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晴夕/晴夕Victoria【完结+番外】
时间:2025-03-28 17:17:48

  三个月后,谢斐难得对盛云霖评价了一句「文章还可以,字亦有进步」。要知道,得谢斐一句实打实的夸奖可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从写得差到写得还可以并不难,从写得还可以到写得好,就非多年苦练而不可得了。
  在当日下学时,谢斐对盛云霖道:「日后,你每日所习之字,可以留在桌上。我来上书房时,自会给你批改。」
  盛云霖颇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虽然她觉得自己和谢斐相识的开端并不那么值得追忆,但是,他毕竟是谢斐啊。全京城都知道,谢大人博学多才,是芝兰玉树的风流人物,能得他私下点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能得他亲自批改,说不心动是假的。
  谢斐的所谓「批改」,就是画圈。
  在盛云霖写得好的字上画红圈,不好的字底下画一条横杠,并在旁边的空白处重写一遍,盛云霖拿回去后便照着临。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再额外说过话,只是在盛云霖上书房期间,这样的圈改一次都没有间断过。
  每天一张纸,一旬十张,盛云霖留在书桌上。谢斐一次看完,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
  甚至,除了他们两个,谁都不知道这件事在悄然发生。
  一晃半年。
  自夏日江南水患起,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如今金秋已至,大水虽然早已退了,但整个九江腹地都哀鸿遍野。大坝冲垮,田地尽毁,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派去赈灾的官员来来回回一批又一批,也不见进展。
  谁都知道,长江流域远离京师,地方势力盘根错节,赈灾的银子一层一层克扣下去,真正用在百姓身上的就所剩无几了。
  皇帝日日为此发愁,却也想不到一个立竿见影的解决办法来。
  一日,又到了谢斐所授的文章课。谢斐让底下这群八到十五岁不等的少年郎以「治水患、抚民怨」为题,写篇策论。
  题目一出,底下登时一片怨声载道。无论是皇子还是伴读,都还没有实际参与到朝政中去,让他们以此为题,写篇文章出来,着实为难人了。
  但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就算是读了这么多年史书,又听长辈们议论,也该能胡乱诌出些内容来。到点以后,少年们准时交卷,连带着盛云霖也交了一篇上去。
  下学后,大家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大皇子殿下,你怎么写的呀?」
  「嗐,还不是那老一套嘛。先治水,再赈灾,广开粮仓,先把灾民的肚子填饱,然后再安排家园被毁的农人们举家搬迁,去开垦新的田地。」
  大皇子是他们这群人中年纪最大的,比盛云霖还虚长半岁,读过的书自然更多一些,写得还算像模像样。
  陈煜问:「阿姊,你怎么写的?」
  盛云霖叼着一根草,道:「哦,你问我?我瞎写的。」
  徐怀礼接话道:「谢大人不会责怪公主殿下的。连我们这些日后要入仕的男儿都写不出来,还能怪罪一个女孩子?」
  盛云霖哈哈一笑,道:「那可不见得。」
  谢斐把十几个少年呈上来的文章细细审阅了一遍,然后将他们的名字都拿裁好的纸张遮了,四条边抹了糨糊锁边。除非对特定人的字迹极为熟悉,或者把遮名字的纸张拆了,否则便不知道是谁写的。
  十几篇文章一一整理好后,谢斐径直去了御书房。
  这道题本不是他出的。
  出题人是皇帝。
  皇帝在御书房内已经等了谢斐许久了。他虽然平日里也会过问皇子们的课业,但通常也就是口头上询问一番,对皇子们的字迹还没日日给他上奏折的大臣们熟悉。是以,只需要遮去名姓,他也不知道哪一篇文章是谁写的。
  他觉得这样可以更加公平地对孩子们做出判断。
  皇帝细细看过了众人的策论,有的看得快,有的看得慢,有的皱眉,有的叹气。
  「到处引经据典,隔两行就要掉一下书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文笔好似的——这一定是徐尚书的儿子!」
  谢斐没有接话。
  「这篇中规中矩吧,该论的都论到了,理论上是可行的,可惜不适合现下的情况。」
  就这样一页页纸翻过去,到了最后一篇,倒是给皇帝气笑了。
  「不成体统!」他骂道,脸上却是一番哭笑不得的表情。
  这一篇策论写道:
  「朝廷赈灾之款项遭层层克扣,实乃贪官污吏之过。然而,此时革职地方官员,加以审讯,办案时间过长,无法解燃眉之急;何况当地官官相护,朝廷钦差未必能审出重大罪名。况且,即便拿下一批佞臣,委任新人,新任官员不熟悉当地,亦难以妥善办好赈灾一事。
