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景如愿——月映沙丘【完结】
时间:2025-03-28 17:19:21

  我迅速挡在圣上前头,拔刀斩断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黏稠的绿色液体喷溅到我的靴子上。
  我望着地上断作两截的虫尸,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护驾!」
  金鼎中仍有虫子源源不断地钻出来。
  我吩咐内卫军护着圣上先撤离,然后取了火把来扔进金鼎中,里头立刻传来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类似婴孩儿啼哭的声音。
  我认出那是蛊,然而蛊只有黔地的苗人才有,苗人与汉人历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我意识到事情非同小可,须得全城戒严。
  圣上用最快的速度作了决断,封锁消息的同时还下令关闭各城门。
  在事情未查清前不能走漏有人想利用巫蛊弑君的事,所以我告诉手下,京中有刺客,还是西域人。
  我率队出宫时,已经发现自己中了蛊毒,手背上的虫眼开始溃烂红肿,应是火燃起来时蛊虫不堪高温乱飞的时候不小心被咬伤的。
  后来与姜愿说话时,我的头在疼,浑身血液都往颅顶冲去,连她离开时的背影都看不清。
  太医为我刮骨疗伤的时候,我痛得数度昏厥,隔着纱帘我听见太医战战兢兢地向圣上和我阿姐禀报:「微臣从未见过如此邪性的毒,即使刮骨剔肉也未能完全涤除,辜将军只怕是凶多吉少。」
  我阿姐是不爱哭的女子,听到这话顾不上贵妃的仪态,瘫软在榻边号啕大哭起来:「皇上,您一定要救救行之,他,他还年轻,甚至没有娶妻……」
  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活过来的,迷迷糊糊做着些零零碎碎的梦,时而高热,时而又如坠冰窖,时而觉得蛊虫还在我身体里疯狂啃咬着我的血肉。
  我梦见祖父过世后年幼的自己与阿姐被叔伯们围在中央,欲以代养为名瓜分双亲留下的家产,又梦见阿姐与她喜欢的男子被伯父硬生生拆散,伯父为维系并加固自己在官场的地位,欲将她送进宫嫁给年长她二十岁的天子。
  为了进一步打消阿姐反抗的念头,他们暗害了那个丰神俊朗、温文尔雅的书生。
  幸好我发现得及时,才将阿姐从上吊的绳索上抱下来。
  后来我参军,见了血杀过了人,我潜回京中割了伯父的脑袋。
  临了时他目眦欲裂地斥我置整个辜家的兴衰于不顾。
  我告诉他,家族兴衰在人事,更在天命,退一万步说,可以在辜家每一个男人的肩上,都不会是在女子身上,谁拿我阿姐一生的幸福去换荣华富贵,我必让他有命做,没命享受。
  我梦见松林的溪边,我与姜愿一人提着一个脑袋,冷冷对望。
  我后来才听说京城一度盛传姜家的老夫人被山贼割了脑袋。
  溪水里映着我与姜愿的影子,仇恨与鲜血浸在她稚嫩的眼底,风吹来水面波光粼粼,我们的影子好像融在了一起。
  我撑过来了,但太医说今后不能再打仗,将来能活多长,能活成什么样都是未知。
  我恳请皇上将这个消息传出去,任他在民间发酵,经众口相传,传得越广越好。
  有人想害皇上不成,隆恩殿从此防守更严,苍蝇也飞不进来。
  我将后背暴露于人,由我来做诱饵。
第25章
  抒云当日一句戏言竟真的在多年后成了真,我与姜家莫名其妙有了婚约。
  只不过不是他的小表妹。
  我为此不高兴了好一阵,后来姜愿帮我将人杀了,我又暗自欢喜了好一阵。
  苗人与汉人历来楚河汉界,互不干扰,但听说前些日子京城的潇湘阁出现过一帮苗人,而潇湘阁是陈少安寻花问柳时常去的地方。
  据我所知这位国公府小世子并不真的如在外界的名声那样是一个虚有其表的纨绔,他与李琮走得很近。
  所以即便姜愿不说,我也会先杀陈少安。
  只是在知道陈少安掌握了些姜愿的把柄,并拿出来威胁她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姜愿就像疯长在野外的花儿,连我都不舍得去叨扰,胆敢沾惹她的人都该死。
  所以陈少安比我预计的死得还要快。
  但姜愿并不让我失望,我提前发动了计划,她随后将这盘棋上看似不相关、实际又相勾连的各颗棋子微妙地串联起来,严丝合缝地催生出激烈的矛盾。
