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点头。
袁恕己道:“别想太多,养精蓄锐,明日要吵要打,才好行事。”
此时距离天明只有一个时辰多点儿,阿弦因今日经历了太多事,精神跟体力都有些不支,入内躺倒,紧靠在玄影身旁,很快入了梦乡。
那时候未曾入夜,风雨也还未起。
——“殿下,您……您想做什么?”
——“你猜我想做什么?”
周国公府,堂中。
虞娘子跪在地上,怀中抱着受伤的玄影,惊慌地望着斜倚在胡床上的敏之。
可更让虞娘子心中不安的却并不是敏之,而是在他身旁坐着的那个打扮古怪的番僧,她的目光掠过番僧手中摩挲着的骷髅,没来由地觉着寒气阵阵袭来,竟叫人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寒战。
与此同时,被抱在怀中的玄影却狂吠了起来。
之前周国公府的侍卫前去平康坊捉人,虞娘子察觉异样,不肯跟随,那些人便欲强行带人离开,谁知惹怒了玄影。
玄影猛然窜起,冷不防便咬伤了其中一人,领头侍卫见状,一时情急,出手相伤。
玄影负伤,本艰于动作,可是此时却一反常态,向着虞娘子跟前身侧狺狺狂吠。
这当然是因为有人欺身,故而才防卫威吓。
可虞娘子看着“空无一物”的身侧。
她毕竟是个曾经历过的,又因为那股透骨的寒气阵阵侵袭,虞娘子心生不祥,忙把玄影抱了回怀中。
拥着黑狗儿毛茸茸的身子,心口才又略觉苏缓,感觉到一丝暖意。
此时,那番僧道:“殿下,这只狗能不能送给我。”
虞娘子一惊,敏之也有些诧异:“上师要一只狗儿做什么?”
番僧道:“这畜生极有灵性,它的血也是上品,我可以将它加在金丹之中,助我修炼。”
虞娘子抱紧了玄影:“不行!”
敏之却并未看她一眼,只对番僧道:“只要你帮我达成所愿,这只狗自然归你。不过现在不能杀它。”
“当然。”番僧并未坚持。
敏之又道:“不过虽然我素来听闻上师的过人手段,但却不曾亲眼见识过,不知在施法之前,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
番僧道:“这也不难,但这需要一个‘人’。”
这句话中的阴冷气息让人极为不适,随着话音刚落,虞娘子也有一种冰冷窒息之感。
忽然,被抱在怀中的玄影呲出利齿,蓦地向着虞娘子身侧探头出去,仿佛在撕咬什么东西。
“玄影!”虞娘子惊悸之极!但她毕竟不是那种寻常的小妇人,竭力把玄影抱回来,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乖,别动。”
敏之垂眸看看她,忽道:“这个人我也还有用。”
此时,外间云绫带着两个丫头进来上茶。
敏之扫过几人,忽然指着其中一个丫头道:“这个如何?”
番僧道:“甚好。”
那丫头忽然被点,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原地。
云绫惊疑道:“殿下?”
敏之道:“她留下,你们退下。”
云绫心知不妙:“殿下……”
敏之冷冷瞥她一眼:“滚。”
此刻,番僧的手掌摸索着那骷髅乌亮的天灵,口中念念有词。
毕竟是常伺候在侧的,对敏之的性子略有知晓,那被留下的丫头不安起来,跟着后退两步,然后跪倒在地,磕头道:“殿下饶恕。”
才叫了几声,声音戛然止住,贴在地上的手指奇异地开始伸展,抖动。
虞娘子近在咫尺,却见那丫头的脸色从正常到迅速地转作白里泛青,脸上肉皮也似在颤动不休。
而玄影呲着牙瞪着对方,不顾身上的伤,两只前爪紧紧抓地。
终于,那跪地的丫头猛地一仰头,双眼已经没了瞳仁,尽数转作惨白色。
虞娘子咬紧牙关,浑身冰凉,似乎知道将发生什么,她只能拼命抱着玄影,生恐一松手它就跑了出去,又怕一松手自己也会受不住而倒下。
最后,那丫头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只是手足跟身躯都有些奇异地扭曲着,从背影看来,就像是一个被粗鲁拙劣缝制的人形布偶之类。
虞娘子已经不敢再看,深深低头,将脸贴在玄影额头上。
玄影却仍死死地盯着那丫头,在黑狗儿的眼中,它所见的当然不是什么“丫头”,而是一个精瘦诡炼的异鬼,因占据了人的躯壳,得意洋洋地伸出手臂,打量这幅新皮囊。
就像是经受不住这新鲜皮囊的诱惑,异鬼猛地低头,向着那血肉饱满的手臂上啃落,竟生生地咬下一口肉皮,欢天喜地地嚼吃了起来!
