯跑量,时装周的活动就要复杂得多了。从开幕到闭幕,以及前后的相关秀展,总共为期十多天。江亚饭店承接了其中一个法国奢侈品牌的春夏发布会,且是全球首秀,以及会后的after party。据说这个机会还是彭聪倩从一众竞对酒店手里抢来的,在集团层面就很受重视,也是由PV中国区市场传讯部直接下来负责协调。
数月之前,便陆续有几家会展公司来江亚饭店实地看场地。经过几轮比稿之后,客户那边敲定最终设计,秀场将从宴会厅一直延伸到露台。效果图出来,自然是漂亮的。但由此产生的困难也很多,工作团队放在哪里,来宾入场的动线怎样最合理,安保工作怎么配合,还有搭建时间的安排,怎么才能尽量减少对正常运营的影响,都是酒店方面要解决的问题。
换而言之,丛欣这个DGM的责任。
那段时间,她手机上又多了好几个工作群,从对接客户的项目组大群,到酒店内部的项目管理群,再到具体工作层面的各个部门群。前后出了十几个版本的计划,在客户那里通过之后,仍旧不时收到调整要求,再做大大小小的修正。
丛欣头大是头大的,但也挺服气。她在瀚雅十年,并不是没做过大活动,没接待过明星团队,但这种等级还真是第一次。
场地之外,还有人。
奢侈品牌新一季的全球首秀,届时自然是贵宾云集,各路明星、时尚界人士、VIC。
谷烨作为GSM收到贵宾们发来的特殊要求,汇总之后,列了长长的几页。
除去安保等级、饮食禁忌,光排房一项,就费了好一番功夫。
尤其是几位明星。经纪人发邮件过来,开出条件,艺人住什么级别的房间,随员多少人,客房楼层、朝向、面积、窗外的景色,内部的配置,甚至具体到欢迎礼需要什么牌子的水、咖啡,以及有哪几种水果。这些倒也罢了,其中还有两位直接提出必须预留整层客房,艺人在住期间,该楼层实行封闭式管理,除去指定的几位服务人员,不允许其他无关人等进入。
给出的理由是出于安保方面的考量,因为艺人知名度很高,曾经不止一次被粉丝或者娱乐记者跟踪骚扰,这次活动颇受关注,不希望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谷烨当然可以理解,但这么一来,实际占用的房间数量就跟原本协议里约定的不一致了。
他也是懂事的,没跟经纪人说什么,在内部项目组的视频会议上问了彭聪倩:“这个要求我们怎么作答,要是答应下来,房价怎么计算?是额外charge品牌方,还是on the house,差额部分由酒店吃进?”
彭聪倩直接回复,空房不收费,现场call in了她的顶头上司CPRO以及江亚饭店的总经理杰森陈,拿到三头六面的邮件批示,转发给他。
谷烨服气,不禁想起上个月光临过江亚饭店的迟朋,只觉自己当时的判词下得太早。要说不同物种,这才叫不同物种。
相比之下,迟少那样的金主实在好伺候得多,要求虽然高,但是人家给钱啊!恰如这次活动里作为品牌金主的VIC们,同样低调,钱多事少。
驻场的Marcom专员大约看出他的想法,会后解释了几句:“酒店嘛,尤其奢华类,一定是要做活动的。钱不钱的都是其次,It’s all about reputation!而且,哥哥们住过的房间,以后粉丝都会来打卡。现在折扣折掉的,到时候都能赚回来。”
谷烨玩笑说:“在我眼里哥哥只有一个。”
二十几岁的专员看看他,没再说什么。
谷烨自以为体会到那眼神背后的含义:你真是老了。
*
等到了十一假期,时装周活动的准备工作暂时停了下来,酒店又回到旺季的节奏,各部门满负荷运转,应对连续几天的满房,以及每天的大退大进。
丛欣这个副总经理也不例外,去餐厅巡视的时候帮着上菜,去客房巡视的时候,帮忙送布草。
至于时为,除去全日制厨房的运营,还更多了另一项任务,便是餐厅周的闭幕活动――连续三天的TimeOut Market美食节,江亚饭店的对月阁也在那里设了个摊位,现场制作售卖小吃和点心。
对后厨来说,这是额外的工作,又恰好撞上满房和餐饮旺季,人手势必更加紧张。
但过去几个月的培训做下来,时为忽然发现自己手里如今能派得上用场的人多了许多。哪怕是起初认为最不得用的那些零基础学徒,比如毛小恒,渐渐也可以负责制作七八道冷盘类的菜品,酱汁的调制,肉类的腌制,其他粗加工备料之类的工作就更不必说了。
人手尚能调配过来,只是一整天直接面对顾客和镜头,比在后厨站一天外加最后收尾拖地刷灶台更让他感觉疲惫。但集市上不乏米其林餐厅,年纪大得多的厨师,跟人家比起来,他自认没资格矫情,就这么一路做到最后。
终于到了第三天收摊,他先回酒店看了一眼,再去丛欣家,直接用她给他密码开门。
丛欣也已经回来的,这一天又是两万多步的上上下下,她正躺在沙发上刷着手机着懒得起来,他也不说话,关了门,过去趴在她身上抱住她。
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拍拍他问:“怎么了?”