  现如今,自江南发水患起,已过去两月有余。再过些时日,大概率会有流民造反。此等程度的造反不足为惧,倒不如加以利用,让他们冲入县衙,以民怨拿下当地的贪官污吏。而后,朝廷再派一批官去将起义之人「招安」,念他们因天灾流离失所,免了他们的罪名。同时,皇上下诏书痛斥贪官,再安排得力的臣子去江南坐镇。此时再去做赈灾平怨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全文极为大胆,根本没有引经据典,亦不走寻常路,甚至看上去很不正人君子,但却把朝廷的难处剖析了个透彻。
  而更要命的是,文中所猜测的「大概率会有流民造反」,已然发生了。
  皇帝又看了第二遍,道:「字倒是不错,看来平日没少临帖。倒是奇了怪了,能静心练字的孩子,怎么会想出这种鬼主意的?」
  谢斐道:「陛下不如猜猜是谁?」
  「应该不是我那四个皇儿,他们不会这般不正经。」皇帝思索了一番,实在想不出来可能是谁,干脆放弃道,「拆名字吧!」
  谢斐将遮住名字的纸张一一拆了。
  皇帝直接看向了最后那篇「不成体统」的文章,上面「盛云霖」三个大字,笔触有力,恣意风流。
  皇帝整个儿愣住了。
  「是长忆?!」
  「是。」谢斐颔首,「微臣以为,其他十几位加在一起,所闻所思,都不如公主殿下一人。」
  皇帝沉思了良久,叹气道:「可惜了,长忆不是朕的儿子,也不能入朝为官。」而后又道,「罢了,你替朕去一趟九江吧。」
  谢斐回京,已是半年后。
  他回来那日,京城万人空巷,倒是京郊的承天台附近被挤得水泄不通,全靠禁军在四周拦着。
  谢斐一问便得知:今日是长忆公主的及笄礼,平民百姓皆可在外围观礼。
  多年以后,这场空前盛况的典礼依旧为人所津津乐道。公主着大袖长裙,批褕翟之衣,头戴凤冠,尾坠东珠,一步一摇,极尽华贵。那是陈朝最鼎盛时期的盛礼,繁花簇锦、烈火烹油,最终都归于少女明丽的眸光。
  谢斐在承天台下停驻。
  他抬头,看向拖着华服尾摆,极端正地走上承天台之上的盛云霖。不知道是半年未见的缘故,抑或是她今日的妆容过于艳丽,台上的少女竟美得不可方物。
  旁边有人议论道:「二十年前,华阳长公主的及笄礼,也是在这里办的吧?」
  「是啊,如今长忆公主的典礼,倒是比她母亲当年的还要盛大呢!」有位年岁颇大的长者答道。
  「当年的长公主也是这般美吗?」
  「不一样。」长者摇摇头,「长公主温婉,长忆公主更明艳一些。」
  ——明艳吗?谢斐抬眸。
  ——她到的确是明艳的。
  谢斐曾在御书房里见过华阳长公主年轻时的画像,皇帝总会时不时地从抽屉里拿出来观看。那张面孔是真的温柔婉约至极,也不知曾出现在多少位少年人的梦中。
  但盛云霖和华阳长公主并不像。
  那双灵动的眼睛倒是很像的,但眉毛、鼻梁、嘴唇,这些似乎都随了她父亲长宁王。谢斐也曾见过长宁王一身戎装的画像,画上的青年英气逼人,面庞上尽是坚毅的气质。盛云霖可能正是随了父亲这份英气,明明生得极美,气质却与旁人想象中的深宫公主有所不同。
  及笄礼毕,四周的人声逐渐沸腾起来。只因这典礼的最后一项,便是公主乘坐轿辇游街。这可能是京城百姓们距离公主殿下最近的一次,是以长街两侧人山人海、观者如堵。
  谢斐却逆着人潮离开了。
  不知怎的,盛云霖被太后插上羊脂白玉簪的那一刻画面,竟在他脑海间挥之不去。
  伴随着长忆公主及笄,公主的婚嫁之事也被正式提上了日程。大约是典礼上的公主殿下过于惊艳,而且不知从哪儿传出了「尚主不影响仕途」的小道消息,总之,不过才一年的工夫,世家子弟们便从对盛云霖绕着走,变成了日日围着她打转。
  驸马爷这个身份一下子炙手可热起来,不少勋贵之家的诰命夫人们都向宫里递牌子,邀请公主去家中赏花作诗。
  皇帝金口玉言:一定要为长忆公主挑一个满意的夫婿。但怎么算满意呢?皇帝又道,得公主亲自相中了才行。于是盛云霖开始了长达月余的相亲历程,从王府的世子见到了国公府的嫡长子,就连上书房的课也暂时停了。
  谢斐却依旧要去上书房授课。
  冬去春来的时候,太子因着凉而生了场病,卧床了小半个月。这让皇帝感受到了让儿子们好好锻炼身体的重要性。恰逢谢斐回京,皇帝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位文武全才的爱卿,便让他换一门课,带皇子和世家子弟们练一下剑艺,好强身健体。
  上书房内没有校场,但好在人不多,谢斐便在屋外的花树间寻了块空地,带着学生们练剑。
  这群少年书读得还行,武学底子就参差不齐了。虽然谢斐教得认真,但天赋不佳的还是把剑舞得歪歪扭扭。若那长剑在谢斐手中翻飞,如银光乍破,有削铁如泥之感,那到了有些人世家子手中,便成了极为滑稽的场景。
  谢斐不禁在心里叹气。
  他正思考该怎么跟皇帝交代,忽闻旁边的花树上传来一阵轻笑。
  「谁?」
  他话音未落,树梢上便有一个倩丽的身影往下一翻,他只觉得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下意识伸手去接,偏偏这回,那身影却自个儿稳稳落了地——不是盛云霖又是谁?
