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柠的心情再次变得烦躁不安,她轻车熟路地来到公交站台前,心不在焉地等待着301路公交车的到来。新华书店没有食堂,只能自行解决午餐,因此中午会有两个小时的轮休时间。来回赶路、做饭和送饭这几样杂事已经耗费她不少时间了,如果光靠走路,自然是怎么也赶不上的,否则林柠也舍不得花这五块的公交月票。
林柠掂起脚尖,站在站牌下,努力眺望着马路的尽头,期盼着那蓝皮公交的出现。
可惜,公交没有出现,倒是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正在驶来。
这年头,即便是在京市,轿车的存在也是极为扎眼的,由不得林柠的目光也会被它吸引过去。
随着轿车慢慢驶过,林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它移动。先是滚动着的车轮,视线再往上是流畅的黑色车身,再往上,是大开的车窗。车窗里是探出头看向窗外、带着□□眼镜的男人的正脸,男人的眼镜上反射的正是林柠那双充满好奇、带着一丝朦胧的眼睛。
他好像在看她……
好像是吧?
尽管林柠不太确定,但她的脸颊还是瞬间染上了红晕,心中涌起了有一种偷窥被抓包的尴尬,迅速转着脑袋朝四周看去,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给人一种很忙却又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的既视感,慌忙而又不知所措,狼狈极了。
不过,真正的目光交汇只是短暂的一瞬,轿车始终保持着稳定的速度,不久便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在那一刻的匆忙中,林柠仿佛听到了从车内传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林柠轻轻摇了摇头,将那一切不安和混乱的感觉抛诸脑后,仿佛那些只是错觉。她重新集中注意力,继续翘首期盼公交车的到来。
车内,陈岑嘴角扬起弧度,不紧不慢地摇起了车窗,心情颇好。
“早干嘛去了,上车就喊你摇起来,这下知道冷了吧?”李学义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不满地吐槽道。
五月的京市,天气算不上太冷,但车开起来,灌进来的冷风可也不太好受。
陈岑漫不经心地取下李学义的墨镜,随意地瞥了一眼车内的后视镜,百无聊赖地问道:“表哥,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了?这又是请客,又是开车的。这车谁的?”
李学义得意地看了陈岑一眼,故作矜持地炫耀:“怎么样,这车不错吧?厂里新买的,算上你,坐过的人还不到一双手的数。”
“哦?”陈岑眉毛一挑,来了兴致,“你开走了,那舅舅怎么办?”
“害,不是还有辆旧车嘛。再说了,他今天不出厂区,不用车,我问过的。”李学义态度轻松地解释道,不过很快,他再次重新掌握了话语权,“还没回答我呢,这车怎么样?”
陈岑点了点头:“不错,挺好。”
“过段时间我爸去深市那边开会,我打算一起去,顺道去海市买一辆。”李学义兴奋地透露了他的计划。
“买?你自己?怎么买?”陈岑一脸迷茫,疑惑问道。
李学义一边掌控着方向盘,一边得意地挑了挑眉毛:“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有消息,国家要开放小轿车的购买限制,海市那边已经开始允许私家车了。”
陈岑没好气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一个纺织厂的办公室文员,哪来的钱买?”
“咱们不是赚钱了吗?”李学义也有些不明白陈岑的态度,“你前段时间不也买了辆摩托了,我让我爸再添点,不行嗦?”
“所以说,我现在被逐出家门了。至于车,我劝你最好连想都不要想,以舅舅的性格,你看你的腿会不会被打断?我没有把你供出来,你可别自己送上门去让你爸逮住。”陈岑揉了揉太阳穴,脑子嗡嗡作响,真是一个麻烦接一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原来你被姑父赶出来是因为这个,我爸都没跟我提过,我还以为是你爸觉得你不务正业把你给轰出来了,结果没想到是买了摩托。不是,那我就不明白了,我们清清白白地挣钱,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花钱?我连一分钱都没舍得用,就等着有机会好好花一笔大的呢。”李学义有些不忿,念叨道。
“清清白白?在别人眼里,可不这么想。没有舅舅海市的人脉,我们能够搞到最新款式的货?没有我爸,谁还认识我陈岑,可以在百货大楼最佳的位置给我空一个档口,租金还跟其他档口一样?咱们说到底,占了便宜的。可这占了便宜不要紧,最忌讳的就是占了便宜还卖乖。如果你真想买车,也不是不行,那就先辞掉纺织厂文员的职位,再让你爸提前退休。这样,别没人会说三道四,你也理直气壮。我也是真服了,还是不够谨慎,没想到买辆摩托都能被老头子看出来。我想着我这些年的小金库,买辆摩托也没问题呐。”陈岑吐出一口浊气,闭目养神,嘴里却也同样抱怨,显然他也有不忿。
“那咱们的钱,就这样藏着?那赚钱还有什么意义?”李学义大力拍着方向盘,有些不满。
“再等等吧,闷声发大财才是硬道理。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没有往回走的道理。我们放心大胆地继续干吧,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更何况我们这几个还有老头子兜底。”
说到这,李学义有些急了,担忧说道:“你说,咱们干这些,总不会害了老头子他们吧?”
