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早醒来,我亲眼看到落落从他的房间出来。
她自然也是看到了我的,脸色微变,神情极不自然。
「昨晚,大人心情不太好,夜深的时候唤了我来陪他。」
她嗫喏地说着,欲盖弥彰地整理了下衣衫领口,显得局促不安。
我冲她淡淡一笑,转身进了房间。
后来我入了宫,去了赵王妃陶氏身边,做回了她的婢女。
我与陶氏算是感情深厚,十四岁在她身边服侍,三年又三年,称得上是同甘共苦了。
老王爷入京勤王那三年,留下的一干王府女眷,几乎是日日担惊受怕,生怕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我自然也是怕的,想着周彦不知正经历着怎样的厮杀,彻夜难眠。
睡不着的时候,便替换张妈妈,去给陶氏守夜。
有时陶氏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干脆坐起来与我聊天。
她问我:「春华,你睡不着是因为担心长安?」
我掌了灯,同时点了点头:「夫人不是也在担心三爷吗?」
屋内稍稍亮了些,她望着我笑,意味深长:「我与你的担心是不一样的。」
那年我十七岁,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傻愣愣地问:「有什么不一样?」
陶氏眸光幽幽,看着与平日温婉宽容的她判若两人:「我担心他,更多的是担心自己,他若败了,连累的是我们母子。」
见我一脸茫然,她又叹息一声:「你不懂,也是好的。」
三年之后,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彼时我已经趴在她膝上,眼泪流尽,浸湿了她的裙子。
陶氏摸了摸我的头,无奈道:「傻丫头,你怎么现在才明白,女子安身立命,首先要丢弃的就是自己的心。
「我从前也是爱三爷的呀,新婚宴尔,属实过了一段好日子,后来他有了别的女人,我也闹过吵过,他一个妒字堵得我无话可说。
「夫为妻纲,好妒乱家,这是男人强加给我们的枷锁,如从前赵王府的世子妃,因为一个青楼女子,整日闹得家宅不宁,一开始她就错了,女人可以丢弃的东西很多,唯独身份,永不可弃。
「为什么要闹呢?三爷曾说过,尊卑有别,他纵然有再多女人,唯有我才是正室,不可撼动,既然这样何必讨他的嫌,对他的妾好一点,换一个夫妻相敬如宾、伉俪情深,这才是道理。
「毕竟夫妻一体,他的荣辱,便是我的荣辱。」
陶氏表情淡淡,毫无波澜:「你瞧,赵王府的女人在青州守了三年,来到京中,那些令我们担惊受怕、夜不能寐的男人,哪一个身边没有解语花?」
登基后的老王爷,后宫添了许多新人。
风流不羁的萧瑾瑜,即便是在筹谋皇位,身边也从未断过女人。
……
如此说来,周彦身边有个落落,更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京中宦官,哪一个府里不是好几房美妾。
我的眼泪流尽了,将脸贴在陶氏的膝上,冰冰凉凉:「夫人,我都知道的,可是不该这样啊,他们做得不对。」
「对与不对,还不是他们说了算,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是不公平的,可我们连说不对的权利都没有,女德、女训都是他们写出来的,春华,我们反抗不了的,既然如此,不妨活得明白一些,不让自己伤心。」
「夫人,您是怎么做到不伤心的呢?」
她笑了一声,嘴角勾起几分嘲弄:「雁过无痕,把心收回来,永远不要去爱他。」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竟是这样么,我呆呆愣愣的。
我在宫内住了半个月,见了周彦几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
飞鱼蟒衣,绣春刀,眉眼阴冷…… 他总是很忙,有做不完的事。
见我在陶氏这里,也不觉得意外,而是将我拉到无人角落,强硬地将我抱在怀里。
他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低头吻了我的头发,声音柔软、宠溺:「俭俭,乖乖地待在这里,我最近很忙,顾不上你的,等我处理完了那些事,再来接你回去。」
我推开了他,抿着嘴巴,目光冷冷。
他也不恼,看着我笑,如同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别生气了,等我们成亲了,我一定跟你圆房。」
说话时,他耳朵有些红,轻声轻语,还有几分讨好的意味,让我觉得有些可笑。
我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相处久了总是有感情的,陶氏是真把我当妹妹待,她说:「天下男子皆薄情,既然如此,何必要嫁一个太监?春华,我来做主帮你挑个人品甚好的世家子。」
我与周彦的过往,她已然是知晓的。
不仅她知晓,连萧瑾瑜也知晓。
陶氏认我做妹妹,放出话来,要为我择婿。
赵王萧瑾瑜看热闹不嫌事大,亲自送来一沓适龄公子的名帖。
他还说:「尽管挑,实在没有看上眼的,做本王的妃子也成。」
陶氏瞥了他一眼:「三爷倒是想得美,也不怕长安造你的反。」
