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余温钧确确实实就站在那里。令人诧异的是,整个人和农家乐后厨的凌乱环境没有任何违和感。
余温钧让人感觉,这里就是他自家的后花园。他身为一个不耐烦的主人来看看而已。
贺屿薇花了一秒才回到现实,她的脸变得苍白,心跳同时开始狂飙,有些慌张地退后一步:“……今天不营业。”
“我不是来吃饭的。”
贺屿薇在最恐惧和最尴尬的情况下会变成一个木头人。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
今天是北方冬季里难得的大晴天,外面的阳光非常好,透过窗户,光线强烈得打在他的肩膀。纯灰色的昂贵西装外套,居然没有一颗细小的灰尘沾染。
她握着双手:“请问,我们店关门是你做的手脚吗?”
哼,这孩子虽然怕自己,但说话也有着出乎意料的直白啊。余温钧俯下身,把掉落在脚边的那根胡萝卜捡起来。那还是完整的萝卜,但中间有两个小小的牙印。他随后把萝卜抛进旁边的不锈钢碗里,扔得很精准。
不锈钢碗一瞬间被砸得脱离桌面,再发出很大的,咚的一声。
这就是他的答案。
贺屿薇像被隔空打了一个耳光。有些人,他们毁掉别人的生活就像呼吸一样简单。而对方也无力还手。
她急促地说:“我,我可以,就按你说的,去照顾余哲宁。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走——但能不能让一切恢复到原状?让这家农家乐恢复营业?”
如果仅仅是她去医院照顾余哲宁,就能让农家乐和老非脱离目前的困境,她想不出理由拒绝。她不想身边的人因为自己受到影响。
余温钧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说:“你做了决定就好。今天不会立刻带走你。”他左右看了看,“现在一个人?”
“……嗯。”
女服务员的声音如同蚊子声般的呢喃,余温钧等了片刻。
他并不是颐指气使的性格,但也不代表能被轻易忽视,直接吩咐:“带路。我在这里随便逛一圈。”
农家乐的占地面积不小。
贺屿薇带着余温钧,两人沿着鱼塘、菜园和果园的外围绕了一圈。因为是傍山而建的农家乐,粉化石路道只有对着果园的那一面才宽阔,白色的拱门,没清理的干草犹如波浪一般。
在平常,这种城郊县城的粗糙景观无法入余温钧的眼。但他也只是想在户外散散心罢了。
他把视线投向旁边,小孩显然很惧怕自己,当着他的面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走路时身体前倾,像是在登山,枯黄的头发耷拉在面前,总是轻轻甩头以免被其挡住视线。
余温钧收回视线。
他深知,要拉拢一个人,不光要给好处,关键得营造一种“心甘情愿”感。像眼前的女服务员,一个普通的体力劳动者,最好提出点无伤大雅的小忙,让对方提供帮助,好让她觉得自己是有价值且被人需要的。
“只是给我的弟弟当看护,我这边也并不会逼迫你献身。不要有多余的担心。”
专心走路的贺屿薇被余温钧突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她又是一惊,感觉内心隐秘的担心被戳中。
男人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
“我现在急需一个可靠的人当哲宁的看护,等他腿伤好转,你就会安全离开。前几天把你强行请过来的事,我也批评过李诀了。”
贺屿薇的内心,实在有很多疑问。
他们到底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地找她?余哲宁的车祸似乎只是骨裂,一定要请看护吗?而且,这个兄长的做事风格极其狠辣,他递三次名片的方式比那个黑眼镜的秘书更恐怖吧?
贺屿薇哪里敢问,低头走路。
余温钧微微赏识地挑了下唇角。
弟弟的车祸疑点重重,甚至于,家里可能有内鬼的可能性。为了余哲宁的安全,他现在想要用一个新人,而这个可怜的东西就偏偏撞到枪口上,仅此而已。
当提出要在农家乐转一圈,这孩子便温顺地带路,没有多余的情绪或反抗。她内心疑窦从生,却也不会继续追问。比起乖巧,更像是教养,如同一抹寺院外竹柏打下的轻柔阴影。像这种性格的人会比较好管理,至于之后……余温钧的皮鞋毫不容情地踩在砾石滚滚的地面,他自然有办法处理她。
他沉思的时间,贺屿薇却逐渐地放松身体。
跟余温钧走在一起,绝对比和他交谈时承受的压力小得多。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厨房,很少来到户外。天气虽然很冷,但沐浴着明亮的阳光,闻着土壤和树木的味道多少令人感到怀念。
两人走到池塘。
说是池塘,也只是勉强不会被称为臭水沟的湖,水面表层一惊结了冰,冰也并不干净,凝集着落叶、死虫子,甚至还有冻死的青蛙和枯草。即使如此,贺屿薇突然发现,此刻有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正在冰冻的水面上,蹒跚地行走。
这是冬天里罕见的动物。
她眯着眼睛看,轻声说:“啊,小鸭子。”
只是随口的嘟囔,但在意料之外的时刻被意料之外的人指正。
余温钧瞥了一眼后,说:“鸳鸯。”
鸳鸯,怎么可能呢?
