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赤司真绪低下头, 打量着女儿的表情:“看来你昨天玩得很高兴呢。”
栗山凉子的视线从红绿灯微偏, 对上母亲的眼睛。
她停顿了一会儿, 动作极小地收了收下巴:“……恩。”
“是高兴的。”
虽然最开始被仁王雅治吓唬了有那么一瞬间的慌张恐惧,但很快被比她更慌乱的小少年安抚。
他一边说着“你别哭啊”一边懊恼地揪着头发。
栗山凉子本来想解释自己没有想哭,只是情绪比较激动的时候就容易冒眼泪而已。但小少年完全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指着秋千问她“要不要玩”。
栗山凉子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本来以为是两个人各自占一个秋千,结果坐上去之后,背被人轻轻推了一把。
她本以为这种熟悉的场景会让她想起父亲,可是每次回过头,余光里只有那团灰白色的、像刺猬似的脑袋。
他推的力气没有老爸大,要很使劲才能让她荡起来。
但却有着相同的、飞起来的感觉。
她很喜欢。
“看来凉子能和雅治君成为好朋友呢。”
赤司真绪这么总结着,将她送到学校门口后,又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栗山凉子目送母亲离开,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母亲的话。
成为好朋友吗?
她想起仁王雅治随身携带的那种整蛊道具,皱了皱脸。
和仁王君成为朋友,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可是如果真的能成为朋友的话……
好像也不错。
这么想着,栗山凉子放学回家后,又一次转身去了隔壁仁王家。
这次开门的是特意等在家里的仁王优子。
不仅如此,一整个星期,仁王雅治似乎都没有再在放学后准时回来。每天都是玩到她回家之后,才不紧不慢回家。
栗山凉子小声问过仁王明菜。
仁王明菜听到她的问题才想起来弟弟最近的晚归。
“大概是交到新朋友了吧。”仁王明菜见怪不怪答道:“男孩子嘛,总是闲不住的。”
至少在她心里,比起让弟弟拿那些整蛊道具祸害自己,她更乐意弟弟出去祸害别人。
仁王明菜扫了一眼乖巧看书的小姑娘:“放心吧,有我在。他回来了也不敢欺负你。”
“他没有欺负我……”
栗山凉子试图扳正仁王姐姐的想法。
“他没有用奇怪的道具吓唬你吗?”
“……”他有。
“没有说一些奇怪话戏弄你吗?”
“……”好像也有。
仁王明菜用一种十分怜悯的眼神注视着栗山凉子:“这还不叫欺负?”
“不、不是!”栗山凉子头一次为自己的嘴笨着急。
虽然仁王雅治是做了这些事没错,但她没有感受到恶意,后来还很开心。
这怎么能算欺负呢!
但他做的事听上去好像确实不太对劲……
小姑娘说不清楚中间的弯弯绕绕,只能囫囵地总结道:“仁王同学不是在欺负我!”
——“和仁王同学一起玩,我很高兴。”
“……”
仁王雅治开门的手顿了顿。
他们家客厅里在进行什么羞耻的坦白大会。
栗山凉子居然在夸他?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她该不会是看到他回来,故意说这种话的吧?
就算这样,他也不会再和麻烦的爱哭鬼一起玩了!
绝对不会!
仁王雅治这么信誓旦旦地想着,几天后就自己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没办法。
热火朝天的体育课上,只有那么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躲在树后面,他想不注意都很难。
他之前倒是没注意,两个班是一起上体育课。
拒绝了其他同学的邀请——因为人气太旺,有好多人排着队等他搭档。仁王雅治抱着篮球走到了那棵树后,将球轻轻砸到地上,不出意外看到了一团人影虎躯一震。
“你搭档呢?”他挑眉问。
黑发女生摇了摇头:“……没有。”
仁王雅治顺势“噗哩”了一声:“正好我也没有搭档。一起吧。”
就当是感谢她前几天在姐姐面前帮他解释的那番话好了。
仁王雅治这么想着,颇为贴心的绝口不提“人缘很差”“被孤立”这些话题。ᴶˢᴳ
可是这传球训练打着打着,他就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细节。
比如,栗山凉子班上的同学看过来的眼神同情又敬佩。
比如,他对面的女生表情越来越绝望。
再比如……传过来的篮球不止一次飞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差点被篮球砸脸,仁王雅治无奈了。
“我们这是在练传球,不是投篮吧?”
“对、对不起!!!”
