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哉怪哉。
那少年身旁的小厮便狗腿的笑道:“啊呀,世子莫气,世子莫气……这叶孤城不过乡野匹夫,哪里见过世子爷的好东西。世子可不要为他放的这两句狗屁生气。”
原来他便是南王世子。
这几句溜须拍马的话显然让他很是受用。这小厮在他身旁唾沫横飞的骂了好一阵子叶孤城,南王世子的脸色便缓和了下来,道:“狗东西,骂的忒难听。”
又装模作样的说:“毕竟是我师父,不好太过,不好太过,哈哈。”
那狗腿子便讪笑着打了自己两个巴掌,嘴中道:“是小的嘴臭,该打,该打!”
南王世子满意道:“行了行了,滚吧。”
小厮便满脸堆笑的退下了。
南王世子被这狗腿子拍马屁拍的飘飘然,大半夜的也不想回屋睡觉,摇头晃脑的念了两句诗,什么“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什么“昔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诗倒是好诗,姜艾也从没听过,只不过实在是不像此人能作出。
他念了几句诗,便觉得心中激荡不已,拔出宝剑舞起来,只不过他舞剑的那两下,实在是平平无奇,叫姜艾看了,觉得困的很。
只是他自己却觉得自己的剑术好的很,满脸陶醉之色,十几招下来,便兴奋的叹道:“不愧是我,哈哈哈。”
今夜月亮很大,月光也很皎洁,于是南王世子站在小湖边上,便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水中的倒影,只见他盯着湖面,忽然来了句:“真他/妈帅,哈哈。”
姜艾:“……”
这人怎么回事??
这自信,叫人看了尴尬的想捂脸。
叶孤城是失心疯了还是双眼瞎了?居然找了个这样的徒弟。
她忍不住回想了一下叶孤城那副孤高的样子,实在是不能相信他会为了荣华富贵去收这样的徒弟。
又想一想,他一个前朝的皇族,住在南海飞仙岛上,来京师之后,居然住在本朝王爷的府上,还收了一个常年不在京师的世子做徒弟,怎么想怎么奇怪。
或许,同西门吹雪的决斗,也只是一个幌子?
她饶开了南王世子,继续向前。前面不远就是这南王世子出来的地方,也是这府中的一座院落,这院落乃是正院,足见叶孤城在南王府的地位。
只是在南海飞仙岛上做白云城主不好么?来做南王的客卿,有什么意思?
一股淡淡的、如冰雪般的味道传来,姜艾知道,叶孤城找到了。
可是他的身上,却并没有毒的味道。
他也没有受伤,如果他的伤真的如传闻中那样严重,那姜艾一定会闻到伤口溃烂发脓所散发出的腐臭味。
姜艾立在门口,正疑惑之间,一柄锋利的剑就刺破了薄薄的窗户纸,那剑锋之上,带着凛冽寒气,那是一种静悄悄的杀气,是叶孤城的杀气。
姜艾一惊,身体的动作却更快,斜斜一侧,剑便贴着她的面颊过去,轻轻擦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一点鲜血渗出。
门开了。
叶孤城提剑踏出。
他还是穿着一身如雪一样的白衣,一双眼睛、两点寒星,冷的让人心中害怕。他的脚步很稳,一下一下的踏出来,一点也不着急,有一种早古的君子之风。
叶孤城的杀气只在剑上,他的杀气是很内敛的,内敛到隔着一层门板,姜艾竟也没有一点点的防备。
所以,他的剑才能伤到姜艾的脸。
妖鬼虽以人为食,视人为盘中餐,然则人是绝不可轻视的,像叶孤城、西门吹雪这样的人,寻常妖鬼见了,心中也会生出害怕来。
叶孤城的眸子抬起,他看见了姜艾。
忽然之间,缠绕在他剑上的杀气就不见了。
一个男人,是绝不会对舍命救过自己的女人动杀心的,尤其是这个女人还是一个绝世的美人时。
叶孤城虽被江湖人称为剑仙,但总归不是真神仙,心虽淡漠,但的的确确,是一颗凡心。
只要是凡心,总归有动的时候。
他微微有些动容,道:“是你?”
