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这一年八月,大梁安定,一切走上正规,唯有东边疆域,时不时还有些小摩擦。
在桥大人坚持不懈之下,昭宁帝终于允了他的辞官奏章,放他解官。
桥夫人喜不自胜,第一时间盘点家中商铺,遣散家中奴仆,收拾东西前往临安。
临行前一夜,桥大人一夜未睡,与桥夫人携手走遍了长安大街小巷,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归家。
商铺的事情还没解决,桥夫人便留桥枝在这里处理,自己与桥大人先行一步,坐上了前往临安的马车。
车轮滚过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缓缓驶出兴宁坊,继而驶过高大的城门。
桥枝目送马车远去,转身对沈寄时道:“你回去看过了吗,此去临安,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家中无人,存放的多是一些旧物,没有什么可带的。先祖牌位都在祠堂中好好放着,以后阿萤回来,府中人气也会多一些。”
提起沈萤,桥枝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中元节阿萤又给你烧了许多衣物,你要不要给她送一封信,她若是能再见你,应当会很开心。”
沈寄时迟疑一瞬,道:“她如今在边疆一切顺利,若是给她传信,她那个性子,说不定会不管不顾地跑回来。”
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两人撑伞并肩往回走。
他道:“我在家中留书一封,等她从边疆回来,看到便能知晓。”
桥枝忧心:“当真可以吗?”
“自然可以,若是她看不到,来年冬日,战事稍歇,我再修书一封,送去安东府。”
桥枝催促:“那你快些写,再有几日,我们就要去蜀州了。”
“嗯,今日就写。”
交谈声越来越远,街边卖炊饼的货郎看着已经走远的女郎,听着她自言自语,在这酷热的八月,莫名打了个寒战。
58
第58章
◎年年知为谁生◎
九月末,丹桂十里飘香。
蜀州青城县内,少女头戴帷帽,立在首饰摊前与货郎讨价还价。
她手中躺着一只雕着月桂纹样的木簪,并不名贵,只是纹样简单好看,十分合她心意。
“最多十钱,不能再多了。”
她摊开手掌,将那支簪子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上面的纹路很粗糙,木头也不过是普通的桃木,即便是城内珠翠坊的木簪,再贵也卖不到五十钱。”
“夫人说笑,珠翠坊的木簪哪里有这样的纹路,如今正逢月桂飘香,这样纹路的簪子最是难得,可不就贵一些。不过……看夫人真心喜欢,那再便宜一些。”
货郎伸出三根手指,“三十钱,不能再少了。”
女子不为所动,“十五钱,就十五钱。”
“郎君,您还是劝劝夫人吧,你们是富贵人家,何必为几钱银子与我一个卖货郎讨价还价。”
货郎转头看向女子身旁撑着伞的郎君,“那就再便宜一些,二十五钱。与十五钱就差十钱,郎君总不能连十钱都要与我纠缠吧。”
执伞的郎君半张脸隐在伞下,轻轻勾唇,低笑道:“承蒙高看,家中银两都是夫人在管,别说是十钱,在下如今身无分文,。”
货郎诧异,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连连摇头。
这郎君看着身型峻拔,是个盖世郎君,不成想内里竟是吃软饭的赘婿。
于是又将目光转向女子,货郎不情不愿道:“夫人若是真心喜欢,二十钱便拿去吧。”
话音落下,女子忽然用蜀州方言道:“十五钱,若是同意,我便将簪子买走,若是不行,便算了,前面还有不少卖木簪的摊贩。”
货郎眼珠转了转,连忙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摆手道:“罢了罢了,十五钱便十五钱,就不赚夫人的银两了,只是夫人以后可要常来。”
女子低笑,付了银钱,一只手把玩那支月桂木簪,空下来的另一只手去拉撑伞郎君的袖子。
头顶竹伞微倾,将两人笼罩在一起,两人并肩走在小巷中,密不可分。
沈寄时侧头垂眸,“开心了?”
桥枝脸上满是笑意,一边点头一边道:“自然开心,那货郎明显以为咱们是外乡人,故意抬价的。”
沈寄时轻笑:“我们不就是外乡人?”
桥枝冷哼,“我们在青城县住了十年,也不算是完全的外乡人吧,你刚刚也看到了,我蜀州话说得极好。”
“确实很好,以前未曾听你说过蜀州话。”
“我学这些可是很快的。”
她将月桂木簪拿到他跟前给他看,眸子亮晶晶,“以前我时常在路边首饰摊买簪子,像这样的木簪都是五钱十钱,今日我花了十五钱已算是很贵了,好看吗?”
沈寄时目光在木簪上停顿一瞬,又定在她脸上,“很好看。”
桥枝轻咳一声,将簪子收回,“好不容易来了青城县,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
“城南有家味道不错的酒馆,夫人可否带我去吃酒?”
