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是崔晔也闪身入内。
这会儿太平已又从榻上滚落,缩在榻边儿上瑟瑟发抖,口中乱嚷,崔晔上前将她的手握住:“殿下勿惊!”
他连唤数声,太平方醒悟似的,盯着他看了会儿,叫道:“崔师傅。”忙将他抱住,兀自发抖。
崔晔道:“殿下是怎么了?”
太平哭道:“是那个鬼,又来找我啦。”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做声,上次那件事后,这殿内的侍从都被带走审讯,至今未回,弄得人心惶惶,这会儿听太平又如此说,一个个不知如何是好,刹那间跪了一地。
崔晔轻轻拍了拍太平的背,回头看向阿弦。
正好袁恕己将她扶着站起身来,阿弦的双腿有些酸麻,袁恕己察觉,便俯身给她揉着膝关节。
忽然听见崔晔跟太平问答,袁恕己随口问道:“小弦子,你可曾看见什么?”
这其实也正是崔晔的意思。
阿弦茫然道:“什么也没有。”
袁恕己道:“当真?”
阿弦点了点头——除了先前在外殿遇见的那只之外,目之所及,十分干净。
崔晔问太平道:“殿下不必着急,你可否告诉我详细情形?”
太平抽噎道:“方才他又站在我面前,样子仍是那样可怖,崔师傅进来的时候,他才不见了的。”
阿弦心头一动:崔晔虽跟袁恕己几乎前后脚进内,但因袁恕己离的近,毕竟早一步,但比袁恕己更快的,则是阿弦。
她在听见太平的叫声之后立刻醒来,所以室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按照太平所说,那时候在她榻前应该有什么才是。
可是阿弦明明什么也没看见。
既然如此,太平有怎会如此说?难道她真的是因受惊过度出现了幻觉,或疑神疑鬼而已?
这一场闹,不免又惊动了武后,这时候武后才睡下不久,却仍是起驾而来。
太平复哭的可怜之极,依偎在武后怀中,武后不住地安抚她,又问详细。
崔晔道:“臣等一直都守在此间,并未发现异常。”
武后道:“那么……十八子可看见什么了?”
阿弦正低着头,见点到自己,便道:“我也并没有看见什么。”
武后不以为然。
崔晔道:“娘娘,我还是觉着,殿下只怕是受惊以至于体弱神虚,而并不是真的这宫中有什么邪祟。”
武后笑道:“我也正觉着如此,但是陛下疼爱太平心切,我若坚持说无碍,陛下反当我不把太平放在心上。”
太平又是委屈,又且着急:“崔师傅,母后,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我?我真的看见了!”
崔晔瞥一眼阿弦,阿弦会意摇头。
崔晔便道:“殿下年纪毕竟还小,又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身心受创,由此疑心生暗鬼,也是有的,殿下只要放宽心,不必多去思虑,好生服药安寝,必然无碍。”
太平红着眼道:“崔师傅,你怎么不信我能看见?”
崔晔道:“若殿下当真这般说,那么,所谓鬼神之说,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又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若那鬼当真死的冤屈,他想要报仇索冤的话,也自要找那正主去,是袁少卿负责将他拿住,是丘神勣百般刑折,他若报仇,当然要先去找那两人,又怎会来寻殿下?何况殿下身份尊贵,此又是宫中,有诸神诸佛庇佑的,似那种孤魂野鬼,又怎敢擅闯如此森严庄重之地?”
太平听了他这一番话,才慢慢平静下来:“难道,真的是我的幻觉。”
崔晔道:“我们这许多人都帮殿下看着,里头有阿弦跟众人,我跟袁少卿就在殿门处,若有异样,早就发现了。殿下若是信我,切勿再自疑自苦。”
武后听他说罢,面上也露出笑容,低头对太平道:“你可听见了?我告诉你的话你不肯听,只当我是安慰你的而已,如今崔天官可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你向来不是最为钦佩么?他的话又果然这样有理有据,我都信服,你总该听了吧?”