时为埋头在她颈窝,闷声说:“我充充电。”
丛欣笑起来,说:“怎么感觉你在吸我阳气啊?”
时为也笑了,但还是抱着她不松手,直到她实在受不住了讨饶,才翻到沙发边的地上坐着,跟她说集市上摆摊的情况。
丛欣要照片看,他自己一张没拍,拿手机出来找到“嘻嘻嘻”的朋友圈。奚溪也去了两个半天,倒是玩得很开心,发了不少照片和视频。
配文写着:忽然发现自己作为厨师的兴趣点竟然是摆摊,那种直接面对食客制作食物,然后交到他们手中,再看着他们把它吃掉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丛欣看着笑,再往下翻,看到她自己转发的行业新闻。
上面那个ID,时为加了个备注,现在“包租婆怎么没水了”后面是带括号的,里面是“领导”两个字。
她摇头,评价:“感觉带着一股怨气。”
“那我改一个,”时为说着,即刻把手机拿回来,低头打字,“括号,总,指,挥,括号完。”
丛欣冷笑,翻身过去,还不如领导。
时为这才把手机屏幕放在她眼前。
他把备注改成了“406-2的欣欣”。
第53章
那段时间,两人经常一起上班,或者更准确地说,几乎一起上班。
因为具体流程是这样的,丛欣开车从家里出来,到附近停车场门口放下时为,让他从那里步行去酒店,自己进地库停了车,再走路过去。
十一假期之后的第一天也是一样,丛欣到酒店换了制服,便开始一早的巡视,先搭电梯下到大堂层,去看前厅。
虽然时间尚早,还没什么客人,胡凯伦已经站在接待桌一侧等着服务。整个人挺拔精神,脸上还是那种开朗实在的笑容。
丛欣经过,跟他聊了几句,说:“来这儿也有几个月了吧,还习惯吗?”
小胡说:“挺好的,就是宿舍小了点,还是咱们长白山的宿舍宽敞,推窗看出去还有景色,这里看出去就是对面的窗。您呢,习惯吗?”
丛欣笑答:“我家就在这儿啊。”
胡凯伦挠挠头,说:“哦哦对对。”
谷烨过来对胡凯伦笑笑,把丛欣劫走了,心里暗道,雪山度假风还没被钢铁森林磨砺完呢,呵呵。不像他,这几天被两位即将入住的明星哥哥来回折腾,现在房间总算选定了。他跟前厅、销售、预订部都打了招呼,尤其盯着房控专员,时刻关注房态,下棋似地排着房。
谷烨这边正跟丛欣汇报,时为已经在员工食堂转了一圈,再上到大堂层去看lounge bar,刚好看见丛欣也在前厅,微笑着跟每一个人打招呼说话。
大约感受到他的目光,丛欣抬眼看过来,点点头,给了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
时为回以微笑,很淡,然后转身走了。
少顷,便收到“406-2欣欣”的微信,连发了三个问号给他。
小灰人回:女大王和她的男妲己,们。】
“406-2欣欣”又给他发来一串哈哈哈。
时为看着,无声笑了。他确实听过一些议论,说什么女大王和她的男妲己们,但就因为加了一个“们”字,反倒没人真觉得她跟他们有什么。
这一天早餐闭餐之后,时为去了趟人力资源部。
罗耀江的绩效改进计划正式结束,HR又安排了一次面谈,沟通最终的评估结果。
一般来说,所谓“绩效改进计划”其实也就是个裁员的前奏,以免开人的时候扯皮。管理层不满意员工,所以才给员工做PIP。员工被PIP了,心里也不会服气,有些自找下家离开,也有些干脆就摆烂了,鲜少有人真能达到“改进”的效果。
但罗耀江还真做到了。时为作为暂代的直属领导,在几次评估中都给了他最高等级的打分。再往上,到了行政总厨莫亚雷那里,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毕竟在过去的三个多月当中,全日制厨房没再收到过宾客或者相关部门的投诉,菜品研发和员工培训上了正轨,秋季新菜单的销售和口碑也是一片大好,都是实实在在的成绩。
HR这里不过就是走个流程,通知罗耀江通过了评估,几方在材料上签字结束。
