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婧华简单说了书院一事。
山微听后沉吟许久。
“你有此志向是好事,你来这儿的目的我也大概清楚了。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能活多少年,只想在这山中了却此生。你们年轻人的事,就交给年轻人去做吧。”
山微温和笑着看向云慕筱,“云家的姑娘,教些孩子绰绰有余了。”
云慕筱面色微红。
萧婧华并不失望,山微年事已高,她并无意让她出山。
“婧华知姨祖母隐世之志,此行只想求一件墨宝。”她笑道:“姨祖母虽不现世,但仍有不少仰慕者,有您的墨宝在,我那书院可是要热闹了。”
哪怕不来任教,光是来看看,便已受益匪浅。
山微大气,“行,我明日便给你。”
萧婧华道谢,“那便多谢姨祖母了。”
“小事而已。”
山微忽然叹道:“不过说起教书,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哦?”萧婧华一喜,“不知是何人?”
山微道:“她姓纪,名淑然,是我年轻时收的弟子。才气虽不及云家霁礼,可论这教习的功夫,便是两个云霁礼也比不上她。”
云霁礼,云家二爷,也就是云慕筱和谢瑛的二叔,时任国子监祭酒。
云慕筱好奇问:“不知这位纪夫人现下在何处?”
在她看来,二叔育人的本领已是一等一的,若那位纪夫人更胜一筹,若能请她来做夫子,对书院来说不啻于如虎添翼。
山微叹声里含着痛惜,“失踪了。她当初回乡看望母亲,临走前说要给我带她母亲亲手做的佳酿,可一去不复返,十多年不见音信,我让阿沐去查,一直没有消息。”
这么久不见,想来应是遇到不测了。
云慕筱没再追问。
萧婧华却皱起了眉,“姨祖母可知纪夫人的家乡在哪儿?”
山微道:“在营州,具体哪处我记不太清了。”
萧婧华一怔。
营州,怎么又是营州?
萧长瑾告诉她,那伙山匪最后一次出现也是在营州。
营州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山微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和几人说了会儿话便昏昏欲睡,谢瑛将她扶进房休息时,阿沐带着萧长瑾和陆埕也出来了。
见状,阿沐留了一声“你们随意”,便牵着山微回了房。
萧婧华坐在院里沉思,谢瑛拉着云慕筱要去周边看风景,“婧华,你去吗?”
她摇了摇头。
萧长瑾抬脚就要跟上,萧婧华忙叫住他,“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走向她的陆埕一顿,脚步一转,识相离开。
萧长瑾想起什么,“差点忘了,孤也有话要对你说。”
萧婧华好奇道:“什么?”
“宣远伯夫人身边出现了一名女子。”萧长瑾在她身边落座,“巧的是,那女子还带着一名一岁左右的婴孩。”
萧婧华蹙眉,“难道是……邵嘉远的外室和私生子?”
萧长瑾点她眉心,“婧华聪慧。”
萧婧华面露厌恶,“他还真是打的好算盘。”
“那名女子,你也认识。”
萧婧华惊讶,“我也认识?”
“嗯。”萧长瑾颔首,“她名唤杨柔,曾是教坊一名乐人。”
“是她?”
萧婧华想起来了。
忆起当初邵嘉远曾在她面前举荐杨柔,她不由蹙起眉心。
让自己的外室来取悦她,邵嘉远真行。
不知杨柔知道这事作何感想,反正她被恶心得不行。
萧婧华道:“她们想做什么?难不成宣远伯夫人要联合儿子的外室把我这个‘杀子仇人’告上公堂?”
前一阵邵嘉远的尸体被发现了,在河里泡了那么久,早已面目全非,就连仵作都查不出他的死因,只能归为掉下悬崖后受到重击,在水中被溺死。
萧婧华听过后简单感慨一声陆埕够手段。
至于宣远伯府会不会来找她麻烦,她完全不放在心上。
萧长瑾拍她头,“放心,她们没这个胆子。”
低垂的长睫盖住眼中暗色。
这两人的确胆大包天,若非他提前发现将事捅到宣远伯那儿去,她们还真有可能把萧婧华告上公堂。
萧婧华被恶心坏了,一时连营州的事也忘了问,拖着萧长瑾站起,把他往云慕筱姐妹离开的方向推去。
“好了,哥哥你快去吧。”
萧长瑾失笑,“好。”
萧婧华目送他快步追去,视线一转,瞧见了负手立在竹下看风景的陆埕。
那人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身走来,“谈完了?”
“嗯。”
陆埕没问他们谈了什么,只道:“要去附近转转吗?”
