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虽也阅过尸格,却并未对这极不起眼的一笔格外留意。
阿弦不看任何人:“因为她耳垂上原来戴着一枚白玉金珠珰。……被扯落了。”
“无稽之谈!”县令大叫。
阿弦不理他,目光在地上逡巡了会儿,往右边走过去,堂下的正墙原本挂着一副极大的墨山水,两侧各有匾额,却早颓然坠地,同石块瓦砾同堆,阿弦走过去,将两块朽木搬开,于低下掏摸了会儿,最后探手出来,将手中之物在眼前提起。
白玉金珠珰,上面的金钩上还带着残存血迹。
这会儿,袁恕己,左永溟,县令,捕头都走了过来,阿弦将东西递给就近的袁恕己,迈步往外走出去。
这日过午,石县令忐忑地来到驿馆。他原本当然是不信那个举止诡异的“小子”之胡言乱语,然而先前从鸢庄回来后,正遇见了从沧城而来的钱少夫人的娘家人,两下说起,才知道少夫人从小儿因体弱多病,求人算了一卦,在右耳上打了个耳洞,带着一枚佛前开过光的宝玉金珠串以为庇护。
县令确认此点后,魂不守舍,想到阿弦在鸢庄所说种种,便亲来驿馆相见致歉。
阿弦已经从早上的不适中恢复过来,从小到大因为天赋异能而受得冷眼热讽、种种稀奇眼光等早就不在话下,所以县令对她的误解阿弦其实并未放在心上。
县令道歉之后,红着眼眶离去,县驿之人送别,于院内叹道:“也是难得,咱们这迂腐的县令大人,居然跟钱掌柜能谈的投契,彼此还互称作知音,没想到钱掌柜那样好的人,居然短命!可见是天神菩萨不开眼。”
阿弦听到“钱掌柜”三字,似乎有几分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曾听过。何况姓钱而当掌柜的也不在少数,只怕随便哪里听过,不足为奇。
阿弦因毕竟初来乍到异地,且因在鸢庄看见那种恐怖境地,越发不敢四处乱走,将近傍晚之时,袁恕己亲来见她,也知道县令来致歉的事,便道:“这县令虽然有些愚笨,却不是个坏人,倒也算耿直了,不必在意。”
阿弦道:“我没在意,大人放心。”
袁恕己心头一梗,石县令那个“娈……”无端端在耳旁绕了一圈儿。
他不由凝眸,见阿弦坐在对面,仍是蓬头小脸,弱不胜衣,当即勉强一笑,起身道:“那你吃了饭后早些安歇。”不等阿弦回话,自己快步出门去了。
阿弦无心出去吃饭,把老朱头给准备的烧饼拿了出来,捡了个芝麻糖饼嚼吃,越吃越觉着“归心似箭”,便闭上双眼连番深深呼吸,心想:“不管多可怕,我一定要相助大人尽快解决此事,唉,早知道这样想家,就不该出来的,这次回去后,就再也不往外跑了。”
跳下地,吃了一口凉茶,眼见天色已暗,阿弦跳上床,便要早睡。
“嗤啦啦……”奇异的、令人毛发倒竖的声音又响起来。
古怪的月影下,那具脸上中了一刀的尸首被拖动,身不由己地从门外往内,越过门槛,尸首“腾”地一动,复又落定。
那拖着他的双手在他胸口,保养的极好的手指上有些斑驳的小伤痕。
终于到了地方,他松开手,任由尸首坠地,那双手也慢慢地露出真容,而就在左手的拇指上,扣着一枚沾血的黄金胡纹扳指。
这夜,紧挨着阿弦的房间中,袁恕己正熟睡。
房门“彭”地一声被推开,他猛地翻身坐起,手顺势将枕下的短刀抽出。
“大人!”那人狂叫着,跳到床前。
袁恕己生生将短刀缩回刀鞘,才又藏好,阿弦将帘子一把扯开:“大人快起来!”
第69章 不系舟
两人猛然间打了个照面儿, 阿弦见袁大人于床上半蹲, 如戒备之态,能攻能退, 反被吓了一跳。
袁恕己跳下地:“半夜三更,是怎么了?”
阿弦忙将方才梦中所见告知袁恕己, 道:“我白日在鸢庄看见有人将尸首拖到了屋内,以为必然是凶手所为, 可是方才,那人手上戴着胡纹戒指,白日里捕头介绍的时候说起钱先生手上就戴着此物,所以我觉着……”
袁恕己道:“所以这拖尸首之人正是钱先生?”他沉吟片刻,忽然道:“如果真是钱先生,总不会是他杀了家人, 然后烧屋自杀?”
