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悠悠道:“别以为我脾性好,一般不与百姓见识,就不把我当回事。”
她是真的,忍很久了。
老人不禁退后,眼里流露出惧意。
萧婧华直起身,不紧不慢理着袖上折痕,“老人家可还有话说?”
老人嘴唇蠕动,垂首不语。
萧婧华缓慢扯唇,暗含讽意。
“行了,都散了吧,净耽误人做生意。”
她挥袖。
“郡主,那书院一事……”
有个中年男子呐呐出声。
他应当是来看热闹的,穿着普通灰色布衫,全身整齐干净,面相憨厚,褐色双眸胆怯而殷切地注视着她。
萧婧华语气添了几分郑重,“书院落成费时费力,但我一定尽力为之,争取早日开院。”
中年男子眼睛刹那被点亮,叠声道谢,“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萧婧华面色微缓,嗓音放柔,“散了吧。”
“诶,好,我这就走,这就走。”
中年男子面色兴奋转身离去。
没了热闹,人群渐渐散去,走时仍在议论女子书院一事。
有人裹在人群中,想趁机逃跑。
萧婧华双眸微眯,“予安。”
予安:“在。”
萧婧华对那人扬了扬下巴,予安一点头,转身准确无误地拎着他的后衣领,将人拎了过来。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啊。”黄公子跪地求饶,“我只是对丹晴姑娘不愿嫁我之事耿耿于怀,因爱生恨,冲动之下想给她一个教训,这才冲撞了郡主,求郡主饶命啊!”
丹晴冲上去踹了他一脚,咬牙恨声,“什么教训,你这分明是想毁了我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老娘真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黄公子的妻子站在一旁,惶恐不安。
瞥过痛哭流涕的黄公子,萧婧华道:“此事实则与你并无干系,你先回去吧。”
陆埕在孟年的搀扶下慢慢走上石阶,闻言道:“若丹晴姑娘的话属实,你可与他和离。”
女子咬着唇,望了黄公子一眼,僵硬道:“多、多谢郡主,妾身会考虑的。”
她服了服身,转身走了。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啊!”
黄公子仍在求饶。
萧婧华对此人很是厌烦,扯落腰间钱袋,“要打一边打去,给个教训就行,别闹出人命,这是诊金。”
丹晴接了钱袋,喜笑颜开,“好嘞,我这就去。劳烦予安姐姐帮我一把。”
予安一言不发,拎着黄公子往旁边避去。
丹晴连忙拉了思思和芳琇一起。
闹成这样,今日的生意是没心思做了。
萧婧华刚要往蒲草居走,脚步刚提起又是一顿,对陆埕道:“我还有事,你先回吧。”
陆埕:“无碍,我等……”
话音未落,萧婧华已经率先进门。
云慕筱对他略一颔首,拉着谢瑛进去。
温婵姿瞧他两眼,那眼神看得陆埕莫名其妙,总觉得背后发凉,“温姑娘有事?”
“没事。”温婵姿摇头,温和一笑,“只是陆大人,嗯……”她停顿片刻,“伤好后,还需得好好练练。”
说完,她进了屋。
陆埕思量着她的话,垂眸望了眼白净手掌。
这是何意?练什么?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孟年碰了下他肩,“大人,太子殿下。”
陆埕抬眸。
二楼窗边,萧长瑾长身玉立,对他招了下手。
……
“那女子书院当真要建?”
谢瑛一进门便问。
“当然。”
萧婧华不假思索,“我向来一言九鼎。”
这个念头在养护院见到那名小女孩时便隐隐约约浮现过,直到今日才彻底落实。
无论是那个小女孩,还是丹晴几人都是可怜人,她既有能力,便想着帮一把和她们有相同遭遇的姑娘。
“不仅要建,还得建得漂亮。”
“成。”谢瑛爽快点头,“若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你只管吩咐。”
萧婧华笑,“我可记住了啊。”
谢瑛挑眉,“放心,一定随叫随到。”
惦记着这事,萧婧华没多待,临走前对温婵姿道:“倘若再有人来闹事,下次不必留情面,直接送去官府。”
温婵姿柔和笑着,笑里掺杂些许愧疚,“终究还是连累你了。”萧婧华斜她,“若是怕被连累,我当初便不会开这间铺子。”
“行了。”拍着温婵姿的肩,萧婧华笑着说:“好好做生意吧温大掌柜,往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到时说不准还得靠你接济呢。”
她的神色真挚诚恳,丝毫没有勉强。温婵姿弯起眼,眼里阴霾散去,星点笑意浮现,语气很是豪爽,“行,包在我身上。”
与众人打了招呼,刚出蒲草居,觅真便牵着走来。
萧婧华翻身上马,两队护卫有序将她护在中间。
牵着马缰,她正要走,余光刮过陆埕,轻“咦”一声,“你怎么还没走?”