姜艾点了点头,道:“是我。”
叶孤城的眼神却重新变得冰冷起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姜艾便道:“听说你受伤了。”
叶孤城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不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非常有礼的移开,反倒是一直盯着姜艾,好像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
他忽然说:“你的脸被我划伤了。”
姜艾漫不经心道:“无所谓的。”
叶孤城便没有再开口。
一个绝世的美人,却不在乎自己的脸,这着实令人感到惊讶。
姜艾之美,乃是一种见过就会令人绝不会忘记的美,很艳丽、很尖锐、很……蛊惑。
叶孤城并不想承认自己也受到了蛊惑。所以他的声音也变得很不近人情。
叶孤城冷冷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姜艾便笑了,那是一种意味很丰富的笑容。她道:“因为我记住你的味道了。”
叶孤城一窒,顿了一顿,又冷冷道:“现在你已经见到了,你可以走了。”
姜艾道:“是,而且我也已经发现,南王世子是你的徒弟,以及你并没有受伤这件事。”
叶孤城有些嘲讽似的勾了勾嘴唇,道:“大战之前,迷惑对手。”
姜艾却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叶孤城的脸便冷了下来,道:“你并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姜艾说:“我不管,我怎么认为就是怎么样的。”
叶孤城:“……”
这未免也太霸道了,叶孤城很少能碰到这么霸道的人,更关键的事,她虽然很霸道,却并不讨人厌。
叶孤城的心中,微微一动。
但他的面上却并不表现出来,只冷淡道:“你该走了。”
姜艾道:“你为什么要躲在南王府中,又为什么会认南王世子为徒?”
叶孤城淡淡道:“为利。”
姜艾又道:“你为什么要给西门吹雪下战书?”
叶孤城仍淡淡道:“为名。”
他的表情倒是一点没变化,好似他骂的不是自己。
一个真正为了利益、为了名声而战的人,是不会用这样的语气来骂自己的。
姜艾的表情也冷了下来,道:“不可能。”
叶孤城冷冷的抬头,一双黑色的眸子中似乎有化不掉的冰雪,他看了一眼姜艾,忽然道:“你脸上的伤好了。”
姜艾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叶孤城冷笑一声,道:“所以你伤本可自愈,那日吸我之血,只是骗我?”
姜艾:“……”
完蛋,好像暴露了。
第89章 冲动
***
叶孤城有没有受到蛊惑?说没有,那都是假话。
初见姜艾之时,他怔了怔。那时他心中便觉得很是懊恼,因为一个剑客如果在对敌的时候怔上一怔,那是极大的失误,简直就是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
而且是因为一个女人。
这世上有很多可以诱惑男人的事物,权力、游戏、女人,一切可以带给人安慰的东西都有可能让人上瘾。
叶孤城的父亲也曾是一名出色的剑客,少时叶孤城初学剑时,便是父亲作为领路人。然则父亲晚年,沉醉于美酒,痛风让他的关节变的红肿、发炎,于是他再也无法持剑。
美酒危险,美人更加危险。
所以叶孤城绝不会逃避他的责任和他的剑。他绝不会躲进烈酒与女人织成的温柔乡中。
所以他来了,他来造反,他来送死。
前朝灭亡那样久,如今天下又很安定,叶孤城其实并没有什么非常想要造反的念头,他做这些,只是因为南王一脉的救命之恩,这么多年都没有还清。
当然,救命之恩,本来就是很难还清的。
收南王世子那样一个草包,也是为了还债。
叶孤城不会刻意寻死,却对活着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渴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剑,一柄剑的化身。南海飞仙岛的白云城主府中只有他的下人,没有他的亲人,他没有父母、没有爱人、没有兄弟、没有朋友,所以他无欲无情,因此他无欲无情。
他有的只有剑,以及责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其实他和西门吹雪并不是真的很相似,西门吹雪根本不会压制自己的欲望,他喜欢姜艾,他便会去追求姜艾,他想要喝酒,便会去喝酒,他想要剑,便有了剑。
他在某些东西上,欲望很强烈,他只是对绝大多数的东西都没有那么特殊的感觉罢了。
而叶孤城是一个苦行僧,他爱上一件事物,就近乎自虐的去要求自己不要爱上别的事物。因为他已有了剑,于是便不能容自己去爱别的东西。
剑是他的信仰,而信仰是排他的。
可他初次见姜艾时,他的手中明明握着剑,心却有那么一瞬间乱了。
这是他所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
而后这女人差点为自己而死。
一个剑客,无论平日里穿着怎么样的衣服、操着什么样的口气、讲着什么样的话,无论他看起来有多么文雅,多么温柔,都不能掩盖他乃是一只凶兽的事实。
江湖之中,到处都是凶兽。
喜欢见血的凶兽。