太平缓慢点头。
“这才是娘的好孩子。”武后将太平揽入怀中,摸了摸她的头,又满是宠溺道:“以后你若还是害怕,不如随时都跟在母后身旁,若真的有什么鬼祟想要侵害太平,就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这话带了几分隐隐地霸气,在场几人听着,心情各异。
太平依偎在武后怀中,依稀一笑:“谢谢母后。”
阿弦垂着头,只恨不得此刻脚下有个地洞,把她深埋在里头,那就什么也不用看,什么也不必听了。
外头宦官忽道:“皇上驾到。”
武后拍了拍太平手背:“你父皇也看你来了。”
袁恕己握住阿弦手腕,同她一块儿后退靠边。
他也并未第一时间看向门外,反而看向阿弦,见她的脸色隐隐发白。
好歹并无人注意,袁恕己便向她身边靠了一步,低声道:“小弦子,别怕,皇上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不会吃人。”
阿弦才牵了牵嘴角,勉强道:“知道啦。”
不多时高宗进门,身边却还陪着一位千娇百媚的丽人,正是魏国夫人贺兰氏。
贺兰氏并未盛装打扮,反而一身素服简装,就仿佛才慵懒睡醒一样,此时跟着高宗一块儿前来,意味自然非凡。
武后放开太平,起身迎驾。袁恕己崔玄暐等人也在侧相迎。
高宗见他们都在,笑道:“皇后免礼,崔天官袁爱卿也不必多礼,今日劳烦你们了。”
崔晔跟袁恕己道:“不敢。”
高宗又上前细看太平,见她双眼发红,神色惊惶,不由道:“原先朕听说还好好地,怎么忽然又闹腾起来了?”
武后道:“其实并不跟别的相干,只是孩子受了点惊吓,所以有些疑神疑鬼的。太平自己方才也说了。”
太平点了点头,高宗在榻边坐了,搂住太平肩膀,叹道:“若真如此,倒也好办,多吃两剂安神补气的药就好了,横竖别让朕的太平有事。”
高宗说着,又看向崔晔道:“太平年纪还小,又是个女孩子,故而朕跟皇后都格外疼惜她,不愿她出丁点儿纰漏,不然,断不会指使大臣进宫做这种事的。”
崔晔道:“陛下不必如此,能为陛下跟公主效劳,也是臣等的荣幸。”
高宗笑道:“不管如何,朕替皇后跟太平都谢过两位爱卿了。”
两个自都称呼不敢。
此时魏国夫人从旁道:“早听说袁少卿为人可靠办事老成,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英武之才。”
袁恕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魏国夫人,见她容貌娇丽,言语张扬,倒是跟贺兰敏之有些相似,又想到听说的那些高宗跟贺兰氏之间的关系……如今看这般情形,倒是十有八九是真。
因魏国夫人身份微妙,袁恕己只低头道:“多谢夫人夸赞。愧不敢当。”
魏国夫人却对高宗道:“皇上,你自己也说了,人家是堂堂朝臣,居然来给你看门守院似的,这也是他们忠心才如此,你可不能口头说一声谢就算了,很该好生嘉奖。”
高宗笑道:“说的是,朕记下了。”
武后在旁,淡淡地又扫了一眼魏国夫人,贺兰氏却只当未觉,笑容里却透出几分得意。
此时高宗瞥向阿弦,迟疑问道:“这位又是?”
武后便含笑道:“陛下,他就是‘十八子’。”
高宗本满眼疑惑,听了这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他竟是转作惊喜之色,笑道:“朕可是闻名良久,今日才得见面了。”
阿弦在高宗相问的时候已经提起了心,又听那句“原来是你”,顿时间竟有些魂魄荡漾,正不知如何,幸而听高宗说了最后一句。
高宗点头叹道:“当初你才来长安,明德门前打了李洋,说明德门乃是天子脸面,不可为天子脸上抹黑的时候,朕就已经印象深刻,后来又闹出那许多事来……只不过,真是没想到,居然只是个这样年幼的少年而已。”
武后笑道:“可不正是英雄出少年么?也是陛下的仁德,这天底下的英杰灵秀才齐聚长安。”
高宗点头,饶有兴趣地问阿弦道:“你多大了?”
阿弦深吸一口气:“回陛下,十……十六了。”
高宗“哦”了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看不出来,我还当只有十三四岁呢。皇后你觉着呢?”
武后笑道:“这孩子是个孤儿,打小儿吃了些苦,所以不像是寻常人家吃穿不愁的孩子们长的那样壮实高大。”
高宗叹道:“原来是这样,却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对了,你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看看。”
阿弦听着高宗跟武后的对话,脑中早嗡嗡作响,仿佛是澎湃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冲了过来,不毁天灭地誓不罢休一样。
阿弦自觉身在浪中,几乎有些站不住脚,正在随波起伏,旁边袁恕己靠近过来,在她手臂上悄悄地扶了一把。
如有了片刻凭仗,阿弦这才站稳。
李治见她不答也不动,不由道:“你怎么了?”
