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并不陌生,三年前那场怪烧时她便是看什么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可是这之后,那感觉慢慢淡去。
她拼命地安慰自己,用镇定淡然去压制惶然不安。
时日久了,她便只当那是一时幻觉。
但现在……
莫非她已经死过了一次,如今是重活的?
饶是郭圣通再不信怪力乱神,可怪烧后这三年的种种实在是透着诡异,实在不是用尘世间的道理可以解释的。
她从前心底不是没有怀疑,不是没有猜测。
只是,她一直在回避,一直在闪躲。
她以为即便真有这么回事,可难道她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吗?
从前如何又怎么样,她若是不愿,谁人能左右她的意愿?
可如今静下心来想想,她的选择仍是没变。
她仍然是没有选择表哥。
也无妨。
她这辈子便是不嫁,也不会像前世……姑且唤它为前世吧……
也不会像前世一样嫁给刘秀。
嫁给刘秀?
听起来怎么这么荒唐可笑呢?
但这世间的事没有绝对,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结局。
她并不讨厌刘秀,甚至对他印象还颇为不错。
可是她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这个人会带给她数不清的泪水。
她的母亲、弟弟,都会因为她而受累。
她绝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她轻轻阖上双眼,缓缓吐出口气。
再睁眼时,她望着铜镜中明丽的少女笑了笑。
现下,她该关心的是退婚的事怎么样了。
至于,问雪母子——
大舅母那句稚子无辜倒是不错,可她怎么都不会去求情的。
说她冷血也好,说她心狠也罢。
她本来就没觉得自己是多善良的人。
大舅母和表哥把这么大的事瞒着她这么久,如今出了事却要她去补救,这是什么道理?
就为了句稚子无辜?
稚子既然无辜,那倒是一开始就管束住表哥啊。
是郭圣通把那问雪推到表哥床上的吗?
若是如此,她无论如何也要救下她们母子来。
表哥尚未成婚,问雪连侍妾的名分也没有,那孩子只能算奸生子。
如此玷辱门风叫人鄙夷万分的丑事,怎能叫大舅不气?
便是将来大舅母想要为表哥另寻亲事,谁家听说了这样的事,心中会不打退堂鼓?
大舅处置问雪母子,是必须要做的。
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个样子总是要做的吧。
否则,门风不正嫡庶不分这帽子可就是扣紧了。
那刀握在大舅手中,是轻轻放下还是重重落下,大舅心中早就有数,大舅母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却跑来求她?
大舅母怎么不想想郭圣通如何面对将来表嫂的埋怨?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没有人想一进门便膝下庶子都老大了。
表哥呢?
怎么就没想起让表哥去求情?
事情是他做下的,到了他该有担当的时候了。
郭圣通估摸着表哥是没这个担当的,若是有,会和大舅母一起打着以后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打算?
她轻撩了下额旁发丝,缓缓站起身来,披了鹤氅往锦棠院中。
昨夜似乎又下了雪,庭中的梨树被压弯了枝条。
极目远望,整个世界都是素净纯白的。
郭圣通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拢紧了身上鹤氅,一路脚步急切。
好容易到得锦棠院外时,她却停住了脚步。
是大舅!
大舅来了。
他也看见她了,笑着冲她招手。
他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慈和,眼角眉梢间的疼爱都是毫无遮掩的。
只是大舅从前炯炯有神明亮至极的双眸中染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阴霾,大舅的憔悴是显而易见的。
问雪母子的事一定叫大舅难办不已,却又不得不处置。
郭圣通走上前去,和大舅见了礼。
“好孩子——”大舅像从前那般要伸手来摸摸她的头,可这次那手硬生生地悬在了半空中。
郭圣通分明瞧得大舅哽咽了一下,她的心顿时也跟着酸极了。
不管这事大舅知不知情,他肯定觉得对不起郭圣通。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处置
可是,真的不用啊。
就算没有这事,她也会退婚的,她没有觉得委屈。
她往上前走了两步,让那手落在她头上。
而后,她清浅的声音响在大舅耳边。
“大舅,我对表哥实在生不出男女之情,我本来也是要退婚的。”
大舅楞了一下,而后他明显松了口气,唇边苦涩的笑也明朗了些。
“进去吧,外面冷。”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大踏步而去,再无半点留恋。
郭圣通站在原地,瞧着大舅高大的身影远去后方才举步往里走。
*****
转眼间,岁朝便踩着爆竹声,在一片欢庆的气氛中来了。
郭况从岁朝至元宵的这半月间都不用进学,母亲便在头一天便叫侍女们收了他的书。
郭况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喝过椒柏酒后便去了漆里舍找郭圣通要闲书看。
郭圣通哪有什么闲书?