贺屿薇便转过头:“我们这里不可能有鸳鸯的,而且鸳鸯属于候鸟,冬天不会出现。肯定就是鸭子。我听大厨说,非叔在池塘里养了几只绿头鸭。”
余温钧再次重复刚才的话:“鸳鸯。”
“不,不是鸳鸯。”她也再次执拗地反驳, “虽然鸳鸯的英文mandarin duck,姑且也是鸭子里的一种,但我们这里在山里,绝对不可能有鸳鸯飞过来。你看它的毛都是灰色的,是鸭子——”
余温钧看她一眼。他似乎被勾起什么兴致,随手掏出手机拨打电话,淡淡说了两个字“找我”。
没五分钟的时间,他们身后就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那位戴着眼镜的西装男李诀,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原来,他也跟着余温钧一起来了,只不过一直和司机等在车上待命。
余温钧指着池塘,那一只还在用嘴啄着冰面的小毛团子:“那是什么?”
李诀不解其意,但余温钧的指示也必然有其用意,因此看得比他们都更仔细,踩在冰面,推了推眼镜框认真地观察。
“应该是一只母鸳鸯。挺小的。”李诀观察后得和余温钧一样的答案。
贺屿薇从李诀出现时就吓了一跳。
她明明知道,不需要为细枝末节的事情得罪这些权贵,可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好像非要在这种芝麻大的事情上争一个对错。
“……也有1%的可能是鸭子。”
“没有这个1%的可能。那就是一个母鸳鸯,但因为还是幼鸟时期,没换毛,在冬天里灰扑扑的。鸳鸯和鸭子区别很明显。看嘴巴,鸭子的嘴比较扁,鸳鸯比较尖。还有,鸳鸯眼下那条黑线在眼后没超过眼睛。鸭子眼下的黑线会一直延伸到嘴——咳咳,不过,余董,您觉得是鸳鸯
还是鸭子?”
李诀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半,警醒地看向余温钧。如果余温钧也觉得那是鸭子,他也能指鹿为马说这是一个纯种鸭子。
余温钧还没开口,但那个样貌平凡的女服务员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话。
李诀也杠上了。他直接在网上搜了几张鸳鸯的图片,再把手机递给她。
贺屿薇想根据照片进行对比,但水鸟听到人声喧闹,已经逃得不见踪影。
她半信半疑地想,真的是鸳鸯吗?可是这家农家乐怎么能有鸳鸯的存在呢?它又是怎么来的这里的?
“什么怎么来的?鸳鸯又不是什么罕见鸟类,农村里当然也可能有鸳鸯,喂点粮食都活着。而且只要接受投喂,冬天也可能活着。”李诀说。
“啊,我只是觉得在这么冷的天气,居然有鸳鸯。而且就它一只鸟在外面,也没有父母和同类……”贺屿薇轻轻地说了几句后,就陷入沉思,咬住嘴唇。
李诀没有这么细腻的想法,皱皱眉,但转过头也是一愣。余温钧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两人争执。
身为他身边工作的心腹秘书,李诀的性格其实就是另外一个余温钧倒影,干练决断却也话少,不怎么露出情绪起伏,很少和人起明显冲突。只不过,李诀刚才确实没忍住脾气。因为那明明就是鸳鸯,女服务员还用不太相信的目光看着自己。
余温钧说:“两个小孩子啊。”
谁?李诀一愣,这是在拿他和女服务员比吗?但余温钧的语气没有指责,相反,似乎罕见地沾染几分温度。
余温钧说完这句就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李诀心中复杂,连忙跟上。
贺屿薇也回过神。
她再匆忙地看了一眼空空的池塘,那里已经没有水鸟的踪迹,以后有机会的话,她会拿着馒头来喂喂它。她边这么想边慢吞吞地跟上前方的两人。
第6章 冷峰
老非接到电话急匆匆地赶来,正好撞见余温钧和李诀走回来。
在餐饮业做久了,多少对顾客的身份有一些敏感性。对方身上散发的气场,让他意识到不是平常人等。老非谨慎地对跟在他们身后的贺屿薇说:“啥事儿啊,屿薇,听你说有人能立刻解决咱们店的问题?”