袁恕己便代替答道:“陛下恕罪,她毕竟年纪小,身体向来有弱,熬了一天一夜,有些乏累,御前失态,还请殿下恕罪。”
高宗方笑道:“我怎会责怪他什么?你抬起头来我看一看。”
袁恕己正满怀担忧,阿弦慢慢地抬起头来。
在她面前的高宗,浓眉长髯,仪表堂堂,却并没什么身为帝王的那股迫人的威仪,正好相反,满面却是慈和之色。
忽然旁边太平道:“父皇,你怎么啦?”
高宗回头笑道:“啊,没什么,朕就是好奇将半边长安都搅乱的人,生得什么模样而已。”
太平道:“他并不是生得三头六臂跟哪吒一样,父皇是不是很失望?”
高宗哈哈大笑,又将太平搂入怀中,道:“知道开玩笑,那必然是无碍了。”
魏国夫人在旁看了阿弦半晌,笑道:“你不是跟在我哥哥身边儿么,怎么跑进宫里做什么?”
阿弦道:“是宫内传召。”
魏国夫人别有意味般道:“那你可要留心了,周国公最讨厌三心二意的人,他今日使唤你你却不在,惹怒了他,一定会罚你。”
武后道:“贺兰,难道他在敏之身旁侍奉,竟比奉召入宫看护太平更要紧么?”
魏国夫人道:“我当然觉着是看护公主要紧,只是怕哥哥那个坏脾气,会迁怒给他呢。”
武后道:“敏之性子虽冲动了些,但不是不明事理的,既然此间已经平安无事,不如让崔卿把十八子送过去,在周国公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崔晔拱手应承。
魏国夫人道:“这不过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哥哥未必会这样小气……只是我想不通,宫里多少内侍都用不完,何必巴巴地从外头又找一个进来。再者说原先不是还说太极殿里有细作弄鬼,把那些人都绑起来审讯拷打了么,这会儿难道就不怕这也不是个好的?”
武后只淡淡道:“我相信周国公的眼光。”
魏国夫人才又要说,高宗拦住她,道:“敏之的眼光于京都也是独一无二,若这孩子有个什么,敏之断不会容他留在身旁。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说着又看向武后:“不过皇后,我的确有些不解,怎地还要把敏之的小厮也叫进宫里来?他又有何用处?”
武后还未作答,崔晔道:“回陛下,此事是臣的主意。”
高宗问道:“哦?不知这是何故?”
崔晔道:“阿弦年纪虽小,昔日在豳州的时候,也是县衙捕快,袁少卿去豳州任职,便慧眼独具地收了他在身旁,因此袁少卿所破奇案,也跟阿弦脱不了干系,故而这次听说要召袁少卿进宫,不由就想到阿弦,双剑合璧,岂非无敌?”
高宗大笑:“不愧是崔天官,想的周到,说的明白。”
武后在旁也微微一笑。
说了这许久,天色已明。当即二圣便许三人出宫,武后留下来照看太平,高宗同魏国夫人自回麟德殿。
出麟德殿往外,魏国夫人道:“这个叫十八子的,名字怪,人也怪。”
高宗李治道:“这是什么意思?”
魏国夫人笑道:“名字就罢了,至于这个人,我怎么冷眼瞧着,有些像是……”
李治问道:“像是谁,怎么不说了?”
魏国夫人道:“像是皇上啊。”
李治笑道:“你又在在信口胡说了。”
魏国夫人也并不纠缠此事:“你就当我瞎说好了,但是这一次明明是皇后惹的祸,还几乎把太平害死,那句‘废皇后,得太平’才传入我的耳中,我就慌了,若换了我,一定会立即自请陛下废黜皇后之位也要保住太平性命,她倒好,像是没事人一样,如今才懂得着急了么?”
高宗笑道:“罢了,不必再提。都已经过去了。”
贺兰氏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您难道打算忍她一辈子?”
高宗道:“不然又能怎么样?”上次终于不想再忍,叫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谁知最后……上官仪落得如此下场,高宗也知道跟那件事脱不了干系。
贺兰氏却道:“您是皇上,当然是您说了算的。”
高宗叹了口气:“唉,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贺兰氏撒开他的手:“说来说去,您不过是不想废她而已!”
高宗道:“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咱们回去吧……”
贺兰氏皱着眉:“皇上自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