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顶着呼啸的风把窗户关紧,我家的大门就“砰砰砰”地被人敲响了。
都说作品灵感取材于现实,这话在某种程度上是有道理的——我笔下的人物讨厌敲门声,其实是因为我讨厌敲门声。
我就是那种外卖员来了会感到焦虑的人。
我住在出租屋里,这是个偏僻地段的回迁房,房东往门口贴了一张福字把猫眼挡得严严实实,猫眼就是个摆设。
就算不是摆设,我也不喜欢用猫眼。我怕我趴上去往外看的时候,门外的人把血红的眼睛隔着一道门贴上来,或者直直地朝我捅来一根铁丝。
我朝门口大声问了一句:“谁啊?”
门外的人没说话,继续“砰砰砰砰”地敲着。
我往门口走了两步,更加大声地问:“谁!说话!”
一个弱弱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我呀……”
我愣了一下,用力打开了门。
第4章 异常(二)
门外站着瘦小的对门奶奶。
我感到一阵抱歉——刚才我太凶了。
我赶紧点头弯腰对她说:“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您……”
奶奶说方言,我说普通话;奶奶个子矮小,我个子很高;奶奶年龄大了耳背,我说话语速比较快……
总之,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略微吃力。
我对她有种很特殊,很温暖的感情。
实不相瞒,我这个人内心总是有种愚蠢的善良和柔软。
我是去年5月份搬来的,当时我每天戴着口罩和帽子,不和偶遇的任何一位邻居说话。
回迁房这边住的大部分是附近的村民,他们的房子拆迁了所以搬来的。他们中一半是老年人(房主),一半是附近的大学生(租户)。
这些老年人因为都曾是同一个村的,他们总是很热情,很真诚,也很自来熟。
我作为一个声音嘶哑性格内向的人,最怕这种自来熟,只想做个透明人。
搬来的那天我在电梯里就偶遇了一个拿了一箩筐豆子的爷爷,他很慈祥地问我:
“年轻人,上几楼?”
我把眼睛从帽子和口罩中间露出来看了他一眼,用手比划了一个“6”。
他帮我摁了6楼,我小声说:“谢谢。”
他笑呵呵地问:“刚搬来啊?”
我摇摇头:“来看朋友。”
是的,我对他撒谎了。但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过安静的生活,不和任何人有接触。
人和人之间接触会有温暖,但不接触就不会有烦恼。
搬来之后我一直早出晚归,从没和对门见过面。
直到端午节的那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了一根艾草。
我素不相识的对门,在我的门口放了一根艾草。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开始融化了。
我对着那根艾草发了很久的呆,还掏出手机对它拍了几张照片。
你说我缺爱也好,说我矫情也罢,我真的容易被这种善意打动。
终于有一天我在楼道里遇到了对门的奶奶,我不顾自己嘶哑的嗓音,连连对她道谢。
奶奶笑得很不好意思:“顺手的事儿,你不要谢我。”
后来她送了我越来越多的东西:夏夜里的一块西瓜、刚煮好的一碗饺子、新炸的一筐金黄面食、热热的一罐八宝粥……
我都不爱吃,但我都努力吃掉了。
当然,她每次送我这些东西都要在平静的夜里“咚咚咚咚咚”地敲响我的门,所以我总在一次次被敲门的愠怒过后接受一次次善意……
奶奶是个寡妇,一个人住在这里。之前她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我往里面瞅过几眼——她家非常简陋,甚至连地板都没铺,还是青灰色的水泥地。
她儿子住在这个小区的另一栋楼,是个又高又壮的大车司机。
此刻,奶奶站在门口,仰着脸对我说:“你来我家帮我看个东西吧!”
我问:“啊,看什么?”
她指了指家门,我顺着看过去,发现她家特别暗。
本来就阴天,她又拉着窗帘,整个屋子连带着水泥地面看起来阴森森的。
“我买了箱酒,你来帮我扫一下看看真假可以吗?”
哦,我懂了,她让我用手机帮她扫二维码。
我点点头,转身拿上手机:“走,我去看看。”
进了她家,我感觉光线更暗了,我的眼睛几乎无法适应这种昏暗。
她带着我往最里面的房间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在楼下买的,人家说是便宜卖给我的,可就是不知道真假……”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出来的时候光顾着听她说话,忘记关门了。
我想回去把门关上,可总觉得背后凉凉的。
我在担心什么呢?
