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上气不接下气,被压的胸闷眼花,幸有两个巡街的县衙公差经过,眼尖看到是阿弦,慌忙冲过来,一左一右将人扶住。
彼时阿弦已经摇摇欲坠,若不是公差们及时相救,只怕这会儿她已被压的扑跌于地。
两名公差架住人,问阿弦道:“十八弟,这是什么人?”一个瞅着男子飞须蓬头的脸:“这样可疑,莫非是嫌犯?”
阿弦正拄着腰吁吁喘息,闻言摆摆手,又吸了口气:“不不,是我……是我堂叔。”
另一人忙笑道:“我正要说呢,先前听高建提过,说是你家里来了一位亲戚,我们还惦记着得闲去探望,不想这样巧就遇上了。不过看堂叔的模样好似不大好?莫非急病?”
阿弦道:“是……有劳两位哥哥帮手啦。”
那两人笑得格外灿烂:“自家兄弟,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
他们回来仍是抄近路把那小巷走的,阿弦无意瞥了眼,却见巷子里“干净”异常,虽然仍是有些许阴冷,却只是单纯的风之冷飒,并无其他。
一刻钟的功夫,终于将人扶抬回了朱家,一进门,就见老大夫坐在堂屋里,正怔怔发呆。
见他们回来,才忙起身道:“果然找到了?”
阿弦指挥两人将男子抬回自己房中,道:“我是跟捕头告假回来请大夫的,本以为用不了多长时间,谁知出了点意外,哥哥们回去,帮我在捕头跟前说一声儿。”
那两人本要在此多逗留些时候,见阿弦这样说才不敢怠慢,便双双告辞去了。
阿弦忙回到屋里,老大夫已经诊了脉,诧异道:“如何气息竟好像比先前更微弱了?”又问药是否按时服用,以及吃用等物,阿弦一一回答。
老大夫凝神,复又写了一副药方:“原先以为他头上的伤无碍,如今看来却是非同一般了。我这副药里多加了散瘀活血之物,务必要按时煎服,好生照料,且他现在的情形如强弩之末,很不适宜满地乱走,只怕力尽神散,又或者头上的内伤有变,那便是天神也难救了。”
阿弦只顾点头:“是是是。”她抬手入怀想掏钱,忽然想起身上只几个铜板,如此寒酸不好拿出来。
老大夫阅人多矣,见她的神色便知端倪,便笑道:“诊金不必着忙,那抓药的钱一并不用急。”
阿弦见如此慷慨,喜出望外,忙连连道谢:“改日有了,立即奉上。”
同大夫出门之时,老大夫止步看向阿弦,问道:“刺史大人近来修善堂的事,我听说,也有十八子促成之功?”
阿弦意外:“此事跟我并无关系。”
老大夫道:“不必瞒我了,那安善早已经对众人说了,是你跟刺史大人相识,你又为了安善他们尽心竭力,刺史才肯发这大愿心。”
阿弦道:“其实不是,是刺史大人自己动念。”
她才要解释,老大夫含笑道:“这是极有功德的大好事,你是谦逊内敛的孩子,不愿张扬也是好的。然而我人微言轻,刺史是见不到了,就替那些小孩子跟乞儿们先谢过你了。”
老大夫说罢,拱手向阿弦深深一揖。
从先前战乱直到平靖,这桐县却仍是千疮百孔,富人们自乐其乐,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尤其是在辽东极寒的冬天里,几乎每天每夜都会有冻饿倒地的死者。
此事别人虽不清楚,这老大夫身为医者,又怎么会不知道?如今袁恕己要修善堂,以后这些无家可归之人便有了容身之地,可以想象,以后纵然寒冬再临,也不至于再如先前一样,割韭菜似的纷纷倒地,让人连救都不知从哪一个下手。
阿弦忙将他扶住,又急还礼:“您这是折煞我了。”
老大夫点点头:“家里病人身边儿缺不了人,你不必跟着去了,回头我抓了药,自叫个伙计给你送过来就是了。”他下了台阶,却又回头:“另外,我有句不大中听的话。”
阿弦道:“您老要说什么?”