萧婧华拒绝。
夜里睡不好,白日便容易犯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便困了。
躺在山微方才的竹椅上,萧婧华闭眼打瞌睡。
日光溶溶,照在人身上时带着些微暖意,清风拂来,带起一片竹涛声,她在鸟语花香里缓缓入睡。
意识昏沉间,身侧好像有人一直守着她,替她摘去飘落的竹叶,无声陪伴。
……
山微老两口年事已高,日常虽是自己动手做饭,但他们这么多人,怎么也不好劳累老人家。
于是太子郡主国公府小姐纷纷聚在狭小的厨房里。
萧婧华会做糕点,但着实不会弄菜,云慕筱就更不必说了,自小学的是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敬国公夫人怕她糙了手,从不允她进厨房。
至于谢瑛,让她舞刀弄枪还行,烹饪之事简直一窍不通。
因此,今夜掌勺的乃是陆埕。
萧长瑾生火,萧婧华几个姑娘负责择菜洗菜。
山微进来看过一眼,见他们几个动作虽不熟练,但还像模像样的,放心离去。
山中多野物,加之老两口的子女不时进山看望父母,留下许多吃食,这一顿很是丰盛。
陆埕的手艺很是不错,汤鲜味美,宾主尽欢。
晚膳过后,陆埕和萧长瑾、云慕筱围在山微身旁听她说史,萧婧华和谢瑛对此不感兴趣,蹲在院子里的花田前闲聊。
谢瑛忽然撞了下萧婧华,“我回来时你睡着了,陆大人就守在你身边,眼睛都没动一下,不是给你摘落叶就是给你遮光,他还挺温柔的。”
萧婧华眼睫半阖。
陆埕以前,就是一个温柔的人啊。
她抛下杂乱思绪,笑道:“你一个人回来的?就留了他们俩在那儿?”
“可不是。”
谢瑛苦恼道:“每次走在他们身边,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索性想了个理由自己走了。”
萧婧华笑,“那看来,我快有嫂嫂了。”
谢瑛叹气,语气怅惘,“筱筱居然也要嫁人了。”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要嫁女儿的娘亲?
萧婧华正要安慰,谢瑛蹭地站起,“早知道该让钟统领也跟着上山,我想跟他打架很久了。”
萧婧华:“……”
念着萧婧华和陆埕是夫妻,阿沐在收拾屋子时直接给他们二人安排了一个屋。
出门在外,容不得她任性,萧婧华安慰自己只有一晚。
以往欢好后,她从不准陆埕留宿,头一次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加之下午小憩了片刻,萧婧华原以为自己仍会失眠,可怪的是,闻着他的气息,她竟不知不觉昏昏欲睡。
迷糊间,察觉到手被人握住,萧婧华正要收回来,却听他口中小声哼唱。
低低的轻柔歌声绕在耳侧,意识逐渐沉入黑暗。
她睡着了。
……
翌日上午,几人准备辞行。
山微拿了张卷轴出来,递给萧婧华。
她打开,“开源”二字映入眼帘,行云流水似游龙腾飞,隽秀潇散,恍惚间,眼前似有山岚散去,两峰之间有瀑布奔腾而下,生命源长。
山微笑着指着阿沐抬出的书箱,“这是我这些年的手札批注,你一并带下山去吧。”
萧婧华收好卷轴,郑重施了一礼,“姨祖母大义,萧婧华感激不尽。”
山微笑了,“你既称我一声姨祖母,总不能让小辈白跑一趟。”
“我觉得,纪夫人或许尚在人世,倘若有了消息,我再来拜访。”
山微愣了片刻,眼角湿润,“好,有劳你了。”
到她这个年纪,极少有事能放不下,唯有这个弟子,午夜梦回时,总让她揪心。
阿沐站在山微身旁,握住她的手。
山微拂了拂眼睛,“这书箱重,让阿沐送你们下山吧。”
“不必劳烦沐爷爷了。”
谢瑛抢先几步,笑着一把扛起书箱,“我一个人就行,姨祖母,沐爷爷再会。”
云慕筱福身,“此行收获匪浅,慕筱感激不尽。”
山微笑着看着几个孩子,“去吧,再晚就赶不上进城了。”
几人拜别,往山下去。
蓝天碧云之下,苍山幽幽,竹影深深,两道人影立在树下,遥遥望着他们的身影。
竹涛阵阵,花香弥漫,经久不散。
第96章
钟文几人守在山下,见谢瑛扛着木箱下来,谢春忙上去帮忙。
“把箱子放进婧华马车。”
谢瑛吩咐了一声。
谢春:“是。”
萧长瑾抬首望天,“时辰尚早,现在就出发吧。”
萧婧华正要登上马车,角落里一个小身影炮仗似的冲了出来,在她面前停下。
小姑娘神色有些不安,双手慌乱绞着,脚下碾着落叶,活像只骤然见了人受到惊吓的小兔子。
小兔子鼓起勇气问她,“我可以问问,那个书院叫什么名字吗?”