萧瑾瑜玉扇一收,如玉面颊几分畅快:「长安这人,在青州深藏若虚,来京后深闭固拒,实在可恨,能看他吃瘪,付出点儿代价也是值的。」
我打算离开了。
陶氏为我挑选良婿的时候,周彦已经不在京中许久。
他要做的事,总是很多,要走的路,也总是很长。
好在如今是熬出头了。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从年幼时看阿爷守着自家肉摊、娘带我去街上买冰糖葫芦,到丧父丧母,被舅母送到周家。
伯伯伯母音容犹在,李妈妈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俭,德之共也。」
李妈妈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后嫁于一秀才为妻,生了个女儿。
秀才心比天高,一心读圣贤书,家里贫困潦倒,全靠李妈妈耕地种菜街上贩卖为生。
婆母身体不好,成日要端汤侍药,还得兼顾三岁的女儿,上街卖菜都挑着孩子,那个饱读诗书的男人什么都不干,却惯会拿甜言蜜语哄她——
「娘子辛苦了,待他日金榜题名,我一定好好地补偿娘子,再不让你吃苦受累。」
说罢,又施施然去读他的书。
直到那日,女儿生了场小病,恹恹地不想跟她上街,李妈妈只得一个人挑菜去卖。
临走之前,特意叮嘱了婆母和秀才照看一下孩子。
可这娘俩,一个犯懒赖床睡觉,一个关在屋里读书不出,三岁的女儿想娘了,下了床去找娘,失足掉进了菜地的水井里。
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李妈妈从街上买来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沾满了污泥。
哭过几声,悲痛过后,又各忙各的,投入了生活。
两年后秀才中了举人,光耀门楣,欢天喜地。
回家之后李妈妈拿出了和离书。
所有人都说她疯了,好不容易熬过了苦日子,生活越来越有奔头,竟然做出这种荒唐事。
秀才也气疯了,知道她有心结,耐着性子哄她:「娘子,如今日子好过了,孩子还可以再生,莫要闹脾气了,咱们安心地过日子,今后我一定好好地待你。」
秀才甚至承诺今后绝不纳妾,心里只有她一人。
眼见哄不好,婆母也来了脾气,在窗外骂道:「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成亲多年生了个丫头片子,还有理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作什么妖!」
李妈妈固执己见,秀才挽留不成,最后愤恨道:「你可不要后悔,莫说我是忘恩负义之人。」
和离之后,李妈妈搬了出来,不久经人介绍,去一大户人家做了佣人,一待就是半辈子。
她是看着周伯母长大的,对她极其疼爱,后来周伯母嫁人,她又跟着到了周家。
我初到周家时,她已经是鬓间有了白发的妇人。
她是那么的慈眉善目,柔软心肠,总是摸着我的头说:「妞妞啊,你要多吃点,多吃点才能长高长壮。」
李妈妈教我写字,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她很有耐心,即便我写不好,也不会责骂半句。
据说她和离之后的举人丈夫,又娶了妻,夫妻和美,举案齐眉。
举人还做了个九品小官,春风得意,儿孙饶膝。
我不知道李妈妈有没有后悔过,她这一生,无儿无女,孤身一人。
但想来应该是没的,夏天的时候,我午睡,她在一旁摇扇子,给我讲故事。
讲庄子晓梦迷蝴蝶,也讲咏絮才高,晓风残月与大江东去……
很多道理我不懂,她便笑眯眯地说:「你认为对的事,就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做,因为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无愧于心,那就是对的,即便错了也是对的。」
幼年时与李妈妈的对话,隔了近十年,又遥遥地传来。
「人这一生,就像游在海面上,你会遇到很多浮起的木桩,有的木桩看着很小,实则是空心的,可以将你带到很远的地方,有的木桩看着很大,实则很沉,承受不住什么重量,那么妞妞怎么能保证自己能抱到一根好木桩呢?」
是呀,怎么能保证?我紧张地追问。
李妈妈点了点我的脑袋:「所以咱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抱木桩上呀,你得靠自己,拼命地游,游啊游啊,说不定有朝一日就到了岸边。
「妞妞呀,你可以指望别人,但是指望别人的同时,别忘了自己给自己托个底,这样找不到好的木桩时,自己就是一根好木桩。」
第8章
我知道周彦去了哪儿。
那位历经三朝的老太监徐千,要告老还乡了。
他走不掉的。
国库空虚,他敛了一辈子的金山银山,拿出来是死,不拿出来也是死。
与其这样,更要杀出一条血路了。
皇帝密令,追杀徐千。
可徐千岁是什么人,老奸巨猾、权势滔天,即便舍了京中防卫军,前仆后继,江湖上有的是为他卖命的人。
周彦那一趟,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回来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早就跟陶氏辞行,天高路远地走了。
