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圣通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舒服劲。
她不禁想,活着真好。
只是想到这些日子深缠着她的那个凄凉绝望的声音,她的情绪又有些低沉下来。
如果能没有这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异常,想必她能活的更加快乐。
她现在还是她吗?还是从前那个完完整整的她吗?
郭圣通垂下眼帘,望着纤细的手臂。
刘旻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到底忍不住把心底的关心倾吐了出来。
“桐儿,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想不明白的话就要和母亲说,可别堵在心里让自个儿难受。”
郭圣通一楞,旋即望着母亲温柔关切的眸子禁不住有些泪目。
母亲从来都是最关心她,她的一举一动如何又能避过母亲?
母亲生性敏感细腻,只怕暗地里早就担心上了。
只是这些事她现在自己都还没弄明白,又如何跟母亲说?难道告诉母亲她可能已经死了?
或许将来实在扛不下去的时候,她会选择和母亲说。
但绝对不是现在。
她倾身过去握住母亲的手,重重地点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劝慰母亲道:“您别担心我,我要是真有什么事过不去一定会告诉您的,我能商量的不也只有您吗?”
母亲见她神色认真坚定,显然是心下有计较,也不再多说,只拍了拍她的手道:“早些回去睡吧,明日我们早些过去。”
郭圣通点头,“母亲您也早些睡。”
回去的路上,月光皎洁,似一层细纱铺在地上。
郭圣通的心下也好像蒙上了一层驱散不了的纱幔。
今夜,她还会做梦吗?
她踮脚眺望,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
第一缕朝阳照破拂晓时,安静了一夜的漆里舍慢慢醒过来。
侍女和家人子的说话声、走动声如春日湖面上的涟漪般,虽轻却还是慢慢地荡漾开去。
羽年也在这时醒来,她轻轻地掀开被下地,把矮榻上的被褥叠起收进壁橱里方才蹑手蹑脚地出去。
她再进来时,已然是洗漱妥当。
刻漏也指向了辰时一刻。
她绕过重重屏风,轻轻地束起云雾般低垂在睡榻前的帷帐,柔声唤道:“女公子——”
见得郭圣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道:“您今日得去王宫,须起身了。”
是啊,今日还得去王宫呢。
郭圣通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由着羽年服侍着更衣洗漱梳头了往锦棠院中去。
母亲起得更早,正在布置弟弟郭况今日要念的书目。
见得她来,便收了帛书,起身吩咐绿萱道:“摆饭吧。”
早饭是一炉烤的香香脆脆的胡饼和羊肉汤还有几碟时新的小菜,虽然简单却叫人很有胃口。
郭圣通很爱在羊肉汤里面撒些胡椒粉,喝起来有些辛辣,却更添鲜香。
自博望侯张骞通西域后,不仅丝绸瓷器流传更广,金花菜、胡瓜、胡豆、蕹菜、扁豆、葡萄、西瓜、石榴、胡椒这些胡人的吃食也随着骆驼来到了汉地。
而这其中最为炎炎盛夏所偏爱的莫过于西瓜,沙沙甜甜的,生津止渴,格外消暑。
郭圣通和母亲到王宫后坐下没一会,大舅母便叫侍女端上了新切开的西瓜。
“这天热得直叫人汗流浃背,吃块西瓜解渴消暑。”
郭圣通拿起一块西瓜,只觉得凉气都浸到眸子上了。
她大口大口地吃着瓜,甘甜充沛的汁液充盈了口腔,清凉爽口。
母亲和大舅母吃了一块便撂下不吃了,又叮嘱郭圣通:“生冷之物,吃多了伤脾胃,还积寒助湿。桐儿再吃一块,也别吃了。”
郭圣通点头,她从小吃什么都是这样,不管再喜欢,长辈们总是教她惜福养身为重。
时日长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抵触情绪了。
她又吃了块瓜后,便由着侍女服侍着去了侧殿洗手净面。
再回来时,母亲正和大舅母在说话。
大舅母打量了下刻漏,估摸着道:“估计最多再要两个时辰怎么也到了,你们就在这用了晚膳再回去。你大哥这段时间忙得很,连带着得儿都跟着不沾家。我一个人怪没趣的,正盼着你们来呢。”
☆、第五十章 请人(3500推荐票+)
大舅忙什么?