老大夫看向她身后,低声道:“此人先前的情形虽极败坏,但好生调养,自有回旋之极,可因他又劳神竭力,所以竟露油尽灯枯之状,我想提醒十八子,人好端端地固然万事大吉,但倘若有个万一……你也不要过度感伤,还要顺其自然才是。”
阿弦听出老大夫话中的警醒之意,勉强道:“是。”
老大夫去后,阿弦回到屋里,却见男子复又陷入了昏迷。
阿弦趴在炕沿上,迟疑了会儿,握紧他的手。
方才大夫临去所说,阿弦自然知道,这是让她做好了“人救不回来”的准备。
手心里的那只手果然有些凉凉的。
阿弦忍不住垂头,额心抵在那只手上。
她想不通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十字街,也想不通为什么面前才出现一缕阳光,转瞬又似雷霆闪电。
不多时,玄影叫了两声,原来是外间药铺小伙计来送了六副药。
小伙计道:“谢大夫说,这一天一副,用黄酒做药引,辅以人参汤最佳,因店里没什么好人参,谢大夫只包了这一小包须子给你用。”
阿弦知道人参最贵,何况她又没现钱给铺子里,如此做已经是谢大夫格外周全了。
让小伙计回去带上多谢,阿弦把药泡了,看着纸包里的三钱人参须,瞪了半晌,忽然间想起一件事来!
入夜,老朱头方收摊回家,进门后却发现厨屋里油灯微淡。
因老朱头在厨下的本事无人能及,只要尝过他做的饭菜,再吃别的东西便都味同嚼蜡一般,何况他又不肯阿弦操劳,故而家中的厨房,从来都是老朱头的地盘,如今看亮着灯,自觉奇异。
老朱头放下担子,扫了一眼走进厨下一看,几乎窒息。
只见原本不大但很是整洁的厨内,如被人抢掠过一般,碗碟歪歪扭扭地挤在一块儿,角落里堆着几片碎瓷片。
地上水渍油渍混迹,锅台上也稀稀拉拉斑驳狼藉,原本他引以为傲的挂铲勺的地方已空无一物,所有家什都被横七竖八地扔在锅台上,有一个木铲甚至断做两截,放在炉膛前,成了备用之柴。
老朱头捂着胸口,即将要惊气倒仰。
“有强盗!”三个字哆嗦出声,老朱头提一口气,嗓音有些沙哑又略觉尖细:“来人……”
就听身后阿弦道:“伯伯你回来啦!”
老朱头吓得一哆嗦,忙回身抓住她:“弦子,咱们家遭贼了……”
阿弦扫一眼厨内:“什么遭贼,是我做菜了呢。”
老朱头觉着自己听错了:“你做菜?”
阿弦点头。
老朱头看一眼面目全非的厨下,神魂虽然归位,却仍胸口隐痛:“你、原来是你!你这是做菜,还是在拆房?再说……谁让你做菜了?”
阿弦道:“我打小儿就只吃伯伯做的菜,如今也该孝敬孝敬伯伯才是。”
阿弦嘿嘿笑着,拉老朱头来到堂屋。桌上居然有两个扣着的菜碟。
阿弦得意道:“这是我做的。”
老朱头蔓延狐疑:“怎么好端端地……”半是好奇半是猜疑地打开扣碗,“哟,还真的做菜了?”
阿弦道:“我本来还想煮个汤面……”
“别,千万别。”老朱头断然制止。
原本好奇的目光转作痛心疾首,此刻在两人面前,碗中的东西,浑然看不出本来面目,黑漆漆的颜色,干柴柴的品相,一嗅,被烧糊了的干焦烟气扑面而来,几乎把老朱头呛得咳嗽出声。
如果没有些许微温跟糊咸味儿,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弹新鲜出炉的黑色湿泥。
“孩子,这是什么?”老朱头尽量和蔼地问。
阿弦道:“是焖茄丁。”
老朱头绝了望:“去年辛辛苦苦晒了两个半月才晒好的茄子干儿,你都给我白瞎了!暴殄天物,实在是暴殄天物……”
阿弦听到“暴殄天物”四个字,脸上露出类似尴尬的表情。
老朱头起初还以为她是意识到犯错之故,但再看一眼,心忽然又惶惶起来。
他眯起眼睛:“不年不节的,你为什么要做菜?”
阿弦道:“这不是孝敬您吗……”声音却越来越小。
老朱头问:“说吧,除去拆了我的厨房,毁了我上好的菜干子,你还干了什么?”有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现在的阿弦,就给老朱头这种感觉。
而且越看,他越觉着心惊肉跳。
阿弦道:“我……没做什么。”
老朱头凝视她片刻,忽地撇开她,来到柴房前,将门推开看了眼,却见里头空空无人。他想了想,回身进了堂屋,又将阿弦卧房的门推开。
“原来是把人挪到自个儿房里来了啊?”老朱头冷笑,“我当你怎么无缘无故的就来……”
话未说完,老朱头戛然而止:“不对……这是什么味儿?”
他忽地如玄影一样,微微仰头,鼻子掀动。
阿弦站在他身后:“伯伯,我们不如先吃晚饭吧,待会儿菜就凉了。”
老朱头顾不上再去心疼他辛苦晒好的茄子干儿了,因为他发现了另一件让他大为恐惧的事。
空气中那股熟悉而久违的气息,让他心头警铃大作,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恐惧之源,以及这股气息的来历。
老朱头回头瞪向阿弦,失声大叫:“你把我那支价值连城的老山参怎么了?”
