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然为何和他所开的方子一样?
他不动神色地问道:“为何这么用药?”
郭圣通道:“您说她舌苔红滑,脉浮发热,口渴不已。
听起来似乎很符合白虎汤证,可是您说了她并不头疼,更不曾说冷。
最重要的是她喜好热饮,单这一点就可以肯定不是白虎汤证,而是无根之火上浮,乃是太阳病。
对症下药,五苓散同山萸肉、五味子最合适不过。”
王自和眸子越来越亮,待听得最后眸子中已然是写满了赞赏。
能在没见过病家的情况下,就单凭表症便能诊断如此精确。
实在是学医奇才!
他在她这么大的时候,连什么是白虎汤证都还不知道。
真是后生可畏啊!
郭圣通迎着王自和炙热明亮的夸赞目光,很快就不好意思起来。
她想,还是不要告诉先生她是之前看出来的。
*****
甄璇这些日子什么都吃不下,就觉得渴的难受,只想喝水,还不能是凉水。
热到烫嘴的最好,她能一口气喝两壶。
一天下来,估摸着能喝十多次。
如此这般,那还有胃口吃东西?
夜里也常被渴醒,睡也睡不安生,不过几天就瘦了一大圈。
她父亲只她这一个孩子,心疼的不行,见得府中医者用药无效,便请遍真定城中的医者。
有一个姓王的医者把脉问症后很肯定地说是无根火上浮,吃几剂药就好。
她母亲见人说的言之凿凿,心下便信了,当即就叫人去抓药。
甄璇却立时大闹起来,死活都不许。
无根之火上浮?
这不是之前郭圣通说过的话吗?
一听就信不过,得是什么样三脚猫功夫的医者才能和郭圣通下一样的定断?
她父亲拗不过她,便没用那方子。
后来又吃了些别开的方子,均没见什么效果。
眼看她一天比一天消瘦,她父亲急起来,写了奏章去常安求御医。
谁知道御医来后竟也说是无根之火上浮,甄璇心下又是吃惊又是气恼,也不知道犟什么,就是不肯吃药。
正好她父亲听说名满天下的王自和也到来了真定,便叫人去请了来。
结果,王自和也说是无根之火上浮,须得去火归元。
☆、第五十四章 五均
两大名医下了同样的诊断,自然没有什么好再犹疑的了。
孔曼立时便叫人去抓药来熬药,等药好了甄璇本还想闹着不肯喝。
但她实在也是被口渴发热折磨的没有一丝力气了,到底还是一仰头全喝了下去。
她想,喝了没效也好叫他们死心知道自己诊错了。
她怎么可能是郭圣通说的什么无根火上浮?
甄璇喝下药后,她母亲孔曼便很是期待地等在一边。
“怎么样?还渴吗?有没有好受点?”
甄璇摇头,疲惫地道:“便是神丹灵药也没有这么快的,再等等。”
又唤侍婢道:“多烧些水来,我一会要喝。”
她半点都不信这药会起效,一想到一会又要被渴的难受心下就忍不住烦躁。
她母亲见她困倦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便拽着她父亲的衣襟出去说让孩子睡会。
甄璇的嘴边不由泛上苦笑来,睡?她何尝不想睡?
可每次刚一入睡就会被渴醒,渴的她口干舌燥。
等喝足了水后,睡意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便是像现在这样疲累到了极点,也别想睡安稳,因为用不上半个时辰她就会被渴醒。
但到底还是比完全没睡的强些。
这般想着,甄璇还是慢慢阖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竟然已经入夜了。
还不等她多想这次怎么睡了这么久,母亲就欣喜地围上来:“渴吗?要不要喝水?”
甄璇这才意识到她这次居然不是被渴醒的,她的眸子立时就有些发亮。
毕竟谁也不愿意生病,还是这样叫人受尽折磨的病。
她细细感受了些,真没感觉到渴,反倒是很有些饿。
甄璇摇头,对母亲道:“好饿啊,厨下有什么吃的?我想吃炖小牛肉,还要喝羊肉汤,再要一炉烤饼。”
孔曼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来:“不行,哪能吃这么油腻的?熬的有粥——”
孔曼说到这,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带着些不可置信的惊喜望向甄璇:“你刚刚说你是饿了?”
甄璇病下的这些日子,喝水就喝了个水饱,心下又烦躁,哪还有什么胃口吃别的?