这话听来十分离奇,但是经过小丽花案子的峰回路转, 黄家女鬼报仇, 岳家人伦惨剧,以及招县欧家之丧心病狂等,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呢?
阿弦却本能地不愿把人想的这样坏,摇头道:“可如果真是他, 怎会如此反常?且又不是个疯子或者狂徒……听石知县所说,反是个心胸宽广又常行善事的好人。今天咱们去时还有许多人在外头给他烧纸,可见并不是虚言。”
袁恕己道:“你没听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兴许他外头看着好,实则表里不一是个……”
才说到这里, 阿弦制止了:“大人,没有凭据的事不要乱说,小心神鬼有知。”
袁恕己一怔,旋即微微笑道:“好啊,反正我又看不见……若真的神鬼有知,他又有什么内情或冤屈,那就让他现身出来,跟你说明白,你也正好可以告诉我。”
见阿弦满面无语,袁恕己略微倾身,低声说道:“有句话我先前不大好问你,既然如今说起来,那……白日咱们去那么凶的地方,你……就什么也没看见?”
阿弦回过味来:“大人是问我看见了鬼没有?”
袁恕己笑道:“不然呢?”
阿弦摇头:“我没看见。”她也觉着有些古怪,忖度着慢慢说道:“按照我的经验,若是怨气大些的鬼魂,心有不甘或者有未完的愿望之类,我就会看见……”
她原本对这些一无所知,这点儿“经验”,也是自一次次惨痛经历中琢磨得来。
袁恕己虽然胆大,又自恃并不似阿弦一样能随时“见鬼”,所以大胆提起,然而说到这里,却也不仅觉着背后一阵凉风掠过。
袁恕己忙回头瞥了眼,小声问阿弦道:“这会儿呢?”
阿弦望他身后看了看,又转头四顾:“没有。”
袁恕己出了口气,自嘲道:“这人果然不能心虚,心虚则生暗鬼,活生生把自个儿吓死了。”
至此已经深夜,袁恕己望着阿弦,却见她外头罩着衙差的袍服,并未仔细整理,只胡乱系着腰带,松松垮垮的衣裳,衬得那腰不盈一握。
“你长得也太慢了……”戛然止住,袁恕己咳嗽了声:“我是说,你起的这样匆忙,也不知道披个衣裳?冷不冷?”
阿弦忙低头看看,她先前本跑到门口,见只穿了里衣,才又折回去匆忙裹了外袍,虽然有些皱皱巴巴。
阿弦扯了扯领口:“已经穿了,不冷。”
袁恕己道:“那你做了这种梦,是不是又害怕了?”
阿弦道:“还使得,我已经习惯了,不过这会儿不是在家里,在家里还更好些。”
袁恕己本是顾左右而故意言他,听了这句却不禁奇怪:“为什么在家里好些,你是择席还是怯生?”
阿弦叹了声:“阿叔在家里。”
袁恕己疑惑:“英俊先生?”
阿弦脱口就说了出来,对上袁恕己狐疑的眼神:“时候不早,大人,我回去睡了。”
袁恕己道:“你若是害怕,就不用回去……你在这外间睡就是了。”
他眼前的夜影里,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闪了两下,听阿弦道:“不用啦,我没那么胆小。”说完之后,似觉得意,便展颜一笑,转身又轻快地跑了出去。
袁恕己定睛看着她离开,半晌才回过神来:“我这是在干什么?不对不对!”他举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手指一抹眉心,赌气般自言自语道:“睡觉!”
袁恕己离开桐县的第四天。
垣县,县衙书房。
袁恕己正在跟石县令讨论案情,说起钱先生的为人,石县令感慨之余,不免心潮起伏。
袁恕己心里忖度阿弦对他提起的钱先生搬尸之事,因望着县令:“这鸢庄内众人相处的如何?一向可好?”
石县令一怔:“大人此话何意?”
袁恕己不是个虚与委蛇之人,也不愿如此白费时候,便单刀直入道:“我是指钱家上下的人际关系,钱先生跟其他家中之人,关系可融洽?有无什么龃龉不合?”
石县令原先还不解,忽然听出了袁恕己的意思,后颈陡然直了直:“大人,你这样问是想说什么?”
袁恕己不便直接告诉他阿弦梦中所见,便道:“案发之时,周围众人都不曾看见有人出入,自然要将种种可能都排除过。”
石县令已经忍不住面露惊怒:“大人,我以项上人头担保,钱先生绝不是那种……那种丧心病狂之人。”
说到这里,石县令难掩激动之情,霍然起身,他本似要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倒退回来,道:“大人也许会怀疑我跟他私交之故有所偏激袒护,但是……先生的确是我见过的最有林下之风的人,他常常自诩为老庄门生,信的是自然天道,常有梦蝶之论,早不把尘俗间的外物放在心上了,他身为惨案遇害之人,已经乃是大不幸之事,如今大人这样怀疑他,简直就如先生常常提起的《逍遥游》里的斥鴳,岂不可笑?”
