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此一言,陆埕面色骤然沉下,语气寒凉,“不必管他们。”
提起这两人,陆埕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记忆,整个人笼罩在阴郁里,等他再次抬头,院子里已经没有了萧婧华的身影。
他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抿抿唇,拄着拐杖慢慢挪了回去。
……
进了屋,萧婧华问:“箬竹,姿娘送的添妆在哪儿?”
落后一步的箬竹脚步一顿,想了想道:“该是在库房,郡主要看?奴婢去找找。”
萧婧华还未来得及说“不用”,箬竹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箬兰问:“郡主,此刻传膳么?”
萧婧华有气无力,“娘她们回来了么?”
“应该快了吧。”
话音方落,夏菱便从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郡主,方才夫人让人传话,说是今日忙,晚间不回来用饭了。”
“那你给她们送去吧。”细长手指揉着太阳穴,萧婧华道:“明日让厨房炖些燕窝,好好给她们补补。”
夏菱脆声应是。
箬兰咳嗽一声,“陆大人和孟年那份,还是给他们送去么?”
除了住进来那夜,郡主到现在都没和陆大人在一张桌子上用过饭,只让孟年给他送去。陆夫人也随她,半句重话都没说过。
萧婧华点头,理所当然道:“自然。”
谁要看着他那张冷脸吃饭。
箬兰“哦”一声,退下了。
她性子活泼,但做事麻利,且萧婧华的膳食向来是她负责的多,没多久便将一切安置妥当了。
时间当真是最好的疗药。一年过去,萧婧华已经很少想起那座山上的事,芙蓉玉露鸡又重新成为她的最爱。
被她带来的厨子继承了师父林大厨的好手艺,别的或许比不上他,但这道菜被他做来更有一番风味。
端庄优雅拭唇,萧婧华道:“晚膳不错,赏。”
箬兰:“诶。”
嬷嬷抬来热水,萧婧华沐浴完歪在榻上与自己下棋,一手黑子,一手白子,下得不亦乐乎。
箬竹跪坐其后,专心致志为她擦拭湿发。
擦完,见萧婧华的棋局也已落幕,她从怀里取出一物放在榻上几案上。
萧婧华的视线顺着那个木匣挪到箬竹脸上,疑声,“这是什么?”
“郡主忘了?”箬竹亦是一脸疑惑,“温姑娘的添妆礼,不是您要的么?”
萧婧华:“……哈,是么,我最近记性不太好。”
她本来的确是忘了,可箬竹这一出,又什么都想起来了。
望着几案上的精致木匣,萧婧华犹豫,手伸出去又缩回来。
对于未知事物,她是好奇的。可她又怕一旦跨出去,往后将有无法预料的事发生。
就像是龟缩在洞里的兔子,对外面一切保有好奇心,却又警惕着尚未发现的危险,期待又恐惧。
箬竹瞧她神色,“郡主不想看?”她劝了一句,“好歹是温姑娘的心意,既然都拿来了,郡主不若还是瞧瞧吧。”
萧婧华深深吸气,“你先出去吧。”
“啊?”箬竹意外。
萧婧华喉间发紧,“你出去我再看,对了,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就当我歇下了。”
箬竹不明所以。
正要再问,萧婧华蹭地起身,双手放在她肩上,硬是将她推了出去。
“郡主?”
尾音未落,房门“砰”一声在她面前紧闭。
箬竹一头雾水。
温姑娘究竟送了什么东西,竟让郡主这般如临大敌。
后背靠在门上,萧婧华平复着呼吸。
半晌后,她手脚发麻地小步挪到贵妃榻前。
盯着木匣看了半晌,几乎要将它看出洞来,萧婧华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它捞起,随后吹了灯,只留床前一盏,做贼似的滚进松软床榻。
她盘腿坐在床上,紧张地打开木匣。
里头躺着两本书,从封皮上看,和普通的书籍没什么区别。
萧婧华心虚地四处望了眼。
床头灯盏散发着柔和光芒,除此之外,四周一片黑暗。
屋里只有她一人。
稍稍放下了心,萧婧华翻开一页。
视线触及书上内容,她手一抖,直接将整本书扔了出去,热意一股脑往上窜,白玉似的小脸在瞬息间化为红霞。
这这这……
萧婧华将头埋进被子。
这也太、太……
掩在乌发下的雪白耳尖红成一片,她不由张唇,贝齿咬住被子。
过了许久,终究还是抵抗不了好奇心,萧婧华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抖着手捡回那本“书”,一页页翻开。
屋里的窗留着一条缝隙,清凉夜风顺窗爬进室内,轻轻吹起窗前纱帐。
春日夜里还有几分寒凉,萧婧华却浑身冒汗,仿佛刚在夏日田野间滚过一遭。
有股热意在心间乱窜,窜得她头脑发胀,迷迷糊糊地想。
那事……当真有这画上那么……舒服么?