一个不喜欢看着别人的喉咙喷出血的人,是不会去做一个剑客的,因为剑再美丽,也是凶器,也只是凶器。
西门吹雪号称剑神,世人皆知,他最爱看的,就是无情无义之人身上流出的鲜血,他最着迷的,就是把他那柄剑上的血轻轻的吹落。
他很嗜血。
叶孤城也是一样。
剑神也好,剑仙也罢,他们手中握着的都是凶器,他们都会为鲜血而着迷。
所以这女人……姜艾,她被那只怪物把身体撕开,浑身浴血的倒下时,叶孤城……的眼睛几乎移不开她。
她那样美,那双绿色的眼睛该怎么去形容?那是南海最晴朗的下午,平静海面的颜色,那浅浅的、清澈的绿色,其中有星星点点的冰片,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冷,那么疏离,神妃仙子一般。
然后……
然后,她的身上就被开了一个洞,那怪物的舌头从她胸口处穿入,从后背穿出。她流出的血那样的多,把地面都给染成红色了。而她那张苍白的、病态的脸则便的更白,白的几近透明,她的嘴里不住的吐出鲜血,把她那张美丽的脸蛋给染的满是血污。
那么凄惨,那么美丽。
美人陨落之姿,竟然让叶孤城移不开目光。
他下意识的上去托住了她倒下的身体,她的身上那么冷、那是生命力在流失。她的眼神慢慢黯淡下来,好似真的要死了。
叶孤城处在一种既兴奋、又痛惜的矛盾情绪之中。
姜艾浑身是血的样子比她一开始那副清冷的模样不知好看上多少倍,这好似很好的满足了叶孤城骨子里的那种嗜血的欲望,可是美人陨落虽美,却毕竟是件令人很遗憾的事情,尤其是……她是为叶孤城而死。
叶孤城对活着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欲望。
所以他觉得姜艾不值得,他遗憾、他痛惜。
兴奋和痛苦,本就不是一对矛盾的情绪,一个人的确可以同时拥有这两种感受,叶孤城抱着姜艾,他被巨大的感官洪流所冲刷着,以至于盯着姜艾痛苦的面容出了神。
直到姜艾咬了他。
她是为了救自己而身受重伤,若是她可以通过喝他的血活过来,叶孤城当然也是很愿意的。
她活了,叶孤城的心也重新平静了下来。
或许这平静是他自己压制的结果,可总归,他又变回了那个无情无心的白云城主。
只是后来,却数次发怔。
一个人一旦体验到了一种极致的感受,那便会很难忘却它。因为这世间极致的东西太少,一旦见到,一旦感受过,便会发现那感觉是如此的新奇、强烈,强烈到恨不得把他给吞吃掉,食髓知味、食髓知味。
他忽然就明白了,到底什么是“上瘾”。
上瘾,是一种很可怕,很可怕的东西。它能让圣僧变成最放荡的人,能让君子变成小人,它能杀死自持、吞噬理性。
这并不是一种容易对抗的东西。
叶孤城忽然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宁愿忍受痛风之苦,也不肯戒酒。
但他不会这样,他是一个冷静、自持、有着强大自制力的人,在他活过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像一个苦行僧一样践行自己的信仰。
他每次无法自控的想到姜艾浑身是血的样子时,他就会多打坐一个时辰,在心中默念剑诀,直到自己重新平静下来。
这是一个相当有用的办法,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摆脱于这种愚蠢的冲动了。
但姜艾又出现了。
所以叶孤城的语气,才会比平时更加的冷,他是对姜艾在冷,也是在告诫自己。
然后,他就看见姜艾脸上那一道红色的伤痕,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冷笑道:“你伤本可自愈,上次吸我之血,原是骗我?”
对面的美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好像有点理亏的样子,她刚刚太过霸道,以至于现在被叶孤城当面戳穿时,实在是很心虚。
啊呀……骗人这个事情怎么说呢,若是骗个别的什么阿猫阿狗,才无所谓。只是被叶孤城这样的人质问,是谁都会觉得心虚的。
她心里想的多,面上的细微表情便悉数被叶孤城看了去。
她原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理直气壮的,叶孤城居然觉得有些好笑。
要说完全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叶孤城本身就极少动怒,知道姜艾骗他,心中也只是有些淡淡的不快。
但这淡淡的不快,他却不知道怎么的,非得要表现出来,好似存心要为难姜艾一样。
姜艾辩驳道:“我虽骗你血喝,可我也救了你。”
叶孤城冷冷道:“没错。”
姜艾道:“所以这算两清了。”
叶孤城道:“好!”
他身上那股子让姜艾十分喜欢的味道又顺着微风传来,有一点点水果的甜味,又好似有冰块融化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不行!不能算两清!怎么能算两清,两清了以后还怎么吃沙冰!
姜艾心中百转千回,一双美丽的眼睛中好似也有一点点委屈,她斟酌了片刻,又开口道:“可是……为救你,被那妖物刺穿也是真……那可真的很疼……所以,你不能这样就两清了。”
这也是骗人的,姜艾根本不疼,噗。
只有用特殊的手段,才能让吸血鬼感受到痛苦。那青尼妖物,显然不能让姜艾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