都是孔曼和甄邯千方百计地哄着她,才肯用上半碗粥。
像现在这样兴致盎然地要求吃这吃那,还是头一次。
这是病好了吧?
孔曼高兴起来,忙叫还在府中候着的王自和和秦侍医一起来把脉,又叫厨下熬粥送来。
“阿母——”甄璇不依,“我就想吃炖小牛肉——不想喝那什么滋味都没有的粥——”
听着女儿好转的消息急匆匆赶回来的甄邯一进门就听说女儿想吃炖牛肉,心下立时就松了口气。
都挑吃喝了,那还不是好了?
他拍板道:“孩子想吃就给她做来,牛肉又不是发物没什么吃不得的,羊肉是发热之物就算了,等好了再吃不迟。”
王自和和秦侍医很快就来了,先后为甄璇把了脉,都说她大为好转,再用上一剂估摸着就好的差不离了。
甄邯夫妻俩高兴的不行,看着女儿用了饭又喝了药直到半夜都没叫渴,才放下心来让王自和回去。
甄璇乏累的不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
这一夜她睡的很好,一次都没有被渴醒过。
她心下不免又是庆幸又是不甘,她的病好像真好了,竟然还真叫郭圣通说中了。
可转念一想,她心下还是不愿相信比她还小上一岁的郭圣通竟有如此本事。
她想,郭圣通一定是随口一说吓唬她的,谁知道竟真叫她蒙中了。
这般想着,她的心气才顺了点。
甄璇的病好不好对郭圣通并没有什么影响,她的日子还是按部就班地过着。
她上午的时候跟着文讲席学儒家经典,下午的时候跟着王自和学医。
不需要进学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学些女红烹饪。
闲下来养养花,看看闲书。
夏天很快就过了大半。
八月,建兴帝下诏再次申明五均六筦之令,违者以死罪论处。
所谓五均六筦,是指盐、铁、酒专卖,铸钱权收归政府,名山大泽产品收税和五均赊贷。
五均六筦在建兴帝即位的次年便开始逐一推行,只是始终效果不显,建兴帝才如此三令五申。
郭圣通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也曾思索其原因。
五均六筦可不可行?
自然是可行。
盐、铁专卖和铸钱权收归中央始于孝武帝,五均也是武帝时平准法的发展,均在当时起到了促进经济发展繁荣的作用。
但为什么现在不但没有什么收效,反倒造成社会动荡?
郭圣通以为是环境不同所致。
孝武帝在时,普天之下莫不慑于他的威严,无不从者。
所谓一言九鼎,莫过于是。
帝王对天下的掌控程度自然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政策的推行顺利程度,是以孝武帝大获成功。
而现今天下不时便激起民变不说,中央其实已经无力控制地方豪强。
以致于多立空簿,府藏不实,操纵价格,盘剥百姓。
平抑物价的市官收贱卖贵,甚至以贱价强取民人货物。
官府收税十分烦苛,饲养牲畜乃至妇女养蚕、纺织、缝补、工匠和商贩直到医巫卜祝都要收税,连不事生产的普通百姓也要纳税。
而且条法苛细,处罚严酷,重的甚至要处死刑。
如此一来,工商业者乃至平民百姓均的苦不堪言,五均六筦已然成了猛于虎的暴政。
郭圣通和弟弟被大舅母接到王宫小住时,便和大舅闲谈说起这事,看真定国中反弹的严不严重。
大舅是愤慨,以为建兴帝凡事都想着效仿先贤托古改制,却没有一样做出了先贤的模样来,徒添百姓的负担。
郭圣通笑笑,大舅这话说的倒是半点都没错。
五均六筦,便是据《周礼》、《乐语》而提出来的。
“天子本意是为了打击豪强的投机,抑止豪民富贾的兼并。
只是可惜天下动荡,时局不稳,纵便是有张汤那样既清廉又能干的酷吏,也是无计可施。”
郭圣通叹着气说道。
大舅本只是发发牢骚,待听得郭圣通的话眸子一下便亮了。
郭圣通对时事看得如此通透,至此他再也不怀疑郭圣通之前是被人教唆着说的。
☆、第五十五章 岁朝
天凤四年的秋天格外明朗,只是还不等人多在这凉爽怡人的季节中陶醉,雪就飘来了。
冬,到了。
风越来越凛冽,每天夜里郭圣通睡下后听着窗外好似呜咽悲嚎的凄厉风声,都得花上许久才能入睡。
梦里面,那个执拗的声音还是在继续。
不论郭圣通告诉他多少遍她真的不认识他也没有用,他始终在问。
郭圣通想起母亲对父亲的痴情,心下不是不同情,
可时日长了,她到底烦躁起来,
郭圣通终于在又一次被缠磨的火气直冒后,怒喝着要声音滚。