陆埕撑着孟年走下石阶,“在等你。”
萧婧华“哦”了一声,口中轻叱,马蹄哒哒走远。
完好的那条腿踩着马镫,陆埕上马,缓了片刻后马鞭一扬,与萧婧华并驾齐驱。
这一路颇为漫长,萧婧华蓦地出声,“你方才说的,是真心话?”
“什么?”陆埕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真心的。”
萧婧华侧眸看他。
他目视前方,眸光清亮,似乎永远不会被雾霾遮掩。
“从古至今,女子的处境都比男子差些。你铺子里那几个姑娘,虽无奈流落风尘,却未被同化,始终保持一颗清醒自救的心。我很佩服。”
“能看透她们内心,救她们出风尘,想让这样的姑娘越来越少的你,我更是钦佩。”
他缓缓看过来,清浅笑着,“婧华,你做了许多人从未想过也不敢做的事,我以你为荣。”
萧婧华心中一震。
方才陆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句话,她的内心虽有波澜,但却似蜻蜓点水,雁过无痕。
可此时此刻,心里仿佛有只雀鸟扇动翅膀,拨弄风云,令她久久不能平静。
最终,萧婧华撇开脸去,淡淡道:“你高看我了,是她们自己救了自己。我只是给了她们一个容身之处。”
她双手拉着缰绳,“驾!”
棕色马儿低声嘶鸣,驾着她缓缓往家走。
金色日光照落,少女腰背挺直,金钗耀眼,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陆埕久久凝视,待少女将要走出街道时,驾马追了上去。
……
姐妹俩一同出了蒲草居。
没见着萧婧华,谢瑛嘟囔一句,“婧华走这么快做什么。”
她拉着云慕筱,“走吧,咱们也回去。”
阴影落下,挡住姐妹俩的去路。
钟文一身常服,双手抱拳,“云三姑娘,殿下有请。”
不远处,熟悉人影立在树下,如圭如璋,仪表轩昂。
他正望着这个方向,凤眸熠熠,似有星河涌动,唇畔笑意恰如春风。
谢瑛撇嘴,松开云慕筱的手,“去吧,我等你。”又不甘心地补充一句,“不能太久。”
带着赧意的目光轻飘飘瞪她一眼,云慕筱缓步朝树下那人走去。
谢瑛张望一眼,走到树下替他们望风,靠着树干,双臂枕在脑后,耷拉着眉眼,恹恹瞧着树下那两人。
婧华成了亲,清姐的婚事也定下了,慕亭那丫头这么小就有了心上人,筱筱瞧着好事也快了,哦,对了,再过几日便是妙云表妹的喜事。
一个个的出双入对,弄得她很是惆怅。
谢瑛愤愤想,不成,明日还需去找仰将军打一架,泄泄心中郁气。
这次不信她赢不了。
……
云慕筱福身,“殿下今日怎的出宫了?”
萧长瑾笑着,“所思不在宫闱,闲暇时自是念着出来。”
云慕筱垂着眸,唇线微抿。
“给你带了些糕点。”
负在身后的手探出,萧长瑾指尖挂着食盒,“御膳房新做的,孤吃着还不错,你尝尝。”
说着,他将盖子打开。
里边躺着一碟子红豆糕,糕体被做成花形,似朵朵桃花绽放。
两指捻起一块,云慕筱轻轻一咬。入口松软,甜而不腻。
萧长瑾问:“好吃吗?”
云慕筱点头。
萧长瑾便笑了,“还有多的,拿回去让谢姑娘也尝尝。”
远处飞来的眼刀他想忽视都不行。
瞥了眼食盒上的宫中徽记,云慕筱飞快挪开视线,取出帕子包了两块红豆糕,“她吃不了这么多,两块就够了。”
萧长瑾笑意微敛,盖上盖子,双手负在身后,“好。”
觑他一眼,云慕筱咬咬唇。
她捧着糕点,不着痕迹转移话题,“方才这里发生的事,殿下都知道了?”
萧长瑾颔首,眸光轻柔,喉间轻叹,“婧华长大了。”
“她分明只比你小几个月,可孤总觉得,她还是个需要家人遮风挡雨的小姑娘。谁知一转眼,小姑娘就能独当一面了。”
云慕筱轻笑着,“殿下小看她了。”
萧长瑾坦然认错,“是孤的错。”
“那殿下觉得,婧华提出的女子书院,是否可行?”