“想什么呢?咱们做的是正经买卖,是合法合规的,是国家允许的,赚的都是辛苦钱。你以为会像以前一样被抓起来吗?不可能的!”
窗外的景致飞快地掠过,陈岑凝视着窗外,内心其实也有些迷茫,但是他不能说,至少这几个合伙的面前绝不能透露。
就像他说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先吃饭的人才能吃饱,有种的人才能成事。
“不是,你今天怎么了?就因为一个简简单单地想买车,就专门跑来接我出来吃饭?”陈岑感到不对劲,追问道。
“其实吧,是我爸让我来安慰安慰你。还想着,缓和一下你和姑父的关系。我爸还说了,让我放心请客,今天的开销他请。”李学义顺口回答道。
“我靠!李学义!老子我想弄死你!”而听到李学义回答的陈岑的反应却极大,他本想掐向李学义的脖子,可看李学义在开车,又只好攥拳在空中挥舞,独自忍耐。
偏巧李学义还不明白陈岑为何这般生气,“不是吧?你们父子俩这么大的隔夜仇?连我这个说情的都要打?”
“我爸和你爸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你觉得我舅会好心让你来安慰我?只怕他现在也恨不得扁我一顿!今天你要是不想你的钱全部被搜刮出来的话,就给我开回去!先开到我爷家!”陈岑怒吼道。
这时,李学义也反应过来了,急忙调头,汽车的轮胎在柏油地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黑线:“对,快回去。不,先去我家,被我爸逮到会杀了我的!”
“我说了先去我爷家!”
“岑岑,我的命也很重要呐!你就先让我回去看看,不行吗?”李学义都快要急哭了。
陈岑像是看傻子一样看向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李学义,他默默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回你家的路上,正好经过大院?”
第3章
“大江东去浪滔滔,描不尽英雄怀抱――”一台老式录音机在角落里静静地播放着,京剧的旋律从中流淌而出,唱腔激昂,引人入胜,几乎让人忍不住想要随之哼唱。可惜,录音机边上的沙发座却不见人影,只有那凹陷的坐痕,彰显着这里曾经有人在此聆听。
“陈耀华,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叫警卫员了!”一位白发苍苍却目光炯炯的老人,挡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怒视着沙发上悠然自得的中年男子,语气坚定地警告。
在老者的身旁,两名年轻的小公安显得有些无措,他们的目光在老人和中年男人之间游移,不知如何是好。
“你叫啊,如果你不怕家丑外扬的话。爸,应该知道我在找什么东西吧?”陈耀华悠闲地坐在沙发上,自顾自端起茶桌上显然不是为他准备的茶水喝了起来,打量着这座他从小长大的房子,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那台录音机上。
“爸,你这生活挺滋润的嘛,又是龙井,又是京剧的。要我说,您老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听您的戏,不行吗?”陈耀华继续说道。
“这是我小孙子的房间,我答应过他,谁也不许进!你们两个小年轻,给我注意点!”陈卓运语气严肃地警告着陈耀华带来的两个小公安。
“老首长,这……”其中一名公安为难地看向老人,目光却往陈耀华身上瞥,流露出他们也是身不由己的无奈。
“行了,小林、小王。你们出去吧,我来解决。”陈耀华起身嘱咐道。
“是,局长!”小林和小王迅速应声,随即立正敬礼,退出了房间,还顺手关上了屋门。
可等人一走,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都沉默着,似乎在等待对方先打破这份尴尬的宁静。
陈耀华朝着陈卓运挥了挥手:“行了,快让开。你有人证了,到时候把责任全推我身上,你还是那个好爷爷,满意了不?”
陈卓运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还是挡在陈岑的房间前,不为所动。
陈耀华直接无视了陈卓运的阻拦,径直走到陈岑的房间门口,一边转动门把手,一边不满地嘟囔着:“爸,你这爷爷当得可真够可以的。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岑岑为什么非得跑回来和你住在一起。不和我们住也就算了,连大院里的学校都不去,非要去外面上学,原来是怕大院里熟人太多,影响他的赚钱大计啊!你竟然还助纣为虐帮忙瞒着我和秀云,这像话吗?”
老人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道:“岑岑说了,回来住只是为了多陪陪我这个糟老头子,没别的想法。”
此话一出,陈耀华停止了开锁的动作,他不可置信说道:“这龟儿子,啃了你多少退休金?”
“胡说什么!岑岑有你说的那么差劲吗?我告诉你,那叫入股!”陈卓运精神矍铄地反驳道,“岑岑不仅把退休金还我了,
还把赚的钱也分给我了。你这么多年,孝敬过我一分钱吗?”说到最后,老人的语气甚至带有一丝责备和不满。
陈耀华头也没回,继续研究着门锁,无奈说道:“你那退休金都比我工资还高,还指望我孝敬你?我生气的不是那小子挣钱,而是他在该做正事的年纪不务正业,还瞒着所有人,甚至用过我的名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再胡来一些,做了什么真正见不得光的事,还打着我的旗号,我们全家都要被他毁掉!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在京市就是个小门小户!什么也不是!”
