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海瑟薇捧着金冠，语气平淡。“她死了。”
“……什么？”
小公主后退两步，脚下一软，要不是侍女阿露拉眼疾手快，她险些跌坐在地。
海瑟薇却十分满意：
心存希望，保持怀疑，阿兹卡那还有这样的领导者，那她便觉得还有希望。
“莉珊德拉公主，杰克王子。”海瑟薇说，“我降临此地，并非要参加你们人类这无聊的庆功圣典，而是带来一则警醒，一则噩耗。”
她将金冠至于两位王储面前：
“恶魔虽死，邪恶却依旧虎视眈眈。”
“千年来，汝等受光明结界庇佑，本应锐意进取，积极革新，却藏污纳垢，将教会变成了黑暗的同伙，险些倾覆延续千年的王权。”
“杰克罗西，你比莉珊德拉更加年长，应该清楚本应辅佐王室的神明耳目，歌姬与圣女，是如何一步步沦落至如今这个任谁都能来掺一脚的地步。”
年轻的君主面露愧色，海瑟薇却不给他喘息的时机，微微眯眼：
“因为多疑，因为不信任。”
“因为你们觉得歌姬不过是沾染神明辉光的普通乐技，却完全忘了她们来自全国各地，是最能代表臣民之声的逆耳之音。”
“但凡傲慢，必有毁劫；但凡猜疑，必定离析；”
“而过度的依赖与盲从，也必定导致不辨清浊，人云亦云。”
“从而导致――”
“今天这种结局。”
人们望向天空，惊恐地发现结界早就四分五裂，它们化作大片大片的残渣，如悬崖边松土的危土，不断向下跌落。
不等人们逃窜，海瑟薇便举起琴弓，向高空一点。
千万片结界残片化作灿烂的白金色星粉，如流星般，散落大地。
许多在方才战火中不幸被黑色流火灼伤的人碰到星粉，狰狞的伤口瞬间消失：
“我的伤不疼了！”
“哪里是不疼了，简直是完全痊愈！”
就连嘴唇发白的杰克也胸口一轻，抬头惊愕：
“您这是……？”
他本以为神明会大发雷霆，降下新一轮的审判与战火。
“别多想，人类的国王。”少女语气淡淡，“虽然你们做得很烂，但在抗击恶魔一战中，人类却表现得十分出彩。”
“如果没有你们的信念，那个女孩就算牺牲一千次一万次，也无济于事。”
“算是……她留下的，最后的礼物吧。”
……最后的？
杰克还未思考清楚这一句话的含义，便看到阿兹卡那的湛蓝色天空再次开始改变颜色。
昔日的天空像一面破碎的镜子，随着结界碎片的坠落，竟然露出苍白的青色。
游魂游荡，黑暗涌动，灿烂的太阳也仿佛失去温度，变得遥远又晦暗。
那是……结界之外的世界。
他曾经在王师的口中听闻。
地邻奥尼亚海，“苍白之地”，阿兹卡那的真正样貌。
“不会再有神佑之地了，人类的国王。”海瑟薇说，“神明原本想叫苍白之地成为一片培育鲜花与荣光的沃土，如今却是四片大陆中魔素适应性最差的一个。”
“东大陆与魔法生物共治，探究生活如何过得更好；南大陆依附自然之灵，研究出不少先进的魔药；北大陆虽战争不断，但总归没有沦落为黑暗生物的食粮。”
“只有西大陆，因为安定，所以停滞；因为得来轻易，所以更加不懂珍惜。就连原引以为豪的诗歌与艺术，也在内部的欲望与争斗之中，逐渐沦为贵族的附庸，逐利的弹唱。”
“所以，不会再有神佑之地了。人类的君主，你明白了吗？”
莉珊德拉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垂眸：
“您要离开了吗？”
海瑟薇轻轻点头。
“真的不在多呆几天？”莉珊德拉竭力微笑，“只需一夜，我们会准备最丰盛的葡萄酒宴，还有美味的烧烤！”
海瑟薇承认自己可耻地心动一瞬，但还是平静地清了清嗓子：
“不必。”
“庆功的宴会应是属于所有英雄的嘉奖，而非神明个人的表彰。”
好公主，竟搁这试探她呢。
莉珊德拉不死心，抿抿嘴：
“我们还有……”
“拦下她！不要让她跑了！”
海瑟薇与莉珊德拉回头，竟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性跑上高台，在即将接近几人时，被白盔骑士狠狠扣下。
“你算什么神明！呸！”
女人拼命挣扎。尽管白盔骑士竭力阻止，她还是狠狠咬开对方捂嘴的手臂，破口大骂：
“只是打败一只恶魔而已，你就耗尽了整个结界！没了结界，我们还怎么活？”
“那些黑暗生物会将我们都吃光――我看你是和那些黑暗生物混久了，心也跟着倒向那些贱畜！”
“你！”
公主身边的侍女阿露拉恨不得冲上去捏住女人的嘴――
她家小公主眼看着就要将天使说动了，
怎么偏偏跑出来这么个蠢物？
可是碍于在天使面前，她却无法作出如此无礼的举动。只能忍气吞声，抠着衣裙干着急。
云层之上，瓦妮莎等人看得倒吸凉气，路易也看得火冒三丈：
他总算知道莫里森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将海瑟薇拐跑了――
因为这些人类根本就不懂珍惜，暴殄天物！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吵哄哄的……”
莫里森揉着前额，缓缓苏醒。
“没什么，你再休息会儿吧？”