郭圣通不禁竖起了耳朵,听得母亲道:“行宫收尾自然是忙点,忙过这段也就好了。”
大舅母叹了口气,道:“这我倒不担心,就是听说会稽那边民变了,见着近来天下颇不安宁心下有些发慌罢了。”
母亲有些吃惊:“前几天才听说琅邪海曲有人反了……”她叹了口气,道:“天灾频繁,民不得耕桑,兼之徭役繁剧,日子也委实艰难。”
大舅母听她语气颇为不满,怕人多口杂惹出了不必要的麻烦,便咳嗽了一下止住了母亲。
母亲反应过来,朝大舅母笑笑,而后安慰大舅母道:“不管外面怎么乱,我们真定国总是安全无虞的。”
姑嫂俩的话题很快就转移了,大舅母和母亲从来教授郭圣通医术的名医身上说到表哥刘得的学业上又说到二舅的婚事上。
郭圣通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会稽民变,琅邪也民变,现今天下一副民怨滔天的样子,只怕天下大乱就在转眼间。
乱世纷争不断,还不知大舅有何应变之策?
郭圣通提起裙摆慢慢跪坐了下来,她想今天既来了,择日不如撞日,等大舅回来要寻着时机探探大舅的口风。
母亲和大舅母的话题不知何时又转到了大舅身上,母亲顺势问起新来的国相好不好相处。
大舅母笑了笑,“国相夫人是孔家后裔,品性自然是没得说了,亲切温和,颇好相处的。”
母亲立马就领会了其中深意,大舅母只夸国相夫人孔曼,就是说国相甄邯和大舅相处的不是很融洽。
她想到甄邯是建兴帝的心腹,又在天下烽烟四起时派到真定国,若说没有监视控制的意思谁信呢?
眸子中便染上了担忧,望着大舅母委婉劝道:“长嫂常日无聊,不妨邀了国相夫人和女公子过来坐坐。”
大舅母知道她这是希望她和甄邯的家眷交好,也好吹吹枕头风。
当下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只是你还不知道吧,甄家女公子甄璇病了,病的还不轻呢。她父母忙着延医请药,哪有空闲来应酬?”
甄璇病了,病的还很严重。
母亲很意外。
郭圣通也意外,不过转念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似甄璇这样被娇宠惯的,一个不慎就会生起病来。
依照她的性子,想必也不会乖乖喝那苦汤药。
一来二去地,小病也能成了大病。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患的无根之火上浮之病?
郭圣通望向大舅母。
“听说是个怪病,浑身高热吃风寒药却又没用,夜里睡也睡不着。
明明是盛夏天,却喜热饮,旁的什么都吃不下。
发病这还不到四五天,听说人都生生瘦了一圈。
国相夫人急得不行,请便了真定城中的医者,都没能治愈。
昨日听说常安城中的侍医都来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作用。”
母亲便道:“宫中御医想必是药到病除。”
大舅母点头,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姑嫂俩说起了时新的衣裳式样。
郭圣通听过只在心中想果然是无根之火上浮了,便也撂开去了。
母亲和大舅母说了一上午的话,郭圣通贪凉也不愿意动弹,便在旁边看了一上午的《黄帝内经》。
午膳时有郭圣通喜欢的凉拌胡瓜和炖小牛肉,胡瓜清脆爽口,配着炖小牛肉煞是解腻。
用过午膳,刚准备歇午,就有侍女来回话说名医到了。
名医姓王名自和,郭圣通听其名讳便在心中暗自思量,他的父亲或王父必定是信奉无为而治的黄老之道,才给他取名自和。
大舅母和母亲带着郭圣通站起身,亲自站在大殿门口等着,给足了王自和面子。
等待能把极短的时间变得很漫长,有些无聊的郭圣通便想,王自和是什么模样?
是仙风道骨,清高孤傲?
还是像王宫中的侍医一般圆滑世故?
大约过了一刻多钟,便远远见着侍女引着人来了。
很快,人就到了跟前。
是一个年逾半百的老者,但和仙风道骨半点都搭不上边,也和清高够不上。
因为,这是一个胖子。
胖到有些像母亲房中的那尊弥勒佛,看着慈祥是够慈祥了,但就是莫名地叫人有些好笑。
郭圣通忍不住低下头抿起了嘴。
王自和见着一众人都在门口迎着便加快了步伐,到了跟前拱手行礼笑道:“老夫何德和能,能让王后和翁主、女公子亲自相迎。”
不卑不亢,谦和又慈祥,郭圣通对王自和的第一印象很好。
等着进去喝茶说话时,郭圣通发觉他风趣幽默、进退自如时就越发有好感了。
相由心生,虽然不知王自和是不是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神乎其技,但郭圣通已经开始期待和他的相处了。
她想,这一定是个有意思的长者。
从朱漆高窗外望过去,可以看到庭外象征着多子多福的石榴花开的像火般红艳。
她望着侃侃而谈的大舅母,心下没来由地生出些悲切来:王宫中栽满了石榴、莲花来祈求大舅母子嗣顺利,却到底还是没能叫大舅母得偿所愿。
郭圣通心下悚然一惊,这又是先知吗?