是夜,府衙之中。
打发了左永溟,袁恕己起身,慢慢地往卧房而去。
今夜繁星灿烂,清辉泛泛。
正在回暖,虽然走在廊下仍有些冷飕飕地,可是栏杆外头的院地之中,却已经传来草虫欢快的鸣叫声。
袁恕己止步回身,来至栏杆前,那草虫却也机警,察觉有人靠近,便停止了吟唱,悄悄地潜藏行迹。
袁恕己笑了笑。
白日跟苏柄临在客厅中的那一幕,复又现于眼前。
苏柄临说罢那人名字,袁恕己接口道:“原来是他。当时我跟李璟监军前去护卫之时,路上便也曾说起过这位崔大人。当时……李监军也说过这位钦差使者来头非凡,说我们这趟护卫一定要万无一失才好,谁知道竟然……”
苏柄临道:“不错,但是李璟跟你,无非是因为崔玄暐的出身是名闻天下的博陵崔家而动容,却不知这人的真正不同之处。”
袁恕己道:“哦?愿闻其详。”
苏柄临道:“你可知道如今朝中的局势如何?”
袁恕己顿了顿,道:“我只听闻圣上英明治下,不知老将军指的是什么?”
苏柄临冷笑:“你是真的没听说,还是怕在老夫面前‘出言成祸’?我听闻的是,圣上的确是英明治下,只不过,咱们的那位皇后娘娘可也是不遑多让,委实能干的很。”
袁恕己道:“老大人……”一声称呼,口吻里多了一二分规劝之意。
原来袁恕己虽看似不羁,实则却是个有分寸之人,他很清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先前杀本地豪绅,虽看似惊世骇俗,却都在他掌控之中,毕竟薛仁贵调他来豳州,不止是磋磨他而已,更是想借他的力,整一整豳州气象。
所以在苏柄临那里借兵才会如此容易,只因苏柄临也很清楚豳州的情形,同时跟薛仁贵亦心意相通。
但是……妄论朝政,尤其是事关那位“皇后娘娘”,袁恕己却有些忌惮缄口。
先前的大唐勋贵,最显赫威风也比不过上官无忌,褚遂良。两人既是开国功臣,又是先帝托孤的辅命之臣,上官无忌且还是皇亲,但就因跟现如今的这位皇后不对付,最后两人竟都落得个流离身死的下场。
袁恕己心里有数:这辈子他绝不会蜗居在这偏远的豳州,吃吃风沙杀杀豪绅修修善堂而已,终有一日,他会回到长安,回到那个风流人物数之不尽权力富贵用之不竭的地方,他将步步登高,叱咤风云。
所以现在,就算距离长安数千里,他也不肯贸然失言半个字。
谁知道今日之妄言,会不会成为明日之断送根本。
苏柄临当然听出袁恕己话中之意,他凝视着面前的青年人,忽地仰头大笑。
顷刻,苏柄临道:“你放心,你以为我要非议皇后么?非也。”
袁恕己蹙眉不解。
苏柄临道:“我暗中听长安之人流言,说是如今中书省里传达的宫中批文,多半并非出自圣上之手,而是皇后。”
袁恕己微惊,终于忍不住道:“这恐怕不能罢?后宫不得干政,长孙皇后那样贤能,都不曾如此,再者说,圣上难道会答应?”
苏柄临道:“这就是咱们这位娘娘的独到之处,圣上偏偏就肯了。起初三省六部的人还并未看出蹊跷,后发现朱批不对,却也不敢往这上面想,但皇后却并未讳言此事,众人才知。可是经她的手所批的旨意,却的确找不出什么错谬,甚至……往往切合紧要。”
苏柄临喟叹:“你可知,如今朝中已经有人以什么‘二圣’之称来呼天子跟皇后。”
袁恕己震惊之余,略觉悚然。
他仿佛有一点微妙的预感,在他以后的朝堂之路中,这位从未相见过的皇后娘娘,将成为他避无可避的关键之人,可是要站在她的对面,还是跟她站在一起……
此刻的袁恕己,还并不清楚。
定了定神,袁恕己道:“老将军果然耳聪目明,驻守边关三十年,对朝中的事却仍了若指掌。不过平心而论,一介女流能做到如此,只怕全天下也挑不出第二人了。”
苏柄临点头:“皇后虽有破格之处,但她有一宗好处,那就是她警醒自剔,并不肆意任用外戚。故而如今,并无任何一个武家的人在朝中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