……几日不见,恭亲王想得紧,特地派人请萧婧华回去用膳,以解思女之情。
刚听完下人禀报,萧婧华便带着予安觅真出门了。
前后脚和恭亲王回到王府,用完午膳,恭亲王和女儿说了会儿话,便有人匆匆来寻。
他面带烦躁,“等下次休沐,父王带你去庄子上玩。”
萧婧华算了算日子,笑道:“好啊,不过还是下月吧,等父王忙完这阵子再说。”
恭亲王微怔,想起了什么,勉强笑应,“好。”
他离开后,萧婧华略坐了片刻,随之离府。
京城的街市永远都是热闹的,悲欢离合似乎永远无法侵入这条街,百姓安居,幸福平乐。
余光随意掠过一间铺子,萧婧华想着去陆夫人的铺子里逛逛。殷姑在府里一般不怎么做糕点,许久未曾尝过她的手艺,倒是有些想了。
正要出声让予安转道,目光蓦地一顿。
萧婧华蹙眉凝着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孟年一向与陆埕形影不离,他不在府里伺候着,在这儿作甚?
难不成陆埕也在?
他一个伤患,不在府里好生将养着,跑出来做什么?
萧婧华本不欲管,可陆埕那腿始终是为她所伤。
踯躅中,孟年的身影逐渐远去。
萧婧华来不及多想,“予安,跟上孟年。”
觅真目光如炬,飞快在人群中找到孟年快要消失的背影,对予安道:“在那边。”
予安往那方向看了一眼,拉着缰绳调转马头,跟了上去。
街道变得狭窄,周边民居也越发破败简陋,马车无法通行,萧婧华只好弃了马车,在予安觅真二人的保护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行走。
她今日穿了莲红色百迭裙,足下一双水红牡丹绣鞋,珍珠成串缝在花瓣上,莹润光泽与这暗淡巷子格格不入,似无意间闯入沼泽的枝头玉凤。
鼻尖充斥着落叶腐烂味,萧婧华捂着鼻子艰难呼吸,暗自恼怒。
早知道她就不跟来了。
陆埕伤好不好和她有什么关系,那不都是他自找的?
可来都来了,让她空手而归,萧婧华又不怎么情愿。
好不容易穿过巷子,跟着孟年进了一道大门,里头热闹的欢呼声让她快要到达顶峰的烦躁硬生生刹住。
孟年站在院子里,数个小童围在他身侧,脏兮兮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孟年哥哥,你来啦!”
“孟年哥哥,这次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孟年哥哥,陆哥哥这次不来了吗?”
“孟年哥哥你看,我和上个月相比,是不是长高了许多?等长高了,我就能出去做活了!”
孟年被一群小萝卜头围在中间,脸上不见燥意,笑着一个个回话。
“带了好多好吃的,什么桂花糕、枣泥糕,保准让你们吃个够。”
勾得一群小萝卜头疯狂咽着唾沫,孟年笑得十分欠揍,“你们陆哥哥伤了腿,这次就不来了。”
他说着摸上一个小男孩的脑袋,“哟,是长高了不少。”
“陆哥哥怎么了?伤得严重吗?”
那小男孩追问。
“嗐没事,我看他挺开心的。”
“你们是谁?”
正说着,有个小少年警惕质问,孟年下意识回头。见了来人,他震惊瞪大眼,结结巴巴道:“郡、郡郡主,你怎么在这儿?”
眼前的少年穿着粗衣,衣上带着补丁,人虽然瘦,但看着很是精神。
迎着他戒备的目光,萧婧华走进院子,直接从他身旁跃了过去,“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儿?这些……”
她指着这一院子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孟年正要答话,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摆。
大眼睛小女孩怯怯问:“孟年哥哥,她是谁呀?”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和仙子一样。
孟年摸了摸她脑袋,柔声安慰,“别怕,她是陆哥哥的妻子,是个很好的人。”
陆哥哥的妻子?
小女孩好奇地望着萧婧华。
孟年顾不上她,看向被予安拦住的小少年,“没事,这是郡主。”
郡主?