玄影蓦地狂吠!
在敏之跟虞娘子的眼里,自然是那丫头自己在啃食自己的臂膀。
“她”不觉着疼,反而满面狂喜似的。
敏之皱眉道:“这是干什么?”
番僧用胡语呵斥了一句,那“丫头”才停止了自残,却仍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着唇上的血。
番僧对敏之道:“这一次附身的是早就炼化的野鬼,已不知做人是什么样的,所以才这样举止反常,如果是令妹的话,当然不至于这样粗鲁。”
就在此刻,那被附身的丫头回头,看向身侧的虞娘子跟玄影。
虞娘子因先前听见异样响动,情不自禁看了一眼,正看见那骇人一幕。她无法按捺,浑身颤抖,只好把头深埋下去。
玄影却哪里容得了这个,恨不得上前撕咬起来!
那“丫头”饶有兴趣地盯着玄影,然后一歪一扭地走了过来。
一“人”一狗对峙之中,“丫头”忽然双臂一张,躬身伏背,向着玄影露齿嘶叫!
“啊!”阿弦大叫一声,挺身坐起!
她尚未清醒,挥手乱打,正惊魂无措,手腕却被稳稳地握住。
“阿弦。”有人唤道。
恍恍惚惚,就像是回到了周国公府里,那穿风透雨飘来的救命一声。
第150章 心有灵犀
先前云绫偷偷探望阿弦的时候, 曾说起白日里被那番僧害死过一个丫头。
当时阿弦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现在却已经明了, 连同玄影受到惊吓的原因也都知道了。
——异鬼附身,对寻常之人伤害极大, 一般的躯体受不了那股阴寒,故而侍女很快暴毙。
休说异鬼, 就算是普通的鬼魂,常人也是承受不起的。
周国公之所以盯着阿弦, 正是因为阿弦的体质异于常人,不会格外排斥,也不会发生忽然“身死”的情形。
天色将明,雨声淅沥。
室内虽还点着蜡烛,但薄薄地晨光透窗而来,眼前所见的所有便朦朦胧胧, 如梦似幻。
阿弦瞪着面前熟悉的容颜,嘴唇颤抖, 终于失声叫道:“阿叔!”
她想也不想, 张手将人抱住,也不知为什么,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在榻前的人,的确正是崔晔。
被陡然抱住, 单弱的身子投入怀中,那毛茸茸地头一下子撞在他的胸口,“砰”地一声。
崔晔有些微怔。
之前崔晔本是悄悄来的,正在外间跟袁恕己密语。
说了片刻, 便听到里间儿玄影呜呜然。
袁恕己还道:“小弦子说玄影受惊了,也不知是怎么……这会儿大概也做噩梦呢,别把小弦子吵起来才好。”
却又哪里知道,做噩梦的不仅是玄影,还正有阿弦。
袁恕己毕竟不放心,正要入内看一看,就听阿弦大叫了声。
此刻袁恕己看着阿弦抱紧崔晔,担忧之余,心里又有一丝异样之感。
然而不仅是阿弦,连一并醒来的玄影也挣扎着往他身边靠了过来。
袁恕己只觉匪夷所思,不由“哈”了声。
崔晔闻听这声,迟疑举手,在阿弦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好了,没事了。”
不说则已,阿弦听着这一声,泪流的更急,无声打在他胸前衣上。
玄影抬头仰望面前之人,喉咙里也发出委屈地呜呜咽咽。
还是袁恕己开口:“你们这一人一狗的这是在做什么,像是我虐待了你们一样。”
阿弦止泪,却忍不住抽噎。
崔晔道:“真的做了噩梦么?是怎么样?”
将他松开,阿弦举手擦了擦眼中的泪,又仔仔细细将崔晔打量了一遍,确信是他无误。
阿弦哑声:“昨晚上……阿叔去了哪里?怎么那么久没有消息?”
崔晔沉默。
袁恕己则笑道:“没有办法,我原本也不想承认你,是贺兰敏之先透露了口风,然后小弦子自己也猜到了,其实你该知道,就算你不露面不出声,她也总有法子知晓。”
阿弦想到昨夜在周国公府他的举动,道:“阿叔原本不想我知道是你?”