萧长瑾思忖着,“当年曾祖母纯懿皇后也曾提出修建女子书院,可惜我朝初立,国库吃紧,加之外族虎视眈眈,曾祖母只好暂且将此搁置,着手国计民生。待她能腾出手时已是晚年,早年她随曾祖征战天下,留下不少病痛,曾祖不愿她劳心费神,此事便彻底没了音信。婧华能承她遗志,不仅是孤,想必父皇也是欢喜的。”
他笑着,“当年不成,不意味着如今不成。”
云慕筱踌躇。
萧长瑾温声问:“怎么了?”
她沉气,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书院不可少夫子,殿下觉得,臣女如何?可能胜任?”
萧长瑾微顿。
少女无畏与他对视,清透眸光坚定执着。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许久。
萧长瑾无奈,掩下叹息,柔声道:“三姑娘出身世家,自幼得名师教诲,一个书院夫子,自是不在话下。”
云慕筱明白了。
她轻轻扬唇,笑意似雨打芙蕖,清丽无双。
呢喃声顺着清风飘进萧长瑾耳中。
“谢谢。”
他轻笑。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
“郡主,郡主!”
单手扶着陆埕进院,孟年连声叫住正要进屋的萧婧华。
她回身,“怎么了?”
孟年扬了扬手中食盒,“太子殿下给您带了糕点。”
“太子哥哥出宫了?”
萧婧华惊讶,眉尾一挑,没好气地嘟囔一声,“哼,见色忘妹。”
脚步轻快走到孟年面前,萧婧华拎起食盒,打开盖子往里瞧了一眼,心情明显不错,“谢了。”
想起在钟文那儿看到的另一个食盒,陆埕迟疑,“太子殿下和云家姑娘……”
话还没说完,萧婧华立即睨他,“哥哥和筱筱的事,你最好咽进肚子里,若是传出去了,我要你好看。”
陆埕意外。
还真是云家姑娘?
他忙道:“别人之事,我怎会乱传?”
这人的嘴一向严实,萧婧华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起码陆埕的人品在她这儿还是过关的。
“你知道就好。”
她拎着食盒进屋。
陆埕慢慢跟在她身后。
等他走到门口时,萧婧华已经将食盒打开,拿着糕点津津有味地吃着。
早上那碗长寿面,她一口没吃就被人叫走,现在还饿着呢。
陆埕道:“面凉了,我再去给你下碗。”
“不用。”
萧婧华咽下糕点,“都这个点了,随便吃点垫垫行了,一会儿让厨房早些做午膳。”
陆埕:“好。”
他敲了敲门,礼貌道:“我能进去吗?”
萧婧华又拿起一块糕点,口中不停。
她不应,陆埕便一直等着。
“进进进!”
萧婧华烦死了。
清晨给她送面时没见他敲门,这人怎么这么多破规矩!一会儿守一会儿不守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烦人!
陆埕进门,在萧婧华对面落座。
顶着萧婧华不耐的目光,他轻声开口,“书院一事,你准备怎么做?”
第88章
萧婧华蹙起眉,咀嚼的动作不觉放缓,认真思索着,“得先找个合适的地儿,明个回王府时问问汤公公,看看王府在城里的地契里有没有合适的。”
陆埕轻轻摇头。
萧婧华当即不悦,眼刀蹭一下飞去,“你什么意思?”
他笑了下,温声道:“无论老幼病残,百姓入城需交门税,倘若将书院设在城中,岂不是在入城一事上就设了门槛?”
“还有门税?”
萧婧华惊讶。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听说过进城还要交门税的。
咽下糕点,饮了口茶,萧婧华问:“多少?”
“一个人头一文钱。”
“才一文钱,我……”
“婧华。”
陆埕轻声将她打断。
萧婧华抬眸,不解扬眉。
他看着她,凤眸含光,“你为他们考量,是你心善,可你不能事事包揽。人心易变,起初他们会恭维你,赞颂你,可只要你有一点做得不尽人意,到时,那些称赞只会变成攻击你的利器。”
“你只是授渔之人,是引领者,开拓者,不是他们的父母。尽责尽力,问心无愧即好。”
萧婧华怔怔看着他。
陆埕静静回视。
视线与他相触,萧婧华飞快转开,半垂着头,闷声闷气道:“哦。”
陆埕眼里露笑,“除此之外,还有束脩、夫子、包括宿食等等,都需要你费心。”
“这是个大工程,但我相信,是你的话,会成功的。”
萧婧华语气有些冲,“当然。”
陆埕也不生气,柔声道:“我会帮你。”
此时此刻,萧婧华恍惚间觉得,四年前那个陆埕好像又回来了。
当初,他也是这般轻言细语,温如暖玉,轻声和她说话,包容她,爱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