小少年眼里防备渐弱,但仍警惕地看着萧婧华,将一院子的小豆丁护在身后。
萧婧华瞥他一眼,“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孟年挠挠头,“这里本是家养护院,后来被废,有些孩子被人收养,剩下一些略有残缺的无处可去,只好滞留在这院子里,靠着乞讨过活。有次实在饿得很了,偷了人家几个馒头,刚好被大人撞见。”
“自那以后,大人每个月都会带着我来看看他们。”
“这月他不是腿伤着了么?只好我一个人来。”
萧婧华睃巡。
视线每掠过一个孩子,都会对上一双好奇又害怕的眼睛,干净得似今日晴朗的天。
唯有最初将她拦住的那名少年,似狼一样的目光,竟让她想起某个人。
腕上疤痕蓦地一痛。
她蹙起眉。
觑着萧婧华的神色,孟年心口一跳,谨慎道:“郡主若是不喜欢,用不着大人,往后我来便是。”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近人情?”
萧婧华乜他。
孟年自打嘴巴,“瞧我这是说的什么话,郡主心善,怎么会容不下几个孩子。”
萧婧华冷笑。
她取下腰间钱袋扔给陆埕,“拿去,就他那点俸禄,能买什么?”
望着衣衫褴褛的小童们,萧婧华道:“好歹给他们做身衣裳。”
孟年喜不自胜,“多谢郡主!”
萧婧华冷哼一声,转身欲走。
孟年忙道:“郡主慢走。”
“今日我来过的事,不用告诉陆埕。”
孟年虽不解,但还是应了。
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轻微力道,萧婧华垂首。
小女孩见她看来,抖着肩膀将手松开,两手摩挲,怯怯道:“姐、姐姐对不起,我、我……”
她鼓起勇气,小声道:“我是想和你说、说谢谢。陆哥哥教过我们,要说谢谢的。”
萧婧华看着她。
小女孩的五官其实长得很标志,只是眼下有个成年男子两指大小的红色胎记,破坏了那份秀美。
她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似从雪山上淌下来的清泉,散发着清冽的气息。
萧婧华颔首,“不客气。”
望着小女孩骤然亮起来的眼睛,她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掌,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
望着萧婧华走远,小女孩双手捂住脑袋,小手刚好放在她方才触碰过的位置。
她嘿嘿笑着,陆哥哥是个好人,他的妻子也是好人。
真好。
陆哥哥和他的妻子,一定会长命百岁,好人有好报。
出了养护院,萧婧华回首望着已经破败的门匾,久久站立。
他对所有人都好。
唯独对她不好。
……
陆埕这阵子很是不安。
前些时日萧婧华对他虽也是不假辞色,但也不似现在的冷若冰霜。
无论他与她说什么,她都不回应,仿佛面前杵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空气。
他焦虑、忐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生怕她下一瞬便会掏出一封和离书,彻底远离他的世界。
焦灼中,陆埕恍惚间想,当初的她,可是如他现在这般失魂落魄?
陆埕自嘲一笑。
那可真是自作自受。
他该受着。
陆埕此人心性最是坚韧,勉强平复杂乱无章的心绪,在府里,无论萧婧华在哪儿,他都拄着拐杖,拿着公文跟着。
不求她给个好脸色,只死皮赖脸地让她知道他的存在。
好在萧婧华虽不搭理他,但并未驱赶。
陆埕松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十日,四月二十那日,陆埕甚至全天都跟着萧婧华,惹得她扔来好几个冰冷眼刀。
陆埕置若罔闻,毫不在意,甚至抬眸对她笑,温声问:“喝茶么?”
萧婧华朝他翻个白眼,背过身去不理他。
有陆埕这个惹人烦的存在,她甚至都没功夫伤怀。
陆埕望了眼她的背影,低头处理公务。
腿上的伤渐渐在好,四月二十四,陆埕起了大早,拦住箬兰箬竹说了几句话,缓步去了厨房。
和孟年好一通忙活,回去时萧婧华已经醒了,正坐在桌前发呆。
陆埕走过去。
人影落下,萧婧华回神,神色冷淡望着他,随后视线下滑。略微恍神,终于主动和陆埕搭话。
“这是什么?”
碗里盛着面条,放着青菜荷包蛋,另有鸡丝牛肉,色香味俱全。
“长寿面。”
陆埕道:“今晚让娘她们早些回来,明日我和你一起回王府。”
萧婧华长睫一颤,缓缓抬眸。
熹光里,陆埕神色温柔得不可思议,“我想,明日。你应该是想和父王一起过。”
他低声道:“婧华,生辰快乐。”
明日是她十八岁生辰。
他竟一直记着。
搭在桌沿的指尖收紧,萧婧华咬着唇,缓缓挪动玉手。
见她动筷,陆埕眼里溢出欣喜,“我还有礼……”
“郡主!”
箬兰的声音急急响起,步伐杂乱无章,匆匆跑来。
“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