袁恕己虽然也算是个知书通理之人,但毕竟并非那等饱学之士,虽然知道老庄的《逍遥游》,但具体详细,了解的并不透彻。
如今被石县令一番痛斥,只得不耻下问:“斥鴳是什么说法?”
县令越发怒不可遏,冲口说道:“夏虫不足语冰!”
他早知道袁恕己乃是个军中出身,不是读书之人,如今情急之下,竟情不自禁“以下犯上”。
正僵持之中,便见一道纤弱身影灵活地窜了进来,正是阿弦。
看见石县令在场,两人赫然对峙似的,阿弦不明所以,只焦急地望着袁恕己。
后者会意,对石县令一点头,起身走了出来:“怎么?”
阿弦仓皇道:“是那个人,大人!”
她着急地抓着袁恕己的衣袖,而袁恕己看着她的手指,虽然从一开始见面儿还不认得她的时候,就怀疑是先前陈基弄虚作假,在她年龄上谎报了几岁,但如今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还是个少年,应该比之前的小典还大不了几岁,但是看她的言行举止,却俨然比许多大人都能为。
他忽然想要问问她究竟是多大了。
袁恕己道:“别急,没头没脑的,你说的是哪个人?”
阿弦握拳道:“我在桐县见过的,一个黑衣人,从客栈里出来的黑衣人……我看见了那天晚上他站在钱先生的身后。”
袁恕己神色微变:“何意,你莫慌,仔细说来。”
原先一大早儿,阿弦为了及早破案,便想再去鸢庄探一探,本要回禀袁恕己,又听说县令正在与其面谈,便退了出来。
正左永溟在跟几个府差说话,阿弦道:“左大哥,可否陪我出城一趟?”
左永溟道:“去哪里?”
阿弦便答了鸢庄,左永溟盯着她:“你可回禀大人了?我怕大人会另有差遣。”
阿弦见他似有为难之色,便道:“那还是罢了。如果大人问起,就说我出去了。”
左永溟叮嘱道:“十八子,你可记得,一个人别出城去。”
阿弦道:“我只在县城内走走就是了。”
左永溟不大放心,便叫了一名府差,又命一个垣县县衙的公差陪着她。
府衙里的这位正是上次陪着阿弦的马公差,他因也知道阿弦之能,不敢等闲视之,三人出门后,马公差便问道:“十八子,你想去哪儿?”
阿弦道:“我想出城去鸢庄。”
马公差道:“左大人说要万事小心,若真有什么意外,我们可担当不起。”说着就对县衙里的差役使了个眼色。
那人会意,便问道:“小兄弟先前不是去过鸢庄了么?再者说,那里已经被烧尽了,又有什么可看的?且还是个凶地呢,不如避忌些。”
不料阿弦听了这句,反而提醒了她,忙问道:“那鸢庄受害者的尸首都在哪里?”
马公差跟着衙役双双震惊,那衙役还未回答,马公差道:“十八子,你问这个做什么,总不会是去不成鸢庄,就要去看尸首吧?”
阿弦道:“我先前在桐县的时候,也时常会干仵作的营生,看一看正是分内的。”
马公差忙拦着:“这个不成。”
那衙役也惊愕道:“小兄弟,这个的确不成,那尸首抬出来的时候,都已经……”他满面无法容忍,难以为继,就好似那几具尸首在眼前般,掩着口低低道:“我先前只是好奇远远地扫了一眼,就吓得几天几夜没睡好觉呢。小兄弟你年纪又轻人看着也瘦弱,何必去自找那个苦吃。”
其实袁恕己先前已经来瞧过一次,他也是同样想法,不愿阿弦再受惊扰,便未叫她同来。
等他看过之后,越发觉着自己的决定无比正确。
此时这两人竭力劝阻,拗不过她,何况左永溟只吩咐不要出城,并未不让她去差尸。
因此只得战战兢兢陪着她前往暂时停尸的义庄。
那衙役头前领路,满面苦涩:“到了地方后,我可不进去,我怕看了之后再……说来也实在可怜,钱掌柜原本是那样神仙般的一个人物,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我是再看不得的。”
“钱掌柜”三个字钻入耳中,阿弦不由道:“哥哥,为什么你们都叫钱先生为‘钱掌柜’?”
衙役道:“那是自然了,钱掌柜在城里十几家铺子,我们平日里都叫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