我担心她那个高高壮壮,浑身散发着汗味的儿子埋伏在某个房间里。
等我一经过,他就从门后闪出来,用一只黑口袋蒙住我的头,然后一棍子把我打晕,卖到缅北。
我的担忧与性别无关,因为男女站在她儿子面前都显得很小小一只……男女都能被卖到缅北。
我敏感地往她家的各个角落和房间看去,这时候我不打算回去关门了。一旦她家有什么异样,我转身就跑,门大开着我正好冲进家里。
这时候我心里非常纠结:心里的警报已经呼呼作响,可是我不能转身回去——她对我那么好,我能拿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在这个时候回去呢……
可再往前走我越来越害怕了——她为什么要把我往最里面的房间带?她不会害我,但她儿子可不一定,她说不定被儿子胁迫了……
这么一路纠结着,我已经跟她走到了最里面的房间。
这时候我的鼻尖已经冒出冷汗了。
我摸出手机,给925发了条简短的微信:
“我独自进了对门家,若五分钟没动静,你报警。”
925平时都会秒回我,这次他却毫无反应。
我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
奶奶走到房间最里面,指了指桌子上的一个大箱子。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是我从没见过的一个品牌。
她挠了挠头发:“人家说原价好几万,结果2000就卖给我了。我孙子今年就要结婚了,我想买点好酒壮门面。人家说扫一扫能验真假呢,你帮我扫扫吧……”
我说:“那我只能拆箱子了,二维码在里面呢。”
她点点头:“拆吧。”
我帮她扫完码一看,显示的内容不过是一个三无品牌的信息,以及“原价3万元”的字样。
她被无良商家骗了,就跟我奶奶一样。
我奶奶经常被那种给老头老太办讲座,像喊亲娘一样亲热地喊她“阿姨”的人哄骗着买回一堆60多块钱的螨虫皂、70多块钱的牙膏、好几千块钱的阿胶,当成好东西送给我们。
我叹了口气,向她解释道:“扫出来的内容也是商家设计好的。就像我卖给你一箱酒,我也可以写上原价50万,然后5千块钱卖给你,让你觉得自己赚了。”
对门奶奶反应了一会,说:“唉,不能让我儿子知道,不然他可能会训我。”
我没好气地说:“他一定会训你!你怎么能花好几千去买这个酒呢?现在还能退吗?”
她摇摇头:“那个人卖完就走了。”
她又说:“算了,放在家里慢慢就喝完了。”
我连忙摆手:“哎,你不要瞎喝啊,万一这个酒有问题不安全,会喝出毛病来的!”
……
回到家里,我感觉虚惊一场。我总是习惯性把人想得太坏,戒备心有点强。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刚才在对门家已经待得超过五分钟了。
我担心925已经报警了,赶紧打开手机找到和925的聊天界面——
人家根本没回复我。
好的,小丑竟是我自己。
说实话,我稍微有点窝火。在给他发消息的那一刻,我是把他当作一个紧急时刻可以托付的兄弟的。
我又打字:“虚惊一场,我想多了,已经回家了。”
大概过了两分钟,925才回复:“外卖小哥在楼下被门禁拦住了,我刚下去取外卖了,才看到你的消息。抱歉啊,花花!”
这时候我正在洗手,我发现洗手液几乎用空了。
我没顾得上回复925,带上手机就下楼去超市了。
刚进超市,925的微信语音就打了过来。
我看着来电界面感到心里一紧,迅速挂了他的语音。
他又打了过来,我有点生气了,挂断后迅速给他发消息:“我不打电话。”
925:“我是有点担心你,冒犯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喜欢通电话,不是针对你。我在超市,下午说。”
我在超市又买了食材,打算回家自己炒点麻辣香锅吃。
一进家门,我就嗅到一股怪怪的味道。
不是香也不是臭,是陌生。
正如我在小说中提到过,每个人的家里都有独特的气味,敏感的人能感受到外来气味的混入。
不过我没有多想,毕竟上午有几分钟我家是开着门的,楼道的任何气味都可能蹿进来。
若是放在小说里,这种“没多想”可能是主角神经大条;但放在现实中,这种“没多想”很正常。
现实世界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我要洗食材,淘米,蒸饭;还要给猫梳毛,给自己的衣服除毛,趁周末狠狠洗一波衣服晾到外面……忙碌会冲淡人的敏感度。
做完上面讲的这些事情,我舒舒服服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一边用pad放着电影一边跟925聊天。
925还在纠结上午我没接电话的事情,他问我为什么不喜欢打电话。
我实话实说:“因为我声音很难听,怕吓到你。”
925:“哈,能有多难听?我不信。”
我说:“是实话,不是借口。”
925反问我:“那你在生活中也不爱讲话吗?”