面谈之后,人力资源部的同事开了小会议室的门,拿着材料出去了。罗耀江却叫住时为,又把门关上,重新坐下来。时为知道罗厨还有话要说,耐心等着。他猜罗耀江会问他有关职位的事,既然PIP通过了,主厨的职位是否也该恢复。这对他来说是个有些尴尬的问题,毕竟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回西餐厨房去,但他不介意听听罗耀江的想法。
罗耀江开口,却跟他预想的不同,只是想当年:“算起来我做厨师也有三十多年了,年轻的时候自以为算是聪明有天分的,而且跟了个好师傅,学到很扎实的基本功。那时候哪怕一站一整天,节假日连着上班,陪不了家里人,也干得有滋有味。后来饭店改制,就留下我一个人,还很快升上了副厨,又升主厨,当时真挺开心的,以为总算可以空出手来,做研发,做管理,结果……”
老罗说到这里停了停,斟酌了词句才往下说,“结果,上面关系复杂,下面到处擦屁股,成天就跟救火似的,越干越没意思。尤其是让我管员工食堂,我是真有点意见,别的酒店都是外包的,老江亚那会儿,犯了错误才会被调去管食堂……”
时为笑着接了一句:“老江亚的食堂也不难吃啊。”
话出口,时为才觉自己可能多嘴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了静,罗耀江却是笑笑地看着他,仿佛早就得知天机。
时为岔开话题,说:“可能因为我从前一直在餐厅工作吧,跟酒店不太一样,习惯了后厨同事轮流做员工餐,所以我还真没觉得让我管员工食堂是种惩罚。”
罗耀江笑,点点头:“是,做饭就是做饭,做给谁吃,没有高下之分的。”
顿了顿又继续道:“我仔细看过你那本菜品研发的笔记,里面有一道菜,是红烧肉,标注就是员工餐。”
时为笑了,点点头,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正式工作的第一家餐厅,让实习生做员工餐,正好有五花肉,我就做了红烧肉配米饭。”
这话也叫他想起过去,当时在肉台工作,算是西餐后厨最难也最累的一个台,因为来店里的客人总有70%会点肉菜。肉台主管脾气也不大好,他被骂得最多。甚至有一次主管直接说中国人对法餐口味的把握就是有问题的,他也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干不了这一行。
那天也是任性,他干脆带了亚超买的调味料,每一步都按照朱师傅教的做到位,结果从chef到实习生都说delicieux,很给了他一点信心。他后来还给他们做过油煎带鱼,也是朱师傅的做法。法国人吃带鱼一般都是烤和煮,他给他们带去了锦绣厅招牌菜的震撼,也愈加相信只要不狭隘不预设立场,食物其实跟艺术一样是共通的,会吃的人自然会懂。
回到此刻,罗耀江也笑了,看着他说:“那完全就是老江亚锦绣厅的做法,后来找那时候的同事聊起,才听说朱师傅有个外孙子去法国学了厨师。”
话没说得太明,但彼此都知道意思。因为有之前的铺垫,时为不算太意外,也看着罗耀江,等老罗说下去。
罗耀江仍旧笑着,继续道:“那天看到这道菜,一下子叫我想起自己从前做学徒的时候,累但是有奔头,一天天地过着带劲。后来跟着你一起做培训和研发,还真让我找回一点当年的感觉来。入行三十多年,我见的厨师也算多了,其实真正能学出来的总共没几个。但是小时,你是又努力又有天分的那一种。你放心,不管你之后继续留在全日制厨房,还是回西餐厨房,我肯定支持你。”
时为微笑,与罗厨握了手。
当日住店客人不多,全日制厨房闭餐也挺早。
下班之后,时为叫上了罗耀江和奚溪,去江亚饭店后面那条小马路上的酒吧坐了坐,算是替罗厨庆祝结束PIP,也商量一下下一季菜单的研发工作。
倒是奚溪,提出叫上丛欣,说丛总才是他们这个项目的发起人。时为发消息过去,丛欣很快来了,又是一派同事情谊地与他们每个人微笑打招呼,坐下说自己今天开了车上班,只点了杯无酒精的饮料,Kiss on the beach。
奚溪看着酒单笑了,说:“无酒精版叫Kiss on the beach,有酒精版叫sex on the beach,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