陶氏问我想清楚了吗,我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想清楚了,我幼年与长安定下婚约,得周家庇护,一路追随他的脚步,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
「从前是年幼身不由己,无从他想,如今他已然过得很好,我也该为自己好好地打算打算了。
「夫人,我二十了,这一路走来,回首过往,从未为自己活过,现在我想做自己的一根木桩。」
陶氏笑了,眼圈泛红,摸了摸我的头,哽咽声起:「春华,走吧,也替我去看看青山绿水,我这一生,是无法走出去了,很羡慕你。」
离开京城后,我先去了棣州武定。
曾经的周家府邸,修缮过后,又住了新的府尹。
那座魂牵梦绕的宅子,就在眼前,我却寸步难行。
多想走进去看一看仪门大院落、穿堂门的迎春花儿、西院槐树下的秋千、前堂檐下应该还有一窝燕子……
青砖绿瓦、曲径通幽的小院,很多年前透过窗子,有个稚龄女孩临窗绣花。
窗外桂花飘香,女孩听到有人在唤她,抬头看到李妈妈隔着老远冲她笑:「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女孩灿烂一笑,放下花绷子,飞快地跑过去扑到她怀里。
……
夜深的时候,我在城东闹市街口点了火盆,烧了纸钱。
当年那桩贺家开私矿的案子,人都是捆了跪在菜市口,黑压压一片,挨个砍脑袋的。
听说整整砍了两日才结束,太监监刑,几名刽子手午饭都没顾上吃,大刀砍钝十几柄。
血流成河,黏稠得无从下脚,引来成群的苍蝇吸食。
后来用水冲刷了好几日,城中大雨又下了好几场,走过街口仍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儿。
那两日,苏掌柜把我关在绣坊里,不准我出去。
她说:「秦俭啊,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捡来的,想去刑场送死不要连累了我们,锦衣卫盘问了多少遍,绣坊的师傅们都是用人头担保的。」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我拼命地拍打着门,哭得泣不成声:「让我去送送他们,我想再看一眼伯伯和伯母……」
苏掌柜隔着门叹息一声:「砍头呀,看了要做噩梦的。」
说完,她便走了。
我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膝盖,全身颤抖,想象着高高挥起的大刀,手起刀落,人的脑袋滚在地上……
我好怕,也好恨,那种滔天的恨意蔓延全身,令一个柔弱胆怯的女孩咬在了自己胳膊上,满嘴的血腥味儿。
……
我跪在地上烧了纸钱,零星火光在风中燃烧,四周寂静,只有我呜咽的声音——
「阿彦哥哥已经杀了姜春了,当年来棣州的那些太监都死了,伯伯伯母,大仇已报,沉冤得雪的日子不远了。
「阿彦哥哥如今出息得很,用不了多久,他会更出息的,终有一日会为周家平反。
「周家妞妞,来祭你们了……」
我添了一沓纸钱,火苗舔舐着、嘶鸣着,像是亡灵在呜咽哽塞…… 隐约之间,我眼前泪光模糊,风拂耳畔,似乎有声音在说——
秦俭啊,这一路,辛苦你与阿彦了。
……
离开武定那日,我去拜别了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和绣娘师傅们。
光阴流逝,曾经徐娘半老的苏掌柜鬓间竟也有了几根白发。
她笑吟吟地说:「我都四十了呀,人都是会老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教你蜀绣的老谭师娘去年都过世了。」
江山易改,故人易变。
几个绣娘师傅见了我,红了眼圈,纷纷让我留下。
苏掌柜斜睨了她们一眼,叹道:「当年都留不住,今日焉能留住?咱们小秦俭可是个有主意的人呢。」
我有些赫然。
临别那日,一向要强的苏掌柜也有些落寞,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呢喃:「周家夫人是个好人,当年送你来学手艺,知道我们绣庄经营不善,明里暗里给了不少帮助。
「秦俭,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暂,既遭了那些罪,更要好好地活,才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风有约,春不误,既留不住你,秦俭,愿你年年岁岁韶华不负。」
我笑了,回握她的手,说出了那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师傅,在俭俭心里,您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苏掌柜终于落泪,推开我的手,转头故作轻松道:「走吧,若你有良心,记得来封信。」
马车途经城南街,卫离问我要不要去周家府邸看一看,她有的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