  「阿姊!」太子的语调颇为惊喜,「你回来啦?」
  「回来啦。」盛云霖轻快道,「你们不行呀,怎么剑舞得这般差,还不如我呢。」
  她一身胡服,英姿飒爽,回眸对谢斐一笑,道:「谢大人,差点儿以为赶不上你的课了。我有事来迟了,见你正在授课,不好打扰,便去树上待了会儿。」
  谢斐知她「有事来迟」具体指的是什么事,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异样,但还是对她道:「无妨,归队吧。」
  盛云霖却没有归队,而是笑眯眯道:「谢大人这套剑法,我瞧一眼便记住了。大人要看看吗?」
  谢斐眉梢一挑:「你会用剑?」
  「我爹教过我一些。」盛云霖从容道。
  盛云霖当了太久的长忆公主,以至于谢斐差点儿忘了,她出自云南盛家。盛家世代驻守西南边关,满门忠烈。盛家女会用剑,一点儿也不稀奇。
  「你们看好了啊。」她从陈煜那儿拿了把轻剑,对着十几个少年抬了抬下巴,然后在空地上摆了个起手式。
  接着,长剑翻飞,剑光如影,她整个儿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三月的春风料峭,庭院里的梨花满枝头正盛,坠落的花瓣在被剑光的残影斩碎,花雨纷纷扬扬,落在盛云霖的肩头与发梢。
  谢斐所教的那套剑法,她竟然几乎一招不差地复制了下来!
  虽然谢斐也清楚,但凡对于有武学基础的人来说,他今日所教这套剑法非常好学,但仅过目一次便能使得这般顺畅,非天赋极高而不可得。
  「长忆,你怎么什么都会啊?」大皇子惊讶不已。
  「我也就会点儿这个啦。」盛云霖吐了吐舌头,「之前我哪回考试考过你了?」
  陈煜目光有些呆滞:「啊……我好像连我阿姊都打不过……」
  盛云霖揉了揉他的头发:「没有啦,你再长大点儿就打得过我了!等你加冠……不!等你到十五六的时候,我肯定打不过你啦!」
  她说完后,忽然回过头来问谢斐:「谢大人,我这剑舞得怎么样?」
  那双灵动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谢斐感觉自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
  他居然头一回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而是道:「嗯,很不错。」
  ——非常美。
  ——摄人心魄。
  长忆公主的相亲进度在王公贵族之间广为流传。
  礼部尚书家的小公子翟闻涛也在翰林院,作为年轻人中的八卦头子,他热切地和诸位同僚们同步最新进展,说是适龄且未曾婚配的世家子弟基本上都和公主殿下见过面了,但公主殿下始终没有说最满意哪个。
  但他姑姑是当今圣上颇为宠爱的贤妃,贤妃娘娘对她说,皇后曾问起公主这件事,公主当时道:「哎,都没有模样特别出挑的。」
  可见是都不满意了。
  翟公子说罢,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谢斐。
  于是旁边的人也顺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向谢斐。
  若说模样出挑,那可能这一辈的世家公子都不如谢斐一人好看。
  谢斐正在替皇帝草拟诏书,见周围的人都盯着他,淡然道:「何事?」
  「咳咳。」小翟公子清了清嗓子,「谢大人,我听说去年,陛下有意让你尚主,你却拒绝了?」
  谢斐瞥了他一眼,又继续拟诏书去了。
  翟闻涛很熟悉谢斐这种「懒得理你」的作风,一般这种时候谢斐不理他,那无论怎么叽叽喳喳,那谢斐可能都会视他如无物了。
  他当然不会自讨无趣,便继续和旁边的人八卦道:「我爹跟我说,北漠要派使臣来京城和谈啦!礼部最近都在忙这个事儿呢。」
  谢斐手中的笔一滞。
  什么和谈,在边境不能谈,非要派使臣来京城谈?
  谢斐几乎在刹那间便锁定了理由。
  ——除非,是要求娶一位公主。
  而在这个想法冒出来的那一刹那开始,他蓦地心烦意乱起来,就连手中的诏书也写不下去了。
  皇帝最近看华阳长公主画像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他以往总是自己独自一人看,连周围侍候的人都禀退。若有人进了御书房,他便会慢慢地将那画像的卷轴卷起,收入盒中。
  而最近,谢斐进御书房时,皇帝恍若未闻,依旧静静地看着那一幅长长的画卷。
  画中的女人嘴角永远噙着笑,温柔如水,让人很容易便想象到她还在世时是如何因这张面孔而名动天下。
  「微臣参见皇上。」谢斐出声。
  「谢爱卿来了啊。」皇帝头也不抬,「你陪朕坐一会儿吧。」
  「微臣站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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