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娘却又抿嘴一笑:“其实也不是这样说,只是不对我的脾气罢了。”
陈三娘说到这里,又看向阿弦,忽然换了一种口吻:“阿弦,你阿叔可好么?”
阿弦正听她跟马林说话,闻言道:“好着呢。”
陈三娘拢着唇咳嗽了声:“你伯伯跟你说了我的意思了没有?”
不知怎地,说了这句的时候,陈三娘面上忽然流露出罕见的忸怩之色。
阿弦道:“你是说让我英俊叔去当账房先生么?这个不成,一来他病没好身子还虚着呢,二来他也不会管账,你还是找别人罢。”
阿弦见此地事了,正起身要走,陈三娘忙着起身拽住她道:“等会儿。”
阿弦回头,陈三娘笑道:“弦子,你也知道你三婶子是不会看错人的,我觉着他行,他就一定行,这样,既然他身子还没好,且好生养着,待会儿我再送些上好的补身子的东西过去,等他好了就到我那儿去,怎么样?三婶子不会亏待他……跟你们的。”
阿弦见她忽然如同锅贴似的热乎,双眼烁烁地盯着自己,心中闪念,陡然通明!
阿弦顿时大为厌恶,忙抽手道:“说了不成,我还有正事。”不等陈三娘再回头,对马林使了个眼色,忙忙出门。
两人往回而走,马林道:“这三娘子倒是个人物,伶牙俐齿,又很有几分姿色,先前只听他们说,今儿见了,才知道名不虚传。”
阿弦听他是类似心喜似的口吻,便嫌恶地瞥了一眼,却未说话。
马林察觉阿弦的不悦,便问:“现在可如何是好?两边儿各执一词,没什么有用线索,陈基不在本县,岳公子死无对证,斗殴事件又是两年前的,仵作那边儿也给不出结果,完全是个无头公案,竟是无从查起了。”
阿弦听着“死无对证”四个字,站住脚张望片刻,看向岳家方向。
马林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个无头公案,时间不对,人物缺失,虽然她看见陈三娘子跟岳先生对话,但幸而三娘子狡狯,并未直接抬出陈基,所以岳先生虽咬陈家买通陈基如何,却也无十足证据,如今陈基又不在,只要三娘子不认,那谁也没有办法。
细想起来,这件事岳家似乎并不占理,毕竟人有旦夕祸福,谁能确信岳青之死跟两年前那斗殴有关?
但既然领了这案子,少不得竭尽全力得一个结果。
阿弦同马林往岳府而行之时,路过那道窄巷,阿弦若有所思地往那处瞟了一眼,果然又看见那个面目全非丑形恶相的鬼立在那里,那只眼瞪得凸出来,直直地盯着她,似乎在等她一样。
阿弦忙转开头,拉着马林紧走。
只是这次阿弦还未进岳家,就见眼前人影一晃,是岳青自门内闪了出来。
阿弦脚下刹住,马林问道:“怎么了?”
阿弦看向前方,岳公子立在台阶上——他的脸色如常,举止也无异样,就如人似的栩栩如生,只要不靠近便也无法察觉那股阴冷之意,故而之前阿弦竟没认出他已经做鬼。
岳青满面戒备:“你又来做什么?”
阿弦看向马林,道:“我忽然有些头疼,劳烦等我片刻。”
马林才要问询,阿弦已转身快走了几步。
岳公子跟在后头亦步亦趋,一直离开岳家门首十数步,阿弦才站住脚,低低问道:“公子是想隐瞒什么?”
冷风乍起,岳青闪到她身前:“你说什么?”
阿弦抬头,却见岳公子面上流露恼怒之色,阿弦道:“你是怕我查出什么,所以不想让我插手此案对么?”
岳青喝道:“不是!”
那股凶戾气息顿时暴涨几分,就像是冬日寒风扑面,阿弦后退一步。
岳青却步步紧逼,攥着双手道:“十八子,不要多管闲事!如果你怕牵连陈基,你就跟我父亲说让他撤案就是了,他也知道你有通灵之能,只要是你说的话,他必然会信。”
阿弦皱眉。
岳青道:“去啊,只要你开口,事情就会平息,你在刺史大人跟前也就交差了。”
阿弦望着他有些焦灼的神情,忽然想起老朱头问她:你是要忠于袁大人,还是忠于陈基?
她心里有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只是还未清晰。
正在此刻,岳青神色一变,忽然看向前方。
阿弦回头,正看见岳府的大门打开,有几个人缓缓走了出来,阿弦看见其中一个,是个妙龄女子,生得极为美貌,只是一身素服,看着十分端庄。
岳青双眼盯着这女子,也忘了开口,阿弦道:“那是你的妻子?”