这声夫人叫得突然,直将桥枝叫红了脸。
她瞪了他一眼,抓着他袖子往前走,声音有些飘忽:“想...咳咳……想吃酒就想吃酒,乱叫什么夫人。”
她走在前面,抓在他袖口的指尖用力到发白,从沈寄时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红透的耳尖。
眸光微动,沈寄时看了许久,无声轻笑。
一别经年,可青城县的一草一木却毫无变化,不用问路,他们凭着记忆便寻到了熟悉的酒馆。
“二位客官请进,想要喝点什么?”
酒娘子放下账本出门相迎,看到他们时神色一怔,笑问:“二位客官看着面熟,应当不是第一次来吧。”
桥枝掀开帷帽前的轻纱,冲酒娘子扬起一抹甜笑,“以前时常来。”
她仰头去看悬挂在门框上的竹片,对照着上面的酒名对酒娘子道:“我要一坛桂花酒,他要一坛陈年竹叶青。”
说完,便急匆匆拉着沈寄时坐到酒馆角落里的空桌旁。
正是晌午,酒馆人不多,周遭零星坐着几个正在闲谈的娘子郎君。
“别看青城县小,但是易守难攻,想当年,还是帝王落脚之地,当今圣上都是在这里长大的。”
“何止当今圣上在这里长大,听说后来的长宁侯以及一众沈家军都在青城县生活,还喜欢来这个酒馆买酒吃,只可惜……唉!”
“这我也记得,当年我刚满弱冠,还曾与沈小将军在这里对酌。”
“你这样说,几年前他们还在蜀州的时候,我还曾与相府家的女郎一同学习打缨络呢。”
“切,那又如何,当年我在城外松山书院,与许多长安的女郎是同窗。”
那桌人说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酒碗相撞,酒水高高溅出,落到了桌子上。
桥枝动了动耳朵,多看了两眼刚刚出声的女郎,低声道:“看起来是很眼熟,应当有过几面之缘。”
青城县太小了,小到走几步便能遇到与他们有过或深或浅缘分的人。
沈寄时闻言看过去,低声问:“卿卿要与她们一同喝酒吗?”
桥枝想了想,轻轻摇头。
他们此次来蜀州,也不过是想故地重游一番,以后应当很难再回来了,不必与旁人有过多牵扯。
浸泡着酒坛的水渐渐沸腾,香气四溢。
酒娘子将温酒端上桌,离开时忍不住道:“温酒虽好,可二位客官莫要贪杯。”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道响亮的呼喊:“酒娘子,那乞丐又来买酒吃了。”
“我这就来,你先去将为他将酒壶打满,一定要打满!”
酒娘子连忙转身,快步向门外走去。
桥枝坐在正对门口的位置,下意识看向那人口中的乞丐,当即神色一怔。
仿佛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乞丐侧头,只扫了她一眼,便冷淡地收回目光。
接过盛满酒水的葫芦,乞丐放下银钱,转身离开。
午后的青城县,街上行人稀少,有些寂寥,乞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至走到一处巷口角落,终于停下脚步。
这里有一棵茂密的古树,树冠遮天蔽日,正好可以挡住倾泻下来的日光。
乞丐将外杉铺在地上,抱着酒壶坐在树下,神色淡漠,只是弯腰时,不经意间露出藏在衣衫下的刀鞘。
他身上的衣服有些脏,头发微散,他脸上刺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字,想来曾经犯了什么重罪,在狱中受了黥刑,身上虽脏些,却并没有像其他乞丐那样不堪。
桥枝立在远处看着他,渐渐出神。
“卿卿。”
沈寄时转身看她,低声道:“不是要去看看以前住的屋子?”
桥枝回神,对上他的视线,摇了摇头,重新与他并肩。
走过那个乞丐时,他们默契地谁都没有停下脚步。
乞丐也只是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仿佛见到陌生人一样,冷淡移开视线,自顾自喝起酒来。
“你是这里的乞丐吗?”
身前传来女童带着天真的疑问,“我阿娘给我买了糖葫芦,酸酸甜甜,你要不要吃?”
乞丐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缓缓闭上双目。
桥枝最终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依旧停在原地,静静靠在墙角小憩,那个女童已经失望离开,却还是担心他饿肚子,将糖葫芦留了下来。
她抿唇,深吸一口气,不解道:“他一身武艺,明明有许多事情可以做,为什么要来这里做乞丐?”