  最后的行动前,她问:「将军就不考虑我的死活?」
  我回答考虑过,我比她所知道的考虑得更多。
  我知道靠仇恨而活的人,最渴望的是报仇雪恨的一刻,最怕的也是报仇雪恨的一刻。
  姜愿对她母亲的执念,是经年累月的恨意催生出来的,她不但恨害死母亲的凶手,还恨着没能救回母亲的自己。
  恨意是一把双刃剑,让她在成长的过程中不论遇上多大的阻碍和麻烦都不会被打倒。
  但报完仇了却牵挂的那一刻,我怕她会放弃自己。
  所以我请她最后再帮我一个忙。
  她想了想,问我:「将军,你是说如果你赢了,朝廷清扫了叛党,未来储君必然是十二皇子,你的阿姐将来会当上太后,你将是……国舅爷?」
  我笑了,不知如何与她解释政治上复杂的前因后果,我回答她:「可以这么说。」
  「我能与贵妃娘娘和十二皇子说上几句话?」
  我点头:「你是我推举的人,我阿姐不会防备于你,你想说什么直接与她讲就好。」
  她低垂的眉眼像微开的铃兰,明显地亮了一下,随后便答应了下来。
  我抱起双臂做出很感兴趣的模样:「你想与我阿姐说什么?不妨先与我说说?」
  她连连摆头,默不作声地喝着茶,我却看得出她内心里一定是在翻涌着什么。
  临走的时候她突然又问:「将军,如果,我是说如果,天下太平时,你能不能劝谏天子让普通人家的女儿也能进学堂读书?我知道让女子像男子一样靠读书出人头地是妄想,但至少让她们受些教育,一定是有用的教育,别是三从四德。最好是能废止了那些让男子握在手里随意用来践踏女子的法度,希望女子不再是生来就要为家中弟兄让路的牺牲品,十二三岁早早嫁了人,从此围着灶台洗衣做饭侍奉公婆,生不了孩子是错,生不了男丁是错上加错,夫君纳妾了世人不怪男子,只会怪她不懂得温顺,夫君考不了功名会怪她不贤惠,若不幸被休一生都要受人指摘,连娘家也容不下,无数枷锁重担压下来,剥皮削肉,无几人能生还。这世道的女子,还是太苦了些。」
  姜愿说这一番话时神态娴静,似并无什么波澜。
  她自幼多灾多难,比任何人都淡漠沉静也属正常。
  可我细看才发现她放在桌上的双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
  我点头:「我向你保证,辜某在的一日将竭力辅佐新君,革除家宅后院对待女子不公甚至是苛刻的风气。女子靠读书出人头地目前看来是不可能,但也并非绝不能实现,你我所做之事哪怕只在史册之上留下零星印记,后世总会有人循着微弱的光芒取下火种照亮蒙尘万物,说不准将来女子不但能读书,还能入仕为官,我们虽看不见,但不代表那一天不会到来。」
  姜愿抬起头看我,眼眶有些红。
  凤寰宫门前,满身是血的姜愿在我怀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摸着她的脸,小声唤她:「阿愿,我们赢了,你期盼的日子就要来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呐。」
  好一会儿怀里的人才动了一下,一口血喷在我的领口上,虚弱地撩了撩眼皮:「将军……我觉得……我还可以……救一下……」
第26章
  姜愿伤在左腹,是一道贯穿伤,太医止血缝合花了几个时辰。
  我阿姐抹着眼泪从她暂住的殿室出来,我已在殿外快将自己站成了石像。
  阿姐说:「行之,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姑娘将自己弄得像她一样满身都是伤的,你是没瞧见,她身上有几处骨头都变形了,太医说是长时间超出身体极限盲目加负荷练武所致。再有,我也是没见过哪个女子能像她一般练出来一身的腱子肉,石头一样硬,捏也捏不动。」
  我苦笑两声,不知该说什么。
  阿姐继续埋怨:「那广宁侯府是什么地狱,可怜了阿愿这么好的姑娘被逼成了这般,她娘亲若泉下有知该多心疼。」
  「不,她娘亲若知道她那样厉害,应该是欣慰的。」我转过身,望着庭院之中雨后清明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世间并不是毫无寄望的,不论多大的风霜雨雪,过几日总会清明。
  「天底下所有的问题都不该只有一个标准答案,是以每个人心中的愿景也不相同,她娘亲原就是希望自己的女儿不步她的老路,能将命途掌握在自己手里,纵使阿愿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这愿景显然是实现了的。」