岳青无法回答,脸色复杂。
那一行人出门,先看见马林,复看见这边儿的阿弦,阿弦见岳青不答,便迈步重回了门口,这会儿那几个人已经下了台阶,跟随的岳府管家道:“两位差爷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马林望着那素服女子,道:“这是?”
管家道:“这是我们少夫人,正要回娘家去休养两日。”
那女子向着阿弦跟马林屈膝行礼,起身之时,双眼往上看向阿弦。
阿弦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陡然间竟不寒而栗。
马林没想到居然这么巧遇见了岳府少夫人,正思忖要不要趁机问询几句,见阿弦呆立不语,心中诧异。
少妇在丫头婆子的围绕下,又往前方马车走去。阿弦回头看着,满眼的匪夷所思,直到那马车缓缓驶离了眼前,她仍是呆立原地,无法反应。
她的目光从那远去的马车上收回,望见在前方的岳公子,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似也在痴望那车离开。
直到马车拐弯,岳青才重又回身。
阿弦看着他问道:“你知道了?”
岳青一震,身边马林道:“知道什么?”
阿弦顾不上回答他,只看着岳青:“可是我不明白,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愿让我插手?”
岳青摇摇晃晃,形体飘忽起来。
马林虽然听说过阿弦的那些传闻,但看她对着空气说话,仍是心头发虚:“十八子?你在做什么?哪里有人?”
阿弦回头的功夫,从岳府门口又走出一人:“两位如何又回来了,可还有事相问?”
正是岳先生听了管家派人禀告府衙的差人在门口,便亲自出来查看端详。
阿弦再看岳青,后者已经消失不见。
府衙。
袁恕己望着阿弦:“你说的……是真的?”
阿弦有些懊恼:“是。是我看见了的。”
袁恕己满面匪夷所思:“那你没看清那奸、夫是谁?”
阿弦摇头,袁恕己想了半晌,又饶有兴趣地道:“你若说的再仔细些,兴许我能听出什么线索。”
阿弦的脸上又有些发热。
先前在岳家门口,无意中撞见要回娘家的岳青的夫人,生得颇为美丽,又因一身素服,乍一看倒果然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
但就在对上她双眼的时候,阿弦却明明看见了另一个不同面目的岳少夫人。
一个衣冠不整,吁吁娇喘,满面含春的女子。
纤腰被一只男子的手臂搂着,随之起伏。
那男子的脸跟身子被岳少夫人挡住,无法看清。
猛然瞧见这一幕的时候,阿弦还以为自己无意中窥知了人家夫妻两个的隐私。
谁知她还来不及羞惭愧疚,忽然间,就又看见了一个人。
——岳青。
岳公子站在窗口,就像是她一样,脸色古怪地看着这一幕。
突如其来的真相,把阿弦惊得头皮发麻。
所以她问岳青,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拦着不许她查明。他是生怕娇妻跟人通奸之事传扬出去,对他死后之名以及岳家都会不妥?
毕竟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头顶绿油油地,如果说还有比这个更加糟糕的,那就是这种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袁恕己催促道:“怎么了?你脸红什么?”
阿弦道:“我所知道的已经都跟大人说了,还要怎么详细?”
袁恕己道:“比如那奸夫是肥是瘦,有没有说话,跟那妇人是如何狎昵等……”
阿弦脸上更红:“我记不得了!”
袁恕己看着她窘迫之态,笑道:“你才多大,就为这些事害羞了?别忘了如今你是在查案,这些所见当然都也是重要线索,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往远里说,过两年你也该是知人事儿的年纪了,到时候……”
阿弦忍无可忍:“大人,要如何行事我会有分寸,大人若还说这些,下回有这些‘线索’,我是不敢再跟您说了。”
袁恕己仰头大笑,举手在阿弦头上一按:“臭小子,还要挟我呢?”
阿弦悻悻地离开议事厅,看时候尚早,便往府库而去,又取了两份文书看了半晌,天色渐渐暗了。
阿弦见无人留意,便偷偷拿了一份揣在怀中,蹑手蹑脚跑了出来。
是夜,阿弦回到家,却见桌上堆着好些东西,正要询问,老朱头已经催她洗手吃饭。
阿弦忙去洗漱,又扶着英俊出来,在地上围了一桌子一块儿吃。
阿弦趁机给他频频夹菜,督促他多吃些,英俊因看不见,冷不防间就被她塞到嘴边,就算是不想吃,也只得勉为其难地吃了下去。
老朱头对面看着,笑道:“这可是只闻新人笑,不听旧狗哭,你看玄影在那急得,就没人给他喂一口。”他自己夹了一块儿肉片道:“来来来,你主子忘了你,伯伯疼你。”
阿弦笑道:“伯伯,你又胡编排些话,再说玄影才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呢。”也夹了一块儿肉递给玄影,又在狗头上揉了揉,“是不是玄影?”
