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大赛的前五十名都有奖品,前三名更是有各自的大奖。颁奖典礼上,一众武者站在台上,红光满面,台下人人交口称赞,尽是欢颜。
在众人如雷的欢声中,黎应晨笑眯眯地拍拍手。
众村人互相推搡着,都安静下来。他们期待地看向小仙人,打算听听她是怎么鼓励称赞这些健儿的。
大伙这么重视,黎应晨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干咳两声:“咳,那个…虽然有点突然,不过还是要通知大伙一件事。”
黎应晨用一种轻松写意的语气,快乐地说:
“本次演武大赛的前五十名,明日烦请抽出空来,随我上一趟昆仑。诸多昆仑仙人舍生取义,赴死前将本命长剑留以遗赠后人。大家随我拜过昆仑先人后,有志者自可尝试取之,珍重对待。”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黎应晨:“就这样,散会。”
轰——
台上台下,所有人都炸了!
台上的几人完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环节,好像被天上掉下的巨大馅饼砸了个正中,整个人都懵掉了。史木匠呆滞地看着黎应晨逃窜的背影,口唇张成一个极其规整的椭圆形。他愣了半晌,随即反应过来似的,狂掐自己大腿,掐了两下,疼的真情实感,方知不是做梦,便大喊一声:“怎的不早说啊!!”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同一个悲愤的想法——
怎么不早说啊!!
一时之间,台上的前五十名抚着胸口,只觉心脏乱跳,激动地头脸通红。台下的落选者们拍案而起,跳上擂台,垂着木板声声控诉,更有甚者还急了眼,想冲上台去,把垫底的那几名拖下来,再重新比过。
“我跟你就差一招!姓史的!你给我下来!!我们就差一招,就差一招啊啊啊!!走了你八辈子的狗屎运!”
老李喊得声嘶力竭,使劲拖拽着史木匠的裤管。
“一招怎么了!一招也是赢!”史木匠抱紧旁边的白成峰,死不下去,狂踹老李的手。
虽然大家都是竭尽全力打的…但是,但是!!
若早知道前几名有机会上昆仑仙宫,取仙君宝剑……那,那还不得提前日夜操练,更拼了死命去啊!!
白成峰捏着眉心:“……”
你们吵你们的,能不能放开我,谢谢。
老婆孩子还等我回家报喜呢。
远处,已经跑进白家家门的黎应晨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抱起冰镇果汁,吸溜吸溜。
岁月静好。岁月静好啊。
第72章 剑意
梁绛走在队伍的第二位。
时至今日,她站在这群人中央的时候,仍然会感到有些恍惚。
此前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她不知道多少次撞见爹在深夜叹息:
“可惜九娘是个丫头!”
梁绛自小不爱穿裙子。她讨厌那些绫罗钗裙,讨厌那些觉得她必须和绫罗钗裙一起过日子的人。爹很疼她。家传武艺对她倾囊相授,也从来没在外人面前给她下过脸,支持她做一切事情。但她总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听到类似的声音:
“梁九娘当真厉害,只可惜是个女子。”
“早生投错了胎。”
“可惜,如果你是个男子,不知道得多有出息!”
梁绛其实明白,这些话并没有恶意,甚至还是替她惋惜的哀叹。
她只是觉得不甘心。
为什么呢?
为什么身为女子就可惜了?为什么哪怕她能打得教头落荒而逃,也不能参军?为什么武举永远没有她的份儿?为什么她一路走来,明明不比任何人差,但大家永远在对她说“可惜”?
女子体力弱,她将男子们休息玩乐的时间也拿来苦练补足;女子有葵水,她腹痛如绞也不会多吭一声。到底可惜在哪了?大家都知道她不比任何人差,凭什么就要把她拒之门外,然后补上一句“可惜”?