寻了半天给他找了些从前翻过的戏本子,郭况读了几页就挑毛病。
“这都什么啊?
正妻虽已去世,但她所出的子女论地位还是远远高于滕妾所出的子女啊。
这女公子竟然能被欺辱到就知道哭?
她父亲眼瞎偏心也就罢了。
可这不还有个祖母吗?
就由着家中这般嫡庶不分?
也不怕人笑话。
阿姊,这写这个的人是不是脑子中少根弦?”
郭圣通握着毛笔的手顿了顿,无奈失笑,懒得理他。
郭况却是想起问雪那事,说完就失悔了。
什么嫡庶不分?
这不又是引着阿姊想起表哥吗?
母亲轻描淡写地一句阿姊年纪还小,就把阿姊的婚事退了。
郭况怎么都觉得有蹊跷,于是他就想尽了千方百计套母亲和阿姊的话。
谁知道母亲和阿姊就咬死了没有旁的事,郭况便去找了表哥。
结果,他竟然告诉郭况,他已经有了庶子。
郭况气的不行,当场就问他:“庶子?问雪有什么名分?”
表哥沉默不语,任凭他责骂。
郭况却还是怒气难消,他又是失望又是心疼。
他满以为表哥对阿姊一片痴心,阿姊将来嫁给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谁知道表哥竟然会这么对不起阿姊。
郭况扭头就走,再也不想和表哥说一句话。
回来见到若无其事的阿姊后,郭况心下发酸不止。
他想,他将来一定要像大舅那样手握权势,无人可以轻视他。
只有那样,才没有人敢欺负阿姊。
阿姊虽比他大,但他总觉得他该保护她,该保她一辈子平安喜乐。
他丢了手中戏本子,凑到郭圣通跟前觑着她脸色描补道:“阿姊,好没意思啊,我们出去玩会吧。”
郭圣通轻笑,“不是闹着要看闲书吗?怎么不看了?”
郭况哎呀一声,不由分说地就要来夺郭圣通的笔,“我就这几天能玩玩,我不想看书了行不行?”
郭圣通狐疑地打量着他,方才的抱怨依稀就在她耳边,她略微思量了下,就知道郭况是怕她想起来难过。
这孩子——
郭圣通一遍遍地告诉他,若是没有问雪那事,她也是要退婚的。
她没觉得委屈,也并不愤怒,怎么就觉得她受了莫大打击呢?
郭圣通和他说干了嘴皮,郭况始终都是一脸“阿姊你硬撑着不承认没关系,我静静地看着你,决不拆穿你的强颜欢笑”。
她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她从前对刘得只是没感觉,如今却是敬而远之了。
退婚后,母亲终究还是对郭圣通提起了对问雪母子的处置。
大舅是真起了杀心的。
是大舅母把剑放在脖子上以死逼之,大舅方才放下了那剑。
只是那孩子虽然留下来了,大舅仍旧没认他,更不准备给问雪一个名分。
他把旁支中一个和他辈分相当的守寡无子的妇人寻来,问她愿不愿意过继那孩子为孙子。
那妇人若不是对亡夫有一番情意,怎会这么多年苦守在刘氏?
当下听说亡夫香火有继,那孩子也是刘氏血脉,忙喜出望外地应了。
于是,大舅重金贴补了那妇人,寻了个吉日请了人来见证,正式把那孩子过继出去了。
如此一来,从宗法上说,那孩子和大舅虽是血脉至亲,却只是族亲了。
大舅母怎能忍见亲孙子就这么变成没甚干系的旁人,哭闹不已。
大舅只冷冷地问她一句,“孤是不是从了你的心意,把这孩子留下来了?”