玄影连吃了两块肉,总算心满意足,趁机在阿弦掌心舔了口,便安静地趴在桌边儿。
吃了晚饭,老朱头去厨下整理,阿弦则打了水,先给英俊抹脸,又让他洗脚。
半晌各自忙碌完毕,阿弦才把今日所得种种,尽数同老朱头说了。
老朱头听了陈三娘的事,又听岳家的内情,啧啧道:“那岳公子的媳妇,是南城郑家的,听说是个读过书很有些才气的女孩子,当初两家定亲的时候,都说是天生一对呢,什么花前月下吟诗作赋的,怎么竟然还能背夫偷汉?”
阿弦道:“我也当自己看错了呢。”
老朱头道:“等等,那岳青看见媳妇偷汉子,难道就无动于衷?只怕要冲进去大闹一场,难道,是捉奸不成反被杀?”
阿弦道:“我也曾这样想过,但是府衙的仵作曾查验说身上并无伤痕。”
老朱头道:“那这可是稀罕了。可是又一想,这岳青若真是被奸、夫淫、妇杀死,他应该巴不得你去查明真相,给他讨回公道。难道就因为抹不开脸,怕戴绿帽这件事传的世人都知道才拦着你?这鬼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阿弦道:“我今儿跟袁大人说了,他的意思,是要传岳青的夫人到堂质问,到时候再问出奸夫,便会水落石出了,只是这件事尚无别的证据,所以袁大人说会斟酌后决断。”
老朱头点了点头。忽然又笑道:“对了,今儿傍晚你还没回来的时候,三娘子来了一趟,先前你见的那些东西,都是她送来的,说是孝敬我、还有给你英俊叔补身子用的。”
阿弦早猜到此事了,便耸了耸鼻头。老朱头看她翻白眼,便道:“你当真不乐意英俊去她的酒馆儿?”
阿弦不容分说:“英俊叔不能去。”
老朱头问道:“有钱赚为什么不能去?”
阿弦犹豫了会儿,终于道:“三娘子不是个好东西!哼。”
老朱头道:“又怎么了?她又给你气受了?”
阿弦欲言又止,从怀中掏出那份文书,举起来遮住脸:“我要看正经公文了,不要跟我说话。”
老朱头噗地笑了声:“白天看不够?晚上还熬眼睛,留神熬成乌眼鸡!”
阿弦虽然对着那卷“偷”卷回来的档册,心思却飘得极远。
这件事阿弦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过,不管是先前陈基,还是老朱头。
陈基之前在桐县,因在县衙当差,人又爽朗豪气,很讲义气,所以人人喜欢,不仅是县衙里的弟兄,外头的人也都赞誉有加。
也有许多正当妙龄的女子,心里暗自有他。而陈基却跟青楼的连翘关系密切,时常过去“光顾”。
阿弦瞧在眼里,曾也含混劝了几句,又不敢深劝,每当她叫陈基不要留恋青楼,陈基都会笑说:“你还小,不懂这其中的滋味,以后就知道了。”
阿弦虽然不懂,仍被他两句话臊的脸上发热。
但是这倒也罢了,最让阿弦无法容忍且惊心的,是另一件事。
因阿弦有那种天生之能,常常会无意窥知别人的私密之事。
对于陈基,便是如此。
且看的是阿弦最不乐见的情形。
那一次,因知道陈基又帮三娘子行事,阿弦便抱怨了两句,陈基笑按着她的头道:“她是我婶子,能帮手则帮一把,又不是真的做丧天良的事,这点儿你放心,哥哥有数。”
当时阿弦身上发抖,再无言语。陈基只当她是知道了,并未放在心上,却不知就在他的手按着阿弦的时候,阿弦眼前所见。
——陈三娘子的酒馆。
三娘子一身紫裙,酥胸微露,亲自把盏给陈基倒酒,她的神情有些古怪,两只眼频频瞟陈基,胳膊肘有意无意撞在他的肩头。
然后不知怎么,三娘子便挨在他身边儿坐了,那副狎昵暧昧情态,不像是婶子对待侄儿的。
这件事阿弦从未对陈基透露过,只怕陈基也不愿阿弦知道此事。
所以阿弦只装作一无所知。
老朱头又缝了会儿衣裳,道:“时候不早,有什么要紧东西,明儿再看也是一样的。”叮嘱了几句,入内自睡了。
阿弦将凳子拼起来,靠桌子坐了,仍看那卷档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