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玄影早听见动静,门刚开便乐颠颠上来,伸出长嘴拱了拱阿弦的腿。
阿弦笑道:“仗着你守门儿,伯伯居然懒得连门都不锁了。”摸摸它的头,从兜子里掏出一块酥饼递过去。
玄影一嘴叼过去,趴在檐下吃了起来。
谁知才推开柴房的门,大夫先扫了眼:“人呢?”
阿弦定睛一瞧,心顿时凉了大半儿。
原来里头竟空空如也,并不见有人,阿弦几乎失语,急跳入内,把那柴堆里,床底下都看过了,仍是不见半个人在。
老大夫问道:“这病人呢?是不是去了别的屋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阿弦心里掠过一丝希冀:也许是伯伯开恩,许他住进正屋里了呢?
她来不及细想,又跳出柴房奔到正屋,谁知两个房间都找过了,仍是无人。
阿弦口干舌燥,站在屋门口,想到这两日老朱头横眉冷眼挑三拣四的模样,心里依稀猜到:多半是他不乐意留人,终于忍无可忍、趁着她去县衙的功夫,把人打发去了。
心中竟有种莫名悲恸。
玄影正啃了半个饼子,忽地见主人窜来跳去,又嗅到悲伤气息,便放下那饼子站起身来,眼巴巴地看着阿弦。
阿弦悲从中来,不由骂道:“让你好好守着家的,你怎么把人看丢了?人呢?”
她从来不对玄影发脾气,玄影受了惊,往后退了一步,头颈也往下缩了缩,喉咙里发出了低低一声呜鸣,似乎知道自己做了错事,羞愧而不安。
阿弦一甩袖子,眼圈已经红了。老大夫在旁看着,不知如何,便试探着问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如何十八子你竟然不知道?”
阿弦才要说,玄影凑过来,在她手臂上蹭了蹭,阿弦看它一眼,心里难过,玄影却张口,在她衣裳上咬了一咬,又往外跑去,跑到门口,又回头看她。
阿弦心头一动,忽地跳起来,玄影见她起身,才跳出门去。阿弦不顾得招呼老大夫,忙跟着跑出去,见玄影往右手街上跑去,她望着玄影,心底又有一丝希望飘了出来。
很快出了这条街,玄影扬起脖子,湿润油亮的鼻子掀动,然后又往前奔去。
如此穿过两条窄巷,眼看将到十字街了,玄影忽然“汪”地叫了声。
阿弦陡然止步,猛然回顾,却见一抹熟悉的朴旧衣袖,在眼前晃过。
她当然认得那是属于谁的。
“喂!”大叫一声,阿弦追了过去,岂料才跑了十数步,眼前的场景忽然发生了变化。
毛发倒竖,阿弦本能地察觉不好,很快地,原本空无一物的窄巷地面,浮现一片阴沉黑影,那影子以极其古怪的姿态扭动变化,最后立在她的跟前儿,形状从模糊转做清晰。
这窄巷本就阴冷,太阳光难以射入,此刻更像回到了寒冬腊月。
她身上的暖意也在飞快消失,阿弦陡然止步,望着眼前的“人”。
就像是人会有妍媸美丑,鬼也各有不同。
阿弦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因见的多,也大略知道些,他们出现在她跟前儿的时候,一般都会保持着死之时的模样。
所以有的看似正常……正常的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是鬼魂,有的却很可怖,就如现在横在跟前的这只。
四肢不全,如被什么撕咬过,连头颅也是残缺破碎的,脸上一只眼窝空空荡荡,另一只却突露出来。
以前阿弦戴着眼罩,虽有感知,却只模模糊糊看不清容颜,如今近在咫尺打了个照面,阿弦几乎也被骇的灵魂出窍,口鼻中呼出的气息凝滞在跟前儿,如一团冰雾,久违的阴冷从脚底迅速攀升,就仿佛是疯长的藤蔓,将她紧紧地缠绕束缚其中。
阿弦艰难地后退一步。
前方的玄影也发现不对,忘了追赶,只“汪汪”地叫着向那厉鬼扑来,但它虽然极有灵性,却只能让寻常鬼魂略觉畏惧,最主要是陪伴阿弦,故而此刻玄影虽有护主之心,却也无能为力。
眼看那鬼步步逼近,阿弦闭上双眼,忽然想起那只从雪里冒出来的手。
他道:“如果死亡并非终结,你更应知道如何做才是最好……”
阿弦攥紧双手:“你若有求于我,好生说就是了,我会尽力相助。但你若只是想吓唬我……”
她睁开眼睛,咬牙喝道:“给我滚!”