栗山凉子道歉的动作熟练得惊人,让他很难再说出更过分的话。
仁王雅治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把球交还给栗山凉子:“你拿着,然后按我说的做。”
不知道是他说得通俗易懂,还是传球没那么难。栗山凉子被他手把手指点了几个来回之后,终于能像模像样地把球扔到队友的怀里。
仁王雅治稳稳当当接住球,以为这就是终结,谁能想到这竟然才是开始。
“哦?仁王同学教得很不错嘛!”体育老师适时出现,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这样,以后指点栗山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
*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一定不会在那天去帮栗山凉子。
这家伙根本不是被孤立了。
而是体育课的表现差到人神共愤,老师适当放水让她自由摸鱼。
组成了固定体育课搭档,他避无可避和栗山凉子有了更多的交流,也有了许多新的发现。
比如,栗山凉子其实不爱哭。
与之相反,她其实心挺大的。
哪怕被他充满怨气(怨气来源——体育课)的强力整蛊后,转头就能将刚才的事情忘掉,和他讨论今天的作业。
当然,她故意提起音乐课留堂作业的模样,也有那么几分打击报复的意味。
有的时候也会炸毛。
主要集中在她认真看书的时候。
如果看书时被他整到,或者不小心弄折了她的书,就会气呼呼地瞪着他。要是他还嬉皮笑脸的,可能会怒气加倍,抄起手里的书拍他两下。
手边没有书的话,就用手。
不轻不重地,跟挠痒没多大区别。
但他要是表现得不痛不痒的话,女生就会难得提高音量,大喊一声“明菜姐姐”或者“优子阿姨”。
为了不被最可怕的两个女人教训,他只能配合地大呼小叫,装出一副被打疼的样子。
一不小心装得太过了,栗山凉子则会内疚地停下手,帮他检查伤口。
如果真的有伤口还好说,如果没有的话——那就是呼叫外援的加强版。
啧。
仁王雅治摇了摇头。
——玩不过就叫家长的小赖皮。
他将书桌上最后一个笔记本放进书包里,又将书包搭在了行李箱上。
这间他住了五年的房间又变得空空荡荡,和七岁那年搬来时一模一样。
因为老爸的工作原因,他又要搬家了。
这次的目的地是神奈川。一个不冷不热又靠海的地方。
“雅治,还没收拾好吗?车要来了!”
“来了。”
他应了一声,拖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出家门。
扭头看了一眼隔壁的院子。
要是栗山凉子在家的话,她房间的窗帘会紧紧闭着——这家伙只有出门时才会让自己的房间晒一下太阳。
很不凑巧,现在窗帘被拢到两边,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入房间里。
栗山凉子不在家。
她现在应该在和黑沼爽子一起看书。
黑沼爽子是三年级那年转去她班上的女生,没多久两个人就因为相似的爱好和发型成为了好朋友。
不过性格不尽相同。
黑沼可比栗山凉子温柔和善多了。
刚认识没多久,他逗得栗山凉子气呼呼“殴打”他时,黑沼差点儿当真,拦在他们中间极力劝阻。
被刚认识的好朋友发现了自己暴力的另一面,栗山凉子窘迫地解释着“自己其实不是这样的”,又因为他在旁边捣乱的“噗哩,凉子要勇于面对自己的本性啊”“黑沼你不要被她骗了”之类的话,再一次暴起。
想着,仁王雅治撇了撇嘴。
在黑沼爽子面前她永远是在乎形象的。
可是在他面前,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栗山凉子就变了个模样。
他年少无知的时候,怎么会觉得这女生是被人孤立的小可怜呢?
还是太年轻了,识人不清。
“愣着干什么,去帮忙搬东西啊。”
脑袋被结结实实地扣了个板栗,仁王明菜也没想到一向闪避点满的弟弟能被敲中,眼中有些诧异,又很快变成了然。
“凉子没来,很失望?”
“?”仁王雅治满不在乎地嗤了一声,“她来了又不能帮忙搬东西。”
——就嘴硬吧你。
仁王明菜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帮爸妈一起把行李抬到车上。
只有刚上小学的弟弟丸治看不懂眼色,眨巴着眼,盯着隔壁的窗户:“那不就不能和凉子姐姐告别了?”