还没等她细细感受,就听着窗外响起一阵略微急躁的脚步声。
大舅母几不可闻地皱起了眉头,看向进来的侍女:“怎么了?”
侍女恭声道:“国相府来人了。”
大舅母道:“我这有贵客,让朱碧去见见,代我处理。”
侍女面露犹疑,迎着大舅母疑惑的目光踟蹰了半响才道:“国相府来人说是受国相夫人指派来请王名医的。”
这话一出,殿中立时静了静。
大舅母心下暗忖,不是说宫中御医也来了吗?
难道也看不好?
甄璇的病竟棘手至此,若是这样,倒应该相助。
只是王自和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也不是为了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医者的,而是来给郭圣通当讲席的,是他们真定国的贵宾。
国相府打发了个人来就想叫人过去,是不是也太不把真定王宫看在眼里了?
若说是爱女心切,便亲自上府来请,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第五十一章 武曲
现下这样不过是叫她做恶人,难道她还能不叫王自和去?
回头耽搁了,谁能负起责不说,不过叫孩子白白受罪。
李昭宁自己也是做母亲的,到底不能冷漠对之。
这般想着,李昭宁便看向王自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您远道而来给我们家桐儿为师,还不等给您接风——”
王自和倒没有露出被轻贱的恼怒,笑着道:“看病治人,医者本分。既然来请,想必病家病情急切的很。那老夫这便去看看——”
待王自和随着国相府的人走后,李昭宁心中到底生出更多的不快来。
她还当国相刚来脚跟不稳,却不知王宫的一举一动尽在他们国相府眼底呢。
王自和前脚刚到,他们后脚就来要人。
刘旻也不高兴,但到底还是体谅为父母的难处没有多说什么。
郭圣通只怕王自和会不高兴,但看他似乎不像是装出来的不在意,也就不关心了。
甄璇虽然和她合不来,但她却也不会盼着甄璇不好。
不过和李思柔一样,都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不需要太多计较。
夏日的天格外澄净,漂浮着的几朵云彩驮着一群远行的云雀慢悠悠地走着。
郭圣通叫人在殿外的竹林下铺了席子,自在地跪坐在其上看书。
风拂来,凉爽不已。
她慢慢地把甄璇的事忘在脑后,专心看起手中的帛书来。
*****
真定王刘杨和王世子刘得顶着暑热一路骑马急行,等到终于望着真定王宫,父子俩都忍不住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到家了。
父子俩心神一松,只觉得满身的汗流浃背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宫门轰然大开,刘杨一夹马腹扬了重重一鞭子策马直进到崇光殿外面方才勒住马,纵身一跃下马的同时把手上的马鞭扔给疾步跑上来的黄门。
他漠然对跪了一地的宫人侍女点了点头,偏过头去问紧随其后下马的刘得:“得儿累坏了吧,是先回去更衣洗漱?还是随孤先去见了你母后?”
刘得晒得有些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却见不出多少疲累,亮晶晶的眸子中闪烁着精神奕奕的光彩。
“父王都没说累,跟着父王走马观花跑了一路的儿臣有什么好累的?”
这意思便是先去见他母后。
刘杨点点头,望着精神抖擞的独子满是自豪,笑着道:“不用你在这嫌轻松的,以后有你忙的时候。”
刘得道:“儿臣能为父王分忧,再好不过,更谈不上累了。”
刘杨拍了拍独子的肩膀,夸了句“好孩子”。
父子俩并肩前行了一段路后,刘杨忽然问落后两步跟着的宫人:“翁主来了吗?”
宫人垂头答道:“翁主同女公子早间就到了。”
姑母和表妹来了?
刘得心下微微一紧,止住脚步。
“父王,儿臣想了想,儿臣现在这样子有碍观瞻,还是先回去洗漱更衣了再来给母后问安的好。”
刘杨心中有些好笑,却也不说破,微微颔首后便大步流星地往前行去了。
郭圣通正读的入神,忽听得殿外脚步声纷乱,抬眼看去见是大舅由侍女侍卫簇拥着大踏步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