路易急着去捂莫里森眼睛――他这身负恶魔神核的兄弟要是这时候气不过冲下去，那场面还不知道会变得有多混乱！
哪料海瑟薇只是微微皱眉，很快便轻笑一声：
“偏心黑暗生物？”
“……就算我真的偏心黑暗生物，把你们全部送给他们做食粮，你――”
“又能把我怎样？”
海瑟薇此话一出，全场所有人类都吓得脸色苍白。
海瑟薇生前与那只人鱼多么交好，人们是知道的。
先前抗击圣子，也是她说服人鱼，他才愿意将一些珍贵的魔药材料与配方告诉人类，并协助人类打倒圣子，救出国王的。
后续的决战中，她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令与人类关系恶劣至极的血族与幽灵也为她所用，协助人类击败恶魔。
人们先前忙于抗击恶魔，并未深思这个问题。
现在细细想来，竟越想越不对劲！
要请黑暗生物帮忙，必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或许，女孩正是许诺将肉骨赠予人鱼，将鲜血赠予血族，将灵魂赠予幽灵――
将自己分成三等分，才换来和平与胜利，只是缪兹恰好觉醒，才保住了这副身躯！
“你……你？！”女人自然不知台下的人们产生了怎样奇怪的猜想，指着海瑟薇，“你……德不配位，我，我要砸烂你的教堂，毁掉你的神像！”
“好呀，欢迎。”
海瑟薇笑着做出请的动作，将周围的人类全部吓出一身冷汗。
神明在上！您可别逼她了！
哪知女人反倒先指着海瑟薇气得说不出话，捂着脸抽泣起来。
“发现了吗？自己不强大，就算你不满意，你也什么都做不了。”
海瑟薇摊手：
“只要神明的一句话，你就只能捂着脸哭泣。”
“姐姐！姐姐！”
一个年轻的男孩跑来：
“姐姐，刚才天上飘星星，星星从病房门口飘进来，妈妈她突然能下地了！”
女人诧异抬头，回过头看了看自己欣喜若狂的弟弟，又看了看眼前的海瑟薇。
“神明在上！对不起，我刚才冒犯了您！”
她狠狠地伏下身子，将额头磕出紫红，又提起裙子，跟着男孩跑离了广场。
“……”海瑟薇轻叹一声。
根本没听进去啊。
不过也好，有了这么一出，她就可以假装生气，然后拍拍翅膀，趁机走掉了！
“人类的国王，你也看到了，因为迷信天使，现在的阿兹卡那问题很大。”
“弄破结界确实是我不对，作为补偿的秘密宝具，就藏着这顶金色冠冕之中。”
“你们如何用，怎么用，我都不关心。但注意，结界的余响大概还能维持五年？十年？在这期间，魔物不会轻举妄动。”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结界的力量会不断削减，直至消失。”
“如果那时候，西大陆人类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等待你们的，就不止是王权被倾覆那么简单了。”
“西大陆的王储，你明白了吗？”
杰克伸出手，却久久不敢触碰。
一旦触碰，就意味着阿兹卡那千年神明庇佑史的结束，一段崭新的开始。
他……真的可以背负这一切吗？
就在杰克犹豫之时，莉珊德拉却勇敢地接过那顶半透明的冠冕：
“明白！”
她紧紧地盯着天使，希望能从对方的神情中辨出一丝属于海瑟薇的痕迹――
可惜，却没有看出任何异样。
海瑟薇……真的不在了吗？
……她才不相信。
莉珊德拉相信海瑟薇此刻就在某处看着，或许在缪兹的体内，或许就在她的面前。
虽然她也很舍不得海瑟薇，但如果这是她的选择的话――
那她希望，她能够自由。
莉珊德拉与哥哥将冠冕同时举起。很快，他们领悟到那其实是一本记载详实，且具有广播功能的魔法书。
阿兹卡那的所有人都在此刻知晓了那则魔法的秘密，也在同时，看到了那个人人都能够学会魔法的未来。
如果他们的行为并非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那么阿兹卡那的所有人都会化身检察官与审判员，用心与眼做监督他们的利剑。
莉珊德拉放下手。
人人都能会魔法？
海瑟薇，你可真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
不过……
她愿意尝试。
海瑟薇见莉珊德拉陷入沉思，明白这位认真的王储已经开始思考人类的蓝图，她也是时候离开了。
她振翅飞起，在众人不舍的目送中，羽翼掀起千层气浪。
“海瑟薇！”
她听到一声熟悉的，焦急的呼唤。
不能回头。
“什么缪兹？什么天使！让开，那是我们家的外甥女！”
不能停息。
否则方才的演出均要功亏一篑，西大陆人类走向独立的未来，也将不复存在！
“妹妹！”
那一声响彻云霄，以至于飞至高空的海瑟薇也忍不住回望：
“姨妈，姐姐……！”
云海茫茫，她只看到那陆地上模糊成一个个的小点。
“姨妈……”
在这里哭的话，就没有人能看到了吧？
她扑进已经醒来，在云层上等待许久的莫里森的怀里，嚎啕大哭：
“呜呜……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