声音楞了一下,显然是被她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不耐烦惊着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郭圣通正在气头上什么都不想听。
只要他有开口的意思,就劈头盖脸的把他一顿骂。
声音终于沉默了下去。
许久之后,他才低低地叹息了句什么。
郭圣通没有听清,本不欲多问,可那声音如此苍凉,又如此些绝望,听得郭圣通心下都不忍起来,她嗫嚅了半天到底还是语气缓和了许多问他怎么了。
声音却没有再回答。
他彻底安静下去,也再没有入郭圣通的梦来。
就好像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郭圣通有时想起都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来。
她的日子还是如常过着。
王自和对她的天资很是满意,郭圣通的闲暇时间越来越多地被医书占据。
等到王自和老先生良心发现的时候,已然到了腊月末。
他捋着胡须大手一挥,说不管文讲席怎么说,他到二月初再复课。
郭况羡慕的不行,不过想到过了年后他就学一月歇四天也就释怀了。
母亲却开始烦恼起来。
她告诉郭圣通,郭况在学业上进步很是迅速,最近提出来的问题母亲都有些回答不上来了。
孩子能上进自然是好事。
她寻思着给郭况再请一个名师大儒来好生教他,可是真定城中已经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了。
母亲瞧中的,都在别人家中执教。
那肯来的,母亲又嫌人家不入流。
大舅母听说了母亲的烦恼,便说不若往别处去寻访。
虽然宿儒大家多半不愿意离开故乡漂泊在外,但若是有鳏寡孤独无牵无挂的见况儿天赋不错,多半还是肯来的。
母亲听了觉得很是有理,便笑说等回去后就遣人去。
长辈们围炉说话,郭圣通在旁无趣,便和弟弟同着表哥退了出去。
时值隆冬,朔风凛凛,瑞雪霏霏。
室外严寒的紧,刘得就提议在殿内烤火玩六博。
所谓六博乃是以六白六黑十二棋,双方相争博一局,以吃子为胜。
郭况心智过人,很是喜爱玩六博,闻言便欣然从之。
郭圣通玩什么都行,也无异议。
于是摆案拿棋,分别坐下。
先是郭圣通和刘得对弈,郭况在一旁观战。
郭圣通从前和刘得对弈,总是输赢对半,但今日她总是赢。
表哥这是怕她输了生气吗?
郭圣通心下好笑,她已经很久没骄纵跋扈过了好吧?
一局又完,她笑着站起身来:“况儿下吧。”
刘得一愣。
郭况已然坐了过来,倾身过来碰了刘得一下。
“表哥,开始啊——”
六博之戏,最易使人沉迷。
郭况和刘得直玩到大舅母使人来唤他们回去用晚膳才停手。
回去的时候,郭况瞧着郭圣通走在前面,便暗暗拽着刘得的衣襟示意他停一停。
刘得止住脚步。
“你总让着我阿姊干什么啊?”郭况问他。
见刘得有要否认的意思,便又抢先道:“我阿姊现在不比从前了,不会输了就生气的。你这样让着她,她才玩的不自在。”
刘得微微一愣,旋即道:“好,下回不让着桐儿了。”
其实他还真不是故意让的,只是想到表妹输了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就不忍起来,手下不觉就放起了水来。
他先开始被郭况点破,还颇不自在,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发现了一样。
但等发现郭况并没想太多,心下立马松了口气。
郭况说完这话后,便把这事放在了脑后。
只是有些奇怪表哥为何突然大方地把那柄镶宝石的小刀送给他了。
不过为什么不重要,表哥愿意就行。
郭况高高兴兴地收下了表哥的礼物,把所有的一切归结于宝贵的兄弟情。
弄得临走时,还和刘得依依惜别起来。
“等过了岁朝,我们就再来了。”
刘得点头,眸光明亮:“很快就到岁朝了。”
岁朝时,家家张灯结彩,爆竹声不绝于耳,市集上货物应有尽有,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孩童们在岁朝至元宵的这半月间都不用进学,可以尽情玩耍,还能在跟着长辈赴宴时收到各种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