“你瞧,你就是瞧不起岑岑。岑岑留着我陈家的血,是干坏事的种吗?你就这么不信任他?再说了,你告诉我,什么是正事?我始终认为岑岑只要在做他喜欢做、应该做的,那就是正事!”陈卓运显得有些愤怒,显然陈耀华不是一次怀疑过陈岑的品行。
陈耀华则冷冷地回应,语气中带着讽刺:“该读书的时间,翻墙出去鬼混,老师找你谈话,你还替他兜底。那他读高中干什么?直接不读啊!那么喜欢挣钱,出去挣呐!不过是为了借着读书的由头,放低我的警惕。这是个读书的态度吗?既然决定要读书,那就应该全力以赴,他知道现在华夏有多少人想读,还读不了吗?
这小子,不仅荒废了整整三年的学业!还浪费了一个高中的名额!浪费了一个农村娃娃可能唯一出头的机会!你难道真的老糊涂了吗?”
老人强撑的气势在这一刻如同烟消云散,他的身形显得有些颓然,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力:“钥匙在隔壁书房的花瓶里。”
陈耀华的动作戛然而止,望着他的父亲,叹了叹气,有些别扭说道:“其实我也有责任,那些年太忙了,只好把孩子交给你带了,这隔辈亲我也是知道的。只是,现在再不纠正,就真的改不过来了。”
“我晓得这个道理。但是,岑岑才刚成年,他还小,你教育的时候注意些。”老人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
陈耀华走近书房翻找着钥匙,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大孙子,子安十八岁的时候,上的可是战场。当初我让你帮忙找关系你拒绝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还小?”
陈耀华和李秀云共育有两子,长子陈子安今年已经27岁了,曾参与越战并荣获一次二等功和两次三等功,目前在军队中任职。陈子安出生时,陈耀华和李秀云的职位尚低,工作相对轻松,加之第一次当人父人母,他们自然更愿意亲自抚养孩子,没有让长辈插手。相比之下,小儿子陈岑虽然是中年得子,但是时间和精力都少了,就请陈爷爷帮忙照顾陈岑。因此,陈岑的童年都是在部队大院中度过的。只是陈岑上初中时,陈父觉得和孩子生疏了,就又把陈岑接到了公安大院中教养。可初中毕业后,陈岑却坚决不愿与父母同住,执意要回到陈爷爷身边。陈耀华因感到对小儿子有所亏欠,便同意了陈岑的要求。然而,他未曾料到,这一切背后竟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老人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道:“子安不一样,那娃娃有大志向,我们就不该拦。而且那时候,是国家需要。倘若现在国家需要岑岑,我也舍得!”
陈耀华拿着钥匙,扭开门锁,敷衍道:“好吧,你说的都对。不就是因为子安小时候是我们在带,而岑岑是你在带吗?你偏心就直说,别找借口。”
“两个孙子我都爱!你怎么老是要左右孩子的想法?孩子想要干什么,我们支持不就行了?我当年不也是这么支持你的吗!你怎么就是这个作风呢?”陈卓运困惑地问,他实在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
“我只是想引导他们走向正确的道路。”陈耀华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陈岑的房间,开始翻寻了起来。
不一会儿,当陈耀华猛地拉开衣柜的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呼吸一滞。陈耀华目瞪口呆地看着柜子里一捆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和放在最上面的看起来就沉甸甸的几根小黄鱼,不由冷汗直流。
“乖乖,他不会借着我的名头贪污了吧?”陈耀华震惊地回过头,看向老人,“你知道他挣了这么多了吗?”
陈卓运也是一脸惊愕,眼珠子瞪得溜圆,不由摇了摇头:“我没进过娃儿的房间……”
……
一个小时后
陈岑跪在客厅前,身上满是鞭痕,鲜红而肿胀。陈父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手里的竹鞭已经断了一截,而不忍看到这一切的陈爷爷则是早早躲进了卧室。
“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错在哪?”
“错在还是不够仔细,反应还是太慢了。另外,还得买个保险柜。”
陈父一听到这话,哪还不明白陈岑心中并不服气,顿时怒火中烧,挥起手中的竹鞭朝陈岑身上抽去。但即便如此,他仍觉得不足以发泄怒气,于是又接连踢了陈岑好几脚。
然而,尽管陈岑每次被踢倒在地,他总能挣扎着重新站起来,继续跪着,默默承受着陈父的踹打。
而呆在卧室里的陈爷爷却夺门而出,他再也忍受不了儿子的暴力了,挡在陈岑面前,愤怒地质问:“你干嘛一直打他?你不知道讲道理摆事实吗?刚岑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不是头头是道的吗?怎么对孩子就讲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