他说完,见没人回答自己,仰起头将视线移到哥哥脸上,企图得到回应。
回应他的却是哥哥没好气地一句“就你话多”。
*
黑沼家离她家不远。
可栗山凉子从来没有觉得这条路这么漫长过。
她本来是不想来的。
“离别”这个词,从前在书里看到都觉得不好受,亲身经历的话,肯定会忍不住哭出来的。
仁王雅治最讨厌女生哭了。
所以,与其哭哭啼啼地目送仁王一家离开,她更希望自己能像妈妈一样,优雅地、体面地处理离别。
再在他们到达新家之后,拨出第一通电话,庆祝他们乔迁。
理想是好的,但在黑沼家哭了一上午之后,她还是选择了出门。
哭到脑袋蒙蒙的时候,她想起来了母亲也有失态的一面。
父亲刚走不久的某个晚上,半夜下楼上厕所的她撞见了醉酒的赤司真绪。
哪怕在葬礼上都没有落泪的女人,抱着她不断地呢喃“为什么连告别的机会都不留给我”、“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栗山凉子在书里见过,这样的感情叫“遗憾”。
她不希望自己也留下遗憾。
所以哪怕憋不住眼泪,哪怕会被讨厌,她还是想来和他们告别。
远远看到停在不远处、印有搬家公司广告的货车,栗山凉子松了一口气,又用力吸了吸鼻子。
——她已经哭了一上午,眼泪应该不会那么汹涌了吧?
最先注意到她的是仁王优子。
仁王优子惊喜地朝她挥了挥手:“凉子!”
因为她的这一声,其他的仁王们也纷纷扭头看了过来。
挨个和大家打过招呼后,栗山凉子的目光停在了白发少年身上。
他这几年长高了不少。
刚搬来时,明明和她差不多高,现在要微微仰头才能和他对视。
听说国中是男生们身高猛窜的时间。
可惜她没办法亲眼目睹。
也不知道仁王雅治能长多高。他总喜欢勾着肩膀,一看就不利于身体生长。
可是如果长得太高,她需要踮着脚才能和他对视,那样光是想想就觉得有些不爽……
仁王雅治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女生开口。
一直漫不经心耷拉着的眼皮掀起,果不其然看到了栗山凉子神游天外的表情。
他勾起的唇角,状似无意地问道:“书看完了吗?”
“没有。”
栗山凉子在他的声音里回过神,不等仁王雅治问出下一句,就抢先一步回答道:“和你好好的告别更重要。”
虽然已经习惯了栗山凉子某些时候的直言直语,但仁王雅治明显能感觉到在栗山凉子说完这句之后,背后的几道目光变得灼热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将自己脸上那一点微妙的不自在藏好,一副侧耳恭听的样子。
“噗哩,那你说吧。”
“那、那我就说了……”
栗山凉子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快的语速说道:“谢谢你这五年来的照顾,很高兴和雅治成为朋友。”
仁王雅治环抱着双臂,挑眉问:“还有呢?”
啊?
还有什么?
栗山凉子眨了眨眼,差点漫出来的眼泪因为对方这句十分破坏气氛的问句缩了回去。
“我……我会想你的?”她迟疑道。
可对方还是不满意:“然后?”
“???”
然后什么然后?
道别不都是这些话吗!
他还指望她说出什么花样来啊喂!
仁王雅治故作失落地摇了摇头:“看来果然是我想多了。”
“一般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再加上一句‘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好朋友’之类的话吗?”
栗山凉子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在黑沼家默默哭泣是件很蠢的事情。
果然,哪怕是煽情的告别场景,在对上仁王雅治时,所有的悲喜都只会变成拳头梆硬。
听着他怪腔怪调地学着动画片里的台词,栗山凉子又想打他了。
察觉到女生在暴走的边缘,仁王雅治显然也不想在最后一天惹她生气,话锋一转:“但是没关系,凉子永远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他伸出手,揉乱女生的头发,笑着说道:“放心吧,去了那边会给你打电话的。”
“……”
——糟、糟了。
突然说这种话也太犯规了,眼泪又要憋不住啦!
栗山凉子低下头,借着敲他肩膀的动作,将ᴶˢᴳ差点滚出眼眶的眼泪又闭了回去,抱怨道:“说了多少次,不要弄乱我的头发呀!”
确定眼泪不会再出来,她才抬起头,皱着鼻子嘟囔道:“看在你要走的份上,这次就不打你了。”
余光瞥见货车司机坐进了自己的驾驶座,仁王雅治收回自己的手:“要走了。”
“恩。”栗山凉子应了一声,“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