右眼的血红又凝聚起来,那鬼愣怔之际,阿弦跳起身,从他旁边跃过,玄影见状,紧紧跟上,一刹那的功夫,就已经奔出了窄巷。
午后的阳光如同普度众生的佛光洒落,阿弦长吁了口气,有种瞬间从地狱回到现世之感。
但她还来不及松一口气,玄影又叫了声,阿弦转头看时,乍惊乍喜,原来就在身侧,是那道她兜兜转转急欲找到的身影。
因眼盲体弱,男子踉跄往前,却误抓到一名路人,那人吃了一惊,反手甩过去:“干什么?”
伤病交加,又耗费了太多体力,男子趔趄将要跌倒。
阿弦早冲上前,将他用力抱住。
那路人见她公差服色,方不敢如何,急急去了。
就在阿弦抱住男子的瞬间,长街之上,苏柄临一行逐渐逼近。
老将军利眼扫过,眼中泛出疑惑神色。
手上一拉缰绳,胯下马儿放慢速度。
副将凑近问道:“将军,怎么了?”
苏柄临不答,只盯着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形,正心下徘徊,却见有人从巷子内冲出来,将那将跌倒之人扶住。
苏柄临当然认识扶人的是谁,隐约只听她道:“我扶你回去。”
白眉紧皱,苏柄临不语。
副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看见一名公差肤色身形纤弱的少年,拦腰扶抱着一个身形伛偻之人,却也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谨慎起见,副将道:“将军,我去查看一下?”
老将军回过神来,举手拦住:“不必,天色不早,入夜之前还要赶回军中。”
一行人重又打马往城门处而去。
阿弦一心都在此人身上,更未留意苏柄临等。
而只有紧跟着她的玄影看的清楚——在那马蹄声远去之时,男子本挣扎着要抬起的手重又无力垂落。
是夜,府衙之中,左永溟入内道:“报大人,老将军一行已经平安进了军屯。”
袁恕己道:“知道了。”
左永溟见他面沉似水,忍不住问道:“大人,这老将军从来深居简出,这次竟破格前来府衙拜见,底下人都众说纷纭,猜测是为什么呢?”
苏柄临统领豳州大营几十年,不管哪一任刺史到达,都是刺史主动前往拜会,今日这遭儿,却是破天荒第一次。
袁恕己道:“哦?他们都猜什么?”
左永溟道:“多半是说大人精明强干,老将军闻听大人的贤德名声,所以特来拜会。”
袁恕己笑而不语。
袁恕己当然听出左永溟话中的探听之意,但他却并未向这位心腹透露苏柄临今日来到底是为何,因为老将军的用意,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己知。
白日,正在袁恕己跟曹廉年徐伯荣他们寒暄,忽然门上急急来报,说是苏老将军亲临。
众士绅也即刻识趣告退。袁恕己不敢怠慢,大步流星地出来迎接。
之前,他并不曾亲眼见过这位名震军中的老将,只是久仰大名。今日相见,果然见虎威非凡,不是军中历练数十年,身上断不会有这种慑人之气。
袁恕己他面上如常,心内早敬服十分。
好生将人请入厅中。袁恕己心中掂量是否要说些官面客套话的时候,苏柄临道:“我今日前来,有一事同袁大人商议,请屏退左右。”
竟是开门见山,干净利落。
袁恕己立刻让伺候的人都退下,派两个军士守在廊下,严禁闲人打扰。苏柄临的那些副将们也都在廊下守卫,当下厅内只他两人。
袁恕己并不落座,站着问道:“不知老将军亲临,有何指教?”
苏柄临道:“袁大人是豳州刺史,不必拘礼。”
袁恕己道:“我这刺史也是临危受命,心里还当自己在军中,见了老大人应当侍立答话。”
苏柄临白眉微动,眼里也透出几分赞许。
顷刻,苏柄临道:“我的性子不惯跟人拐弯抹角,就跟你直说了,听说袁大人对我那军屯很是上心,近来屡屡派人前往查探?不知你想怎么样。”
袁恕己派吴成暗中查探何副将被害之事,本属机密,不料这么快给他知晓了。袁恕己知道在这位精明能为的老将军跟前说谎只是自取屈辱,便道:“因上回请了十八子过去,并无下文,我心里疑惑,其实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还请老将军见谅。”
苏柄临笑笑,眼神却更锐利了:“只怕你并不仅仅是关心何鹿松之死。”
袁恕己抬头。
两人目光相对,苏柄临却并未着急逼问,只道:“我再问你,你可都知道了?”
袁恕己道:“听闻真凶已经伏法。”
苏柄临道:“是从探子口中得知,还是从……十八子口中得知?”