梁喜欢做事,不爱说话,一杆长棍一舞,自能打得所有人心服口服。然后,所有心服口服的人,都会丢下一句“可惜”。
直到后来,邪祟爆发。军伍也失联了,武举也没了。一切努力在末日下化作泡影,梁绛和父母安居在村中,努力维持生计。
直到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个小仙人。
小仙人打败了邪祟,带来了邪祟,救了很多很多的人。村子里的生活大变样。然后危机降至,小仙人站在城墙上,叉着腰说:我们的人很少的,所有的人都要上战场。
小仙人什么口号也没喊,什么多得也没说。林济海起初将女子放在后方,小仙人讲一句大家都要上,就把梁绛调到了城墙上。
没有任何优待和保护。小仙人手下,男女一视同仁。梁绛头一次像一个普通男人一样编入行伍,再不是什么“特聘”。更没有什么可以“可惜”的。她拼尽全力,在城墙上杀出一条血路。
后来,小仙人举起手,大笑道:大家辛苦了,天亮了。
梁绛站在台下,随着战友们一起欢呼。长发凝结着干涸的鲜血,被汗水浸透双眼发着亮,紧紧地盯着台上的小仙人。
她一路上城墙,立军功,赢演武,靠着拳脚谋生,竟然一路走到了这里。跟着大家一起来到了传说中的仙宫昆仑。
小仙人一身红裙,笑得那么漂亮。
她在发光。
在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这样的光芒给了梁绛新生。
小仙人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有本事的人就会得到公正的待遇。只有梁绛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再也不能像敬仰小仙人一样敬仰另一个人。那些山上回来的人拜百目星君,梁绛不拜,却悄悄在家中立了小仙人的牌位。
她会毕生追随小仙人,小仙人值得最好的一切。
“昆仑很漂亮吧?”旁边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打断了梁绛的神游。
梁绛吓了一跳,一下回过头去,竟然是小仙人!小仙人黎应晨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俨然一个富家小姑娘。除了那鸳鸯色的杏眼,没有一处和寻常女子不同的地方。
“啊…”梁绛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一时之间头脑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黎应晨看起来没什么仙人的自觉。她走在她的身侧,笑眼盈盈地垫着脚。身着长裙,行在腿弯厚的积雪中,她看起来没有半点滞涩感,如履平地一般,还将白皙的手伸出来,和她比一比个子:“你长得好高啊。好羡慕。”
然后非常真诚地夸赞:“这么长的腿,踹人一定超痛。”
梁绛:“……!!”
梁绛的脸红的要冒烟了。离得那么近。她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皂角的气息。她本就不擅长说话,此刻舌头也大了,张口结舌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小仙人跟我说话了!
小仙人跟我说话了!!她还在夸我!!
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这就是给女子们前程的大恩。她,她果然好厉害,而且看起来就好温柔。还在夸我!我怎么会被小仙人夸,天啊……
等等,回话梁绛!赶紧回话!她在跟你说话!
“我,我没高!”梁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谢谢您!”
黎应晨:“?”
这是人类的语言吗?
梁绛捂住脸,马尾辫抖抖,臊得满面通红,恨不得钻进地里去:“没,没,对不起……”
“没事没事。”黎应晨笑着拍拍梁绛。
感觉女教头好像脑子不太好使啊。不过没关系,人生是长板效应,有一技之长就足够了。
正好前面的吊树影在叫黎应晨,黎应晨遥遥地应一声,几个起落,跑上前面去了。
梁绛在原地捂着脸,把脑袋深深埋进手心里去。
完了,小仙人一定觉得我是个蠢物。她沮丧地想。她一定很讨厌我。
白成峰行至半路,侧目回头,看到梁绛肩背垂下来,一副非常
难过的样子。不由得关切道:“怎么了?别紧张。”
梁绛低低应了一声。没心情讲话。
很快,黎应晨就将他们带到了青霜峰上。
因为黎应晨已经是昆仑的主人,村人们自然也不用再走三生修罗池。他们攀附着铁索走过积雪灰云,站在了青霜峰的剑冢前。取剑者们奉上祭品,点起香案,对着剑冢三叩首,感恩昆仑前辈付出的心血。然后一个个选定了自己的目标。
梁绛站在一根通体冰蓝色的长剑前。这剑看上去很奇怪,通体修长,有一人多高,剑柄不在两端,反而在剑身正中间,剑柄上下都有一段长锋刃。不像是长剑,到更像是棍。梁绛一眼就选中了它。
剑身旁边放着一颗巨大的紫色兽首,还有一张纸条,写着剑铭和主人的留言。梁绛看了一眼,剑主人名叫【邵千峰】。
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梁绛有些紧张,深呼吸一下,感觉自己手心里全部是汗。
黎应晨到处乱晃,又绕到这边来了。她探头看看,笑了,拍一下梁绛的肩膀:“是把好剑。加油。我相信你,一定能行。”
梁绛:“!”