我:“是的。”
925:“可你说你小时候很会给人讲故事来着。”
哟,他倒是很细心,还会推理。
反正话也说到这了,我索性把原因告诉了他:
“我不是天生声音难听,而是声带受过伤。”
925:“啊,是这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赶忙往回找补:“我有个高中同学也是声带受过伤,他跟一帮同学出去骑行,结果在石头上摔伤了,从那以后声带就不行了。”
我:“哦,可惜了。”
925转移了话题,我们开始聊沈腾的电影。
以上内容倒不至于让我反感925,但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这波操作属实是让我有点不舒服。
不过,那天晚上发生了让我更不舒服的事情,回头看看只觉得白天这点不舒服真的不算什么。
第5章 异常(三)
下午我一直在看喜剧片,到了晚上才决定给自己找点刺激:看《死神来了》。
我太爱这个系列的电影了,每一部都很好看,从小到大我反复观看了很多遍。
一般我想看恐怖片、恐怖小说的时候,都不会回到出租屋,而是在牛奋给我们准备的宿舍住。只要有舍友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害怕。
在出租屋一个人的时候,我不敢看《死寂》,不敢看《招魂》,不敢看《安娜贝尔》,但我敢看《死神来了》。因为它只惊悚,不恐怖,完全在我的承受范围内。
不过从4月7号之后,我就再也没敢动过看这个电影的念头。
那天晚上我一部接一部地播放,从第一部播放到了第三部,同时一心三用,一边用手机哒哒哒地打着王者荣耀,一边和925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我听到楼下传来了一声怪叫。
出租屋的客厅连着阳台,中间是一扇推拉玻璃门。当时我家里所有窗户、窗帘,包括这扇玻璃门都是大开着的——我喜欢这样通风。
于是,那声怪叫就这样毫无遮拦地从窗外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以为是野猫叫春,就没怎么在意,低头继续打我的团战。
但紧接着窗外就有了第二声怪叫。
我这才听出来,好像是楼下有个女人在低声嚎哭,又像是在长长地哀叹。
我前面说过,这个小区从老年人到大学生什么人都有。我经常听到楼下夫妻吵架或者小孩尖叫。
我还是没在意,以为是谁家的女人和男人吵了架在路中间哭。
这时候,另一声嚎哭响了起来——这次是个男人的声音。
紧接着,声音的来源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又从三个人变成了一群人……这群人接二连三、此起彼伏地在窗外浓厚的黑夜里大声哀嚎起来。
他们一边嚎叫,一边用方言念叨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词句。我感觉到这群人正缓缓往前走着,他们离我的窗口越来越近,我听到的嚎哭声也越来越大。
当时我的头皮“刷”地就麻了,整个人僵坐在沙发上不敢动。
我看过一种说法:人类存在着一种超出自己认知的能力——能在第一次闻到尸臭的时候就意识到这种气味是尸臭,据说这是基因带来的本能。
现在也一样,纵使从小到大都没听到过这种齐刷刷的哭嚎,我也在那一瞬间就意识到:
这是哭丧。
不知道谁家有人去世了,这群人此时此刻在小区里出殡,而且就在我楼下。
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也不敢站起来去把窗户和窗帘都关掉。如果往阳台上走,听到的声音只会更大。
我的眼睛盯着雪白的墙面,脑海里却已经开始脑补楼下的场景:楼下或许已经摆满了艳丽的花圈,中间用白纸黑墨写着一个个“奠”字。
说来好笑:我吓成这样,手里的惯性动作却没停,还在屏幕上激烈地团战……
只是因为注意力被分散,我打得一塌糊涂,队友纷纷开始吐槽我。
楼下的哭嚎声还在继续着,他们仿佛停在我的窗外不愿继续往前走了。
我想对队友负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手中的游戏。
终于,出殡队伍的声音慢慢远去了,而游戏也输得一败涂地,我马上收到了被举报的通知。
我终于鼓起勇气去把窗户窗帘全关掉,把自己锁在了一个密闭空间里,又打开了微信。
925:“人呢花花?”
我:“唉,刚才被瘆得不轻,楼下在出殡和哭丧。”
925:“怎么会有人大半夜……”
我:“我不懂,可能是这附近的习俗吧。”
925:“小区群里没人说啥吗……这也太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