  阿姐又问:「行之,那你呢?」
  「我和太医院商量过十日之后再行一次刮骨剔肉之术,以后每隔两月一次,只看如此能不能将蛊毒在我体内清除干净,若成,我也不至于是个命短的。」
  阿姐听后又开始抹眼泪:「刮骨剔肉,一次都痛得死人,你还要再受几次?」
  我微侧身,望了一眼身后关上的门:「我曾想过认命,突然又不想了。」
  我行完刮骨之术,整个人像被剥离了神魂,接连昏睡了好久。
  一次睁眼,发现床头坐着姜愿,正偏着脑袋瞧我,不知瞧了多久。
  她的身子果然比许多男子都瓷实,受了如此重的伤不到一个月竟就自己走到我府中来。
  她说:「将军,我一度怀疑你命不久矣的传闻是有意混淆视听,为了引蛇出洞呢,没想到是真的。」
  我坐起身,细细看了看她的神色,不见担忧,不见伤悲,唯带着一丝惋惜。
  她又说:「将军若是死了,以后我万一走到京城来都没人请我喝茶了。」
  「你要去哪?」
  「我和阿桐打算走了,这京城龙潭虎穴也不是我们待的地儿,去哪还没想好,约莫是先去池田村参加完胡三与月竹的婚宴,再去雍州把我舅舅好好骂一顿,然后再天南海北随遇而安吧。王奔那老东西竟不等我伤好就走了,我醒来后人影都没瞧见,就留了一封信给我。」
  我发现姜愿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圆圆的杏眼里有了光,说话的语气也多了神采。
  「信上写的什么?」
  她有些不耐,拿出信纸递给我,我摊开瞧了,没忍住笑出声来。
  「大仇既报,吾以汝为傲,后常以书信联络,不必相见, 只需挂念。」
  姜愿把信纸从我手里夺回去,有些恼:「将军与我家舅舅一早就认识?」
  「你说呢, 我是掌管京畿驻军的骁骑将军,你舅舅在雍州的卫所属我管辖,自然是认识。为确保万无一失,我提早就给临近京城州县的卫所下了调兵令,圣上论功行赏时还准备给王奔大人提职呢, 可他万千推辞不愿留在京城,才放他又回了雍州。」
  一句「儿孙满堂」,就令她懂了我爹的意思,姜萸不到四个月时,她便又怀了我。
  「(良」「数面之交,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像在自说自话, 「应是没什么。」
  她走到门口, 又回头来说:「将军, 你答应过我的事,可要做到。」
  我点头:「届时你可要回来当面谢我。」
  她回眸朝我一笑, 灿若星辰,我当她是答应了。
  姜愿离京的时候, 我本欲亲自驾马护送她们出城十里, 但她以不愿为人增添负累为由婉拒了, 因而我只送到了城门口。
  城门下,她郑重地朝我握拳一拜:「将军不必再送, 有缘自会相见。」
  「将来找到地方落脚, 记得捎封信来, 我若得闲的时候来找你一同品茶。」
  她眉头轻挑:「将军还是好好养伤吧, 养好伤之前我是不会来信叨扰你的。」
  「这东西可不可以送我?」
  我指了指她腰间那把精巧的匕首上缀着的穗, 她低头看了看, 没有迟疑地取下来递给了我。
  接着她翻身上马,驾马狂奔时也没有任何迟疑。
  我遥望那抹红色消失在长天尽头, 才想起问丹青可有把准备的东西放进她的包袱里头。
  「将军放心,您的令牌、解百毒的丹药还有银两都趁阿愿姑娘不注意悄悄装上了。」
  「好,甚好。」
  我不自觉地叹出一口气, 发现时自己都惊了惊, 赶紧道:「打道回府吧。」
  丹青一面牵马过来, 一面小声嘟囔:「将军,阿愿姑娘是不是没有心?您对她的好她是一点也看不懂?」
  我瞪了丹青一眼,丹青立马将自己的嘴捂起来。
  「让她自在去吧, 留也留不住的。」
  上马前, 我又朝身后瞧了一眼, 昨夜秋雨过后前头的路潮湿泥泞,秋风扫下的落叶细碎地铺满地。
  多少年人和事,风尘滚滚来来去去, 不留踪影。
  唯我的心被一个惊鸿客打扰过, 一直波光粼粼,回不到平静时。
  我是名利场里的一个俗人,姜愿却是自在的风。
  愿她从此独立天地间,苍然鹏翼, 傲然笑人世。
  良辰好景,思君朝与暮,会有相逢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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