“知道瞒不过你,这个本没什么,”崔晔向着她微微一笑:“……至于昨夜,我另有一件事,所以才迟了回部里。”
阿弦想到那场狭路相逢,忙抓住他的双臂:“那个番僧有没有伤到你?”
崔晔道:“并没有。放心就是了。”
阿弦心里总不踏实:“当真么?”
袁恕己道:“若不是真,他如何会好端端地就在眼前?”走过来,把阿弦的手从崔晔臂上拉开,“你手上有伤,自个儿小心点,别到处乱摸乱碰,留神伤口又裂开了。”
话虽如此,他自个儿却握着阿弦的手腕,借着打量伤口的机会,翻来覆去把那只手看了几遍。
崔晔在旁,并不做声,只对阿弦道:“可还要再睡会儿?若是不睡了,我有话跟你说。”
阿弦忙道:“阿叔要说什么?”
崔晔道:“你稍微整理整理,我跟少卿在外间等你。”
阿弦一夜和衣而眠,只是这件衣裳因是袁恕己临时给她找来的,未免有些不合身,只匆匆地扯了扯领子衣襟,便跑了出来。
袁恕己因见她醒了,便出外叫侍者前来,准备茶饭等。
崔晔看着她憔悴的小脸,按下心头其他言语:“周国公为何要囚禁你?你可知道?”
之前袁恕己也曾问过这话,阿弦不愿让他替自己担心故而未曾告诉。
此时听崔晔如此问起,便老老实实说道:“周国公想要借那番僧的能力,把魏国夫人的魂魄召回,还想……想魏国夫人附我的身。”
虽然崔晔早有所料,听阿弦如此说,眼中仍是掠过一丝明显的怒意。
然而他涵养绝佳,那怒色一闪即逝。崔晔道:“故而我先前叮嘱你,不可再应承他什么。周国公性情偏激,容易作出这些极端之事。”
阿弦道:“阿叔,虞姐姐还在他手里么?”
崔晔道:“是,昨夜本安排了人去救她跟玄影,没想到她临时被换了地方。”
阿弦又是担心虞娘子,又是感激崔晔,低头道:“又让阿叔为我操心劳动了。”
“既然还叫我阿叔,这些话就不要再提一句。”
崔晔说罢,又道:“但是周国公既然生了此念,等闲一定不会放弃,只怕他还会再对你下手,也许会利用虞娘子要挟你,他知道你的性子,一旦如此,你必然会乖乖地回去是不是?”
阿弦的确正是这样想法,昨夜若不是相信崔晔,她也绝不会撇下玄影跟虞娘子独自逃走。
眼中又有些湿润,阿弦道:“阿叔,如果真是这样,我当然不能坐视,不能让姐姐因我遭难。”尤其是方才梦中所见……阿弦又打了个寒战。
崔晔道:“我想跟你说的,正和这个有关。你听好……”
他微微倾身,略靠近阿弦耳畔,这般如此交代了一番。
阿弦抬头:“这样使得么?”
崔晔道:“使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有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上,周国公才会收敛。”
阿弦道:“会不会因此牵连少卿?”
此时在外间,袁恕己其实已经站了半晌,正欲迈步进来,蓦地听见提到自己,便又止步。
却听阿弦道:“昨晚上少卿前去国公府,已是得罪了殿下,若还闹出来,我……我实在不想再牵连他……”
袁恕己听见了想要听见的,当即含笑道:“若我说我愿意被你牵连呢?”
说话间已走了进来:“也算是从豳州开始就跟着我的人了,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性?何况昨夜晚已经撕破脸了,现在再回头去赔笑脸抱大腿也是晚了。”
阿弦哭笑不得:“少卿……”
袁恕己在她头上摸了一把:“我倒要问问你,我之前问你周国公因何捉你,你怎么不告诉我?怎么他一问,你就乖乖地全说了?”
阿弦没想到他居然在外偷听:“我、我……”
崔晔道:“阿弦只是不想你关心情切,越发插手其中受到牵连而已。”
袁恕己道:“那她怎么不怕牵连你啊?”
崔晔想了想:“大概是因为……阿弦叫我‘阿叔’。”
袁恕己无言以对,——阿弦叫崔晔“阿叔”,叫他却始终是“少卿”,的确是“亲戚”有别。
但不知为何,这种想法让他心里莫名地舒坦了几分。
袁恕己笑道:“噫,终于有做人长辈的自觉了?可喜可贺。”
当初袁恕己因崔晔不管阿弦,曾也这般冷嘲过,如今见他揶揄,崔晔只又一笑,道:“我方才告诉阿弦该如何行事,接下来,就有劳少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