贺屿薇盯着地面,有点不知所措。
余温钧拒绝了老非的敬烟,他对李诀说:“你负责处理一下。”
他路过贺屿薇,两人目光碰一下,余温钧目光里的什么东西让贺屿薇意识到,他等着自己送他出门。
唉,这人架子是真大。她只好跟着走出来。
豪华的黑色轿车,排气管轻轻地喷着气,很飘渺的一团雾,她从这团雾中穿过,心里有一种无奈和悲观的感受。她对自己即将面对的未来没有任何好的期待。
“余董事长,只要我答应去照顾你弟弟,农家乐就能恢复原状了,对吗?”她再次问。
余温钧只是说:“来我家的时候穿上新鞋。”
贺屿薇下意识地看着脚上单薄破旧的胶鞋,而再抬头,眼前的人消失了,他乘坐的车辆已经启动。他们这一行居然开来三辆车,随着余温钧乘坐的主车离开,另一辆车也迅速跟上。
还剩下一辆吉普车,大概是李诀开的。
贺屿薇独自回到员工宿舍。
她洗完手后,小心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皮质书包,里面装有厚厚的一沓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蓝色的曲奇饼干盒,但被胶带严密地封着。
她用发红的手指,很轻地抚摸着饼干盒上面的浮雕印刷。这时传来很响的敲门声,还没有等她回应,门被打开。
站在门口的是丽丽、老非和李诀,不远处还有张经理。
“就让员工住在这儿?”李诀略微嫌弃看着这里。
老非尴尬地搓搓手,答非所问:“热水器是天然气的,24小时都能洗澡,我们这里还发员工装……屿薇,你也说一句话,这几个月你在这里干也没吃过亏。”
李诀打断他:“老板,我这里跟你借个人。让这小姑娘给我家老太太当保姆,暂定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她要是想回农家乐继续当服务员,就回来继续当服务员。你们这里要是不要她,我们就负责帮她找一份政府机关食堂的合同工。”
李诀的话,半真半假,最主要替贺屿薇的离开找一个正当理由。毕竟,第一次带走她的方式过于粗暴。李诀也是底层闯过来的人,他知道自己不吭不响地把女孩子带走,农家乐里肯定说她什么闲话的都有。
老非讷讷说:“屿薇想去别人家工作,我也不拦着。”
李诀瞧了眼贺屿薇,她的目光低垂,再次看着膝盖上的曲奇盒。
“我认为,她没有意见。”他冷冷说。
这件事好像这么订下来。
农家乐里的人都知道贺屿薇将于明日下午离开农家乐,去城里的一个富裕人家做短期看护。但,所有人都不怎么相信这个理由。
随着余温钧的到来,农家乐在交了笔罚款后,各种事宜就如同突然发生般再静静地被善后。很快就神奇地重新开业。每个人都对贺屿薇离开的原因众说纷纭。一个是说她隐瞒身份其实是在逃大小姐,还有的说她被非叔转手到达官显贵继续去做情妇了……
无论怎么描述,这件事有一抹传奇色彩:貌不惊人的柴火丫头仅仅客串了一次服务员,边被贵人看上,她的命运齿轮便发出不同的旋转方向。
张嫂四处说:“你看吧,你看吧!她那眼睛就是狐媚的眼睛!她之前还想勾引我儿子!她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她做不长!”
这些喧哗没有进入当事人的耳朵里。
贺屿薇在临睡前把行李整理好。
她的行李和刚来农家乐时相同,字典和饼干盒。但是书包里也多了一双新鞋。不知道是余温钧还是李诀送来的,扔也不敢扔,穿也不敢穿。最后塞在书包里。
贺屿薇临睡前,仍然抱有最后的期盼,余家改变主意,而她也不需要离开农家乐。
一想到要去陌生的地方,贺屿薇的喉咙就变得干。
她吞咽几次,反复地翻看破旧的英文字典,尽力把那些单词记到脑海里。黄色纸上只有蓝色和黑色的字体。Bon-ker「英,幽默」:发疯。造句,乘飞机去东京一天?你准是发疯了。
贺屿薇想,一切也许都发疯了。
关灯前,丽丽再次开口,她的声音隔着黑暗幽幽地飘过来。
“喂,你平时的那个曲奇饼干盒子有装着什么东西。珠宝?钱?”
贺屿薇把化纤的薄被子拉到身上,闭着眼睛轻声说:“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贺屿薇继续一大早在后厨刷碗,这是她最后的工作了。
她可以躲在宿舍里,什么都不管,可是她需要做体力活动,这样才能理清思绪。
马上就要去见余哲宁,他知道哥哥做的事吗,他知道她要来照顾他吗?她在余家做得工作究竟是什么,要是她搞砸了会被灭口吗?
还有神秘的兄长。那一张面孔,贺屿薇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到在哪里见过。
“屿薇,你要不要把茄子干带走一点?”大厨冷不丁地问。
贺屿薇抬起头。在农家乐工作这几个月,她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和大厨说的话算是最多。胖乎乎的大叔教她做饭,也从来不去问她的过去。
“开心点。人啊,活在哪里也不都是一样讨生活。”大厨叼着烟,继续慢悠悠地说。
这句话仿佛安慰着她的心。
炉灶里,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寒风一阵一阵地敲打在厨房的窗面。贺屿薇拿着茄子干回到宿舍,但刚打开门,却发现丽丽鬼鬼祟祟地趴在自己床上,书包打开,丽丽此刻正试图用剪刀划开被塑料胶紧紧粘住的曲奇饼干盒。
贺屿薇立刻扑过去:“你在做什么?”
丽丽被贺屿薇猛然推开后,吃了一惊,但随后就倒打一耙:“咱俩可是住在一个屋里,你在临走前不会偷我的钱吧?所以就打开你行李看看。这个饼干盒里这么重,里面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