袁恕己苦笑:“都有。”
苏柄临道:“十八子怎么跟你说的?你跟老夫详细说来。”
袁恕己正也不知“马决”之事到底真假,借此一见高低也是好的。只不过苏柄临性烈如火,又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来。
袁恕己便道:“我说可以,但是也有个不情之请。”
苏柄临挑眉,袁恕己道:“不管此事是真是假,老将军可否答应我,不会为难十八子。”
苏柄临笑道:“我当是什么。难道老夫是那种不管不顾,滥杀无辜的人?”
袁恕己也跟着笑了笑,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码事:当然苏柄临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可是,如果那人的存在会威胁到他,那么……
“老将军一言九鼎,这样我便放心了。”袁恕己一笑,果然便把阿弦跟自己描述的梦中情形一一说了。
听着袁恕己所述,苏柄临虽仍端坐,脸上却透出一股极为奇异的神情。
袁恕己道:“我所闻便是这些。但十八子自己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所以他并未对任何人提及,至于我,也是我用了点手段,他才肯告知的。”
苏柄临双眸抬起:“他倒还是个谨慎不多嘴的人了?嗯……可不知袁大人用了什么手段?”
袁恕己笑笑,便把自己拿一百两银子诱惑,被阿弦拒绝等事又说了。道:“所以为了见我的诚意,我就也把过去那件事说了。”
苏柄临听罢,唇角微动,似是很淡的笑意:“难得。以你的性情,肯把疮疤揭开给人看。”
袁恕己心中隐痛,面上仍似无事。苏柄临轻轻一拍桌子:“既然你提起了这件事,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今日来……也跟钦差遇害,监军李璟惨死那失利一战有关。”
袁恕己之所以派人去军屯查探,正是怀疑两事之间会有什么牵连,猛地听苏柄临亲口承认,顿时毛骨悚然:“老将军你……说什么?”
苏柄临垂下眼皮:“司仓参军靳辕被吐蕃人买通,钦差之所以遇袭,你跟李璟被伏击,都是他向吐蕃人事先泄露了行军机密,此事被何鹿松发现,靳辕便杀人灭口。”
袁恕己屏住呼吸,目眦如裂:“这人是吐蕃人的细作?!”忽然又问:“可钦差是为了调停吐蕃跟生羌战事而来,他们为何……且并没有证据表明钦差一行是被吐蕃人袭击……”
苏柄临道:“吐蕃野心勃勃,一心要吞并河湟谷地以南的羁縻十三州,又怎么会答应休战?他们毕竟不敢跟天朝硬碰,故而假扮做他部流寇,出其不意行事,就是为了破坏和谈,继续东扩。”
袁恕己满腔怒火,几乎把牙咬碎。
苏柄临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戎马生涯,战事本是平常,但让老夫心里觉着最可惜的,是那个人……”
袁恕己道:“什么人?”
苏柄临面上浮现奇异之色,慢慢道:“五姓七望,北方第一。”
第35章 博陵崔氏
简简单单地八个字, 却似有无限风起云涌, 波澜壮阔,扑面而来。
袁恕己早已明了苏柄临所指何人。
自汉魏南北朝至隋唐, 天下世家大族多不胜数,然而其中最可称道的是五姓:陇西李氏, 赵郡李氏,博陵崔氏, 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其中李氏有陇西跟赵郡,而本朝高祖李渊便是出身陇西,可见显赫。
而五姓之中, 李氏跟崔氏因各有两个郡望,所以世人又称为五姓七望。
但于当时, 若论名声鼎盛世所尽知, 就算是至为尊贵的帝王李姓,都比不上崔氏。
崔姓本源于姜,传说是炎帝裔孙姜尚之后,因姜尚之后得崔邑为食邑, 从此后,姜尚子孙以食邑之名称为姓,故而追本溯源,崔氏一族从西周开始。
后, 崔氏子孙繁衍生息,宗族日盛,强人辈出,族中子孙,或为当世权臣,或封侯拜相,累累功勋显赫,不可言说。
数百年的苦心经营,子孙们皆不懈自励,历经春秋战国,秦,魏晋南北朝,到了隋唐,崔姓俨然已成为天下第一姓。
世人拱手称之位: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
所以此刻苏柄临一提这八个字,袁恕己立即便明白了。
——五姓七望,天下第一,博陵崔玄暐。
十字街,窄巷之侧。
阿弦扶着失而复得的这位仁兄,不知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若是她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起初阿弦以为是老朱头把人送走了,如今看来却不太像,难道是他自己要走?
可是先前还说已经忘了所有,这样病歪气虚地跑出来,是要去往哪里?
但目前的燃眉之急,却是快些将人好生带回家中,偏偏这人虽看似枯瘦,实则沉重之极,阿弦扶着他的手臂,以肩头抵着他的胸前,自觉不像是负着一个人,反而如同扛着一堆金石沉檀,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