白成峰选定一把重剑,回头一看,发现梁绛正在盯着长剑傻乐,心情完全好起来了,好像在冒小花一样开心。
白成峰:“……”
我的同僚都好奇怪。
打闹的时间结束。随着顾潮平的一拜,所有人上前一步,握住剑柄,进入了禁制幻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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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绛在一片荒野中醒来。
她下意识地拿下自己常年背着的打虎棒,握在手里,方觉得有些安心了。
在漫漫黄沙之后,一个挺拔的白衣身影肃然而立。
梁绛立马打起了二十分精神。她上前一步,正要行礼,突然头皮一麻,整个人向后一闪,噌的一声,一根长剑从天而降,狠狠地插进了她的面前!
若不是反应快了一步,她此刻已经是剑下亡魂。
梁绛顿时进入了战斗状态,那些浮躁的多余感情一扫而空。她压低重心,像一头拱起脊背的母豹。
一个白衣身影施施然踏剑而来。那竟然是一个少年。周围黄沙漫卷,少年的白衣却片尘不染,身姿挺拔,眉眼带着青涩的朝气,负手踩在剑上。
这就是昆仑剑修了。梁绛仰视着那神仙一般的白衣,微微抿唇,说不出的敬仰羡慕。
少年开口了。他的第一句话,带着一些不可思议的疑惑:
“竟然是个凡人?”
顿了顿,又说:“还是个小丫头?”
梁绛有些蒙,小心翼翼道:
“是的。您就是我的考官了。可是邵千峰仙君?”
“仙君啊……真奇怪,竟然像个凡人一样称呼。小爷都不知多久没被叫过仙君了。”
邵千峰弯下腰来,蹲在长剑上,拄着下巴,饶有兴趣地说。
“那就走个流程吧。哎,小丫头,你的剑意是什么?”
“剑意?”梁绛一愣,心里发出一种隐隐的恐惧。
“没听过?”邵千峰垂下头来,挠挠头顶,哀叹一声,“也是啊——我问你,你可曾入道?你是剑修吗?”
梁绛心里没底,那种隐隐的恐惧越来越大,嗓音干涩道:“……不曾。”
昆仑仙人……真的会将本命宝剑传给凡人吗?还是一个女人?
不,这一点其实和女子无关。
一些不安感在她的心中越来越大。
她确实不曾入道,也没有认真地修过仙人的剑。她自街头长大,天资中上,以努力见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邵千峰横在沙暴中央,径直刺出一剑!
这一剑如九天寒芒,一下劈碎了沙暴。
梁绛横起打虎棒,集中万分的精神,拼命过下了几招,堪堪挡住剑锋的力道。
但是,她根本跟不上仙人的速度。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其实是一个没什么天赋的人。
她比谁都努力,比谁都更想证明女子有能,女子不比谁差。但是她不是什么话本子的女主角,也不是一个女仙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一步爬的有多痛苦,岌岌可危地站在边缘。
现在,她触碰到了自己能力的极限。
她得要比所有人都出色,才能证明女子不输任何人,才能证明凡人不输任何人。
比所有人都出色,这是多么难的事情啊。
擦!
几招过去,她终于没能挡住,棍法慢了半拍,立马被一剑刺向了面门。
如若不收手,她就要身死当场了。
邵千峰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开。
也就是一个晃神的时间,周身的黄沙移位,平原漫卷。梁绛再睁开眼的时候,竟然在一个四合院里。
她穿着一身粗布钗裙,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的不是打虎棒,而是一根短粗的洗衣棒。面前放着一个大盆,盆里是搓起泡沫的衣物。
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的一瞬间,梁绛的眼前一黑。
这叫什么意思!
邵千峰靠在门框旁边,故意拖着长音:“你看,你不行。凡人能修剑吗?”
“最适合你的位置,还是在这里。”
梁绛抿住了唇。她气得简直在发抖了,那懵懂的崇敬和敬佩,和她的自尊心一起,在这短暂的几句交流里,碎的七零八落。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梁绛上前一步,红着眼睛,
“您只看了我一招!凭什么就下了定论,我不能修剑?!”
她的声音在发抖。但别说剑了,她的手上连一片铁都没有。短小的洗衣棍放在那里,更像是一个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