沈寄时冷笑:“阿娘初见他时,他就是青城县外的一个乞儿,若是没有遇到阿娘,他本该过着这样的人生。”
沈寄时与她十指相扣,拉着她穿街走巷。
“周季然是个疯子,他也配肖想我阿娘?他知晓阿娘下一世投生在蜀州,被驱逐出长安之后便来了这里,但是桥脉脉,这世间只有一个阿娘,她已经死了。”
沈寄时目光冷冽,声音低沉,“阿娘早早便入了轮回,于她而言,故土已收,她战死沙场不负威名,那一世虽艰难却并无遗憾,这样很好。”
桥枝眼底一热,“那我希望天下太平,大梁昌盛,这一世的裴将军不必历经战乱,此生长乐无忧。”
不止是裴将军,还有千千万万于战乱中丧生的百姓。
“会的。”
沈寄时道:“我没有做到的事情,李御和阿萤一定做得到。”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一直闭目的周季然缓缓睁眼,看向他们消失的方向。
拔开酒壶的塞子,他将刚刚买到的酒水洒在地上。
清酒混入尘土,飞起细小尘埃,酒水很快渗入地面,除了那一小块湿润的泥土,再不见痕迹。
一只雀鸟在泥土上轻轻一啄,摇晃着翅膀飞到合欢树的枝丫上,啾啾鸣叫。
合欢树下,矮墙之上杂草丛生,窄小的木门前挂着一把已经生锈的铁锁,铁锁内外覆盖着厚厚的尘埃。
桥枝立在木门前,小腿被茂盛的杂草淹没,转头看向沈寄时。
“我没有钥匙。”
她碰了碰沉重的铁锁,看向沈寄时,“当时离开的匆忙,又是深更半夜,爹爹与阿娘匆匆将我带出青城县,钥匙不知什么时候丢了。”
沈寄时微微眯眼,抬手推了推破旧的木门。
铁锁连带着木门剧烈晃动,洋洋洒洒落下一层灰尘,桥枝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
沈寄时挡在她身前,转头道:“锁开不了,若是想要进去,只要将门弄坏。”
桥枝皱眉,看了看门,拒绝这个提议:“不行,我们只是来看一眼,若是门坏了,岂不是谁都可以进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只能翻墙了。”
沈寄时看了看长满杂草的矮墙,伸手揽住少女纤细的腰肢,正欲动作,却听身后传来吱呀吱呀的开门声。
门后探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长的妇人,看到他们,皱眉道:“你们是来寻人的吗?这户人家早就已经搬走了。”
沈寄时不动声色将手臂收回,默不作声为身侧人撑伞。
妇人看了看那棵生长得并不旺盛的合欢树,唏嘘道:“这个巷子许多人家都空了,去岁有一个姓冯的郎君曾来这里看过,你们若是寻人便去长安吧,这些人都是朝廷勋贵,在长安。”
“多谢阿婆。”
桥枝道:“我们就是来看看。”
妇人点头,没有再出声,从身后搬出一只木凳,坐到墙根下晒太阳。
有人在这里,他们便不能翻墙了。
沈寄时沉吟片刻,指尖泛起一丝银光,却被桥枝一把攥了回去。
他看向她,剑眉微扬。
桥枝摇头,仰头看向翠绿的合欢树,满树合欢花早已凋零,如今只剩一树繁枝。
这棵树是来蜀州第一年他们一同栽下的,离开这些年,这棵树也不知历经了几代春秋,一年又一年的开花,等待着这处房屋的主人。
“我们走吧。”
“不进去了?”
桥枝眨了眨眼,看向远边天际,“里面都是些杂草,合欢树在外面看看就足够了,沈寄时,我们去临安吧。”
枝头麻雀眼珠转动,很快展开翅膀,飞入破旧屋檐下的巢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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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余生许多年◎
临安初雪,桥府庭院内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银沙。
天色昏暗,桥枝提了一盏灯向外走,正巧碰上刚刚煮粥回来的桥夫人。
见她要出门,桥夫人不禁皱眉,劝说道:“今日天气不好,雪虽然不大,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要不还是别去了。”
桥枝摇头,“家中闲来无事,凶肆离这里很近,一来一回费不了多长时间,万一有人需要买奠品,寻不到岂不是白跑一趟。”
桥夫人拗不过她,只好为她将斗篷系好,问:“若是沈寄时在还可与你同去,说来也是,他还没有回来吗?这都已经几日了!”
“还未回来,不过应当快了。”
前几日,黄泉逃出一只恶鬼,他收到消息便匆匆离开,细细算来,竟已有七日了。
桥夫人叹息:“雪天路滑,莫要着急。今日早些关门,阿娘给你炖了排骨汤,回来就喝上一碗暖身。”
桥枝点头应下,提着灯,孤身一人踏出桥府。
长街寂静,天地一片苍茫,偶有行人冒雪匆匆行过,带起一阵短促的风。
凶肆前的石阶遍布行人踩过的泥泞,桥枝拾阶而上,没有撑伞,小心将被风吹落的白灯笼重新挂上,确定不会再次吹落,方才转身进了屋内。
这是临安城新开的一家凶肆,凶肆掌柜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传闻是个外乡人,来自京都长安,又传闻她身份非浅,家中长辈与长安许多达官显贵都有交情。
总之,传闻...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