萧婧华笑道:“它叫开源。”
陈大丫歪头不解,“开源?”
“是啊。”
萧婧华蹲下身,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
“开源,是河流的源头,是新生,也是初始。”
陈大丫盯着地上的字看。
萧婧华丢了树枝,认真看着她,双眼弯弯,“以后,你会知道的。”
陈大丫抬起小脸,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好了,快回去吧。”萧婧华站起身。
陈大丫点点头,小声说了“谢谢”,一溜烟跑没影了。
萧婧华转身,见众人都看着她,不解道:“都看着我作甚,走啊。”
萧长瑾失笑,率先翻身上马。
云慕筱和谢瑛也进了马车。
萧婧华扬了扬眉,扶着觅真的手上去。
陆埕紧随其后。
马车徐徐行驶,他低声问:“书院的名字,就这么定下了?”
“开源不好听?”
萧婧华反问。
陆埕摇头,“极好。”
她开拓了一条新路,开源着实再好不过了。
“那不就得了。”萧婧华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陆埕唇带浅笑,凝视她的侧颜。
她现在,也极好。
……
回到陆府已近傍晚,陆夫人算着他们将要归来,早命人将饭食备好,等人一进家门就能吃上热饭。
萧婧华一见她便迎上去,亲亲热热地挽住陆夫人的手,“娘等很久了?”
陆夫人眉开眼笑道:“没,还不到一炷香。此行可还顺利?”
“顺利。”
萧婧华说着,携了陆夫人进屋,两人完全把陆埕扔在了后头。
跟出来的孟年同情瞥他一眼,假模假样问:“大人此行可还顺利?”
陆埕冷淡点了下头,越过他追上前头的婆媳俩。
孟年:“……”
他就多余问这一嘴。
用过晚饭,萧婧华回了屋。
箬兰箬竹早就候着了,见了她忙上前伺候。
由着箬竹替她脱下外衫,萧婧华问:“这几日可还顺利?”
箬竹回:“顺利,起初奴婢有些手生,多亏了汤总管指点。”
萧婧华点头。
卸去钗环,她道:“箬兰,你明日回趟王府,差人去查个人。”
“郡主要查什么人?”
“山文君的弟子,纪淑然。据说是营州人,去查查她家乡具体在营州何处,最后一次现身又是在哪儿。”
箬兰点头,“好,奴婢知道了。”
嬷嬷抬来热水,萧婧华痛快地洗了一通。
天渐渐热了,昨夜没清洗,她总觉得身上难受,如今总算是舒服了。
在妆台前落座,箬兰为她擦头发。
擦到半干时从镜子里窥到陆埕的身影,萧婧华让箬兰退下,拿起木梳,顺着长发往下一梳,随口问道:“你这是在当门神?”
陆埕进门,往妆台上放了个木匣。
“这是什么?”
她随口一问。
陆埕轻声,“生辰礼。”
梳发的动作一顿,萧婧华半阖眼睑,眉眼淡淡,“倘若我没记错的话,我的生辰好似已经过了。”
“抱歉。”陆埕解释,“原本准备的并非此物,可临到头又觉得它更合适些,便把最初的弃了。”
萧婧华抬眼。
镜子里,陆埕站在她身后,眉眼被灯光渲染出温柔。他透过镜子与她对视,双眼似宝石,即便身处黑暗,亦能生辉。
萧婧华放下梳子,缓缓打开木匣。
出乎意料的是,并非什么钗环首饰,而是一枚印章。玉做的印章有她一指长,玉色纯净,白如凝脂,上头刻的依旧是三大三小六片花瓣的不知名小花,似一只安静停留的白蝴蝶。
最下方刻着“萧婧华”三个字。
他的字极为好看,便是刻在玉上也不逊色,端正隽永,流畅遒劲。
陆埕低声道:“既然要建书院,我想你应该需要它。”
萧婧华看着手中印章。
玉色映在她眼中,似流光翻涌,繁星散朗。
她将印章收好,“多谢。”
顿了顿,萧婧华又道:“我很喜欢。”
陆埕扬唇,语气轻缓,“你喜欢便好。”
素手重新拿起木梳,一只手覆在她手背,将木梳从她手中取走。
“我来。”
陆埕动作轻柔,一下一下替她梳着长发。
萧婧华在镜中看他,不知怎的鼻尖忽然发酸,心里哗啦下雨。
她抬手止住陆埕的动作,在他低头看来时命令道:“抱我去床上。”
陆埕看了她两息,弯腰将她从凳上抱起,缓缓步入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