大舅母无话可答,终究只得这么算了。
而从始至终,表哥不曾求一句情,说一句话。
就好像这场闹剧,与他无关一般。
姑且不论他对问雪也没有情意,但既然问雪为他十月怀胎,他就该对她负起责任来。
若是他能在大舅面前坚持要履行从前对问雪名分的诺言,郭圣通还真会高看他许多。
堂堂七尺男儿,如此没有担当。
一辈子中还指不定要经受多少大风大浪呢,这样的人能人安全感吗?
大舅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重重地鞭打了刘得一顿,待他伤愈后还要亲自带在身边严加管教。
至于大舅母,母亲说大舅本要禁大舅母的足。
只是顾虑到如此这般会叫大舅母颜面扫地,将来在晚辈和宫人跟前都抬不起头来才作罢,只不许大舅母再管事。
可大舅又没有别的妃嫔,管事之权不在大舅母手中也没什么要紧的。
母亲因此叹气说,“说来说去,还不是心疼她,才舍不得重罚她。”
这倒是,大舅的痴心便是郭圣通都看得分明。
怕大舅母受委屈,才始终拒绝纳妾。
可怎么大舅母就不能将心比心呢?
郭圣通叹了口气,无奈地搁下笔,随着郭况到了庭中。
软绵绵的雪铺满了庭院,洁白一片。
风中隐隐浮来梅花的冷香。
郭况非拉着郭圣通堆雪人,“阿姊,你都没玩过雪,玩雪真的可好玩了。”
郭圣通知道今天不陪着他玩是不行的,便也没有拒绝。
她转身从侍女手中接过狐狸皮手套戴上,和郭况堆起雪人来。
郭况玩雪是玩惯了的,半点都不怕冷,玩得兴高采烈。
他的快乐感染了郭圣通,她唇边也悄然绽放出了笑容。
他们玩了一上午的雪,庭院中的雪被他们踩踏的不成样子。
但等雪人完工后,郭圣通瞧着还真有一番成就感。
姐弟俩出了一身薄汗后,心下都痛快了不少。
他们略在廊下站了站,常夏便催他们该去锦棠院中用午膳了。
姐弟俩便结伴而行,一面走一面说笑。
走到半道上时,郭况忽地问郭圣通:“阿姊,你还记得刘文叔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图谶
郭圣通心下一惊,蓦然回眸,语气尽量平缓镇定地道:“隔三差五的,你就得提起他来。你阿姊记性得多差,才会不记得他是谁?”
她望向郭况,目光中含着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期待,“他怎么了?又给你写信了?”
刘秀回南阳后,郭况仍是没和他断了联系。
念书时遇着有何疑难处,便写信去问刘秀。
书信一往一来,最快也得月余。
郭圣通本以为几次下来,郭况也就该嫌麻烦了。
谁知道他竟然始终乐此不疲,母亲还鼓励他,说和这样品性才学都极佳的人物来往对郭况大有益处。
郭圣通怕引起母亲和弟弟的疑心,自然不好贸然反对,只得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却没想——
郭况点头笑道:“阿姊你不知道,文叔这回写的信可有意思了,把我都逗笑了。”
廊下长短不一的冰凌,在清浅的日光下反出五彩光芒。
郭况逆光而立,唇边的笑容恍如也泛开光晕来。
郭圣通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哦?怎么个有意思法?”
郭况一面往前走,一面和她细细说来。
原来刘秀二姐刘元,嫁于南阳新野邓晨。
这邓晨父邓宏,乃是豫章都尉,世吏二千石。
邓家也算得上个官宦人家,邓晨便时常关照刘元娘家。
刘秀和邓晨的关系自然和睦融洽的很,今次回乡后他便和大哥刘縯一起去拜访答谢邓晨。
邓晨提及宛城李通,说李氏世代经商,处事有度。
李通更是才干过人,曾先后被招任为五威将军和巫县县丞。
近来天下局势不稳,李通便辞官还乡了。
刘秀见邓晨言语中颇为仰慕李通,心下也生了好奇,便提议不如去宛城拜访李通。
到宛城后,又碰上好几拨人前来前来拜访李通。
李通热情好客,一并留下。
待到酒宴上酒过三巡后,大家都有些醉醺醺的。
席间有个穰县来的客人,名曰蔡少公。
他趁着酒意,说起图谶之学来,称自己钻研多年来颇有些心得。
邓晨心忧天下情势,便问曰今后走向。
蔡少公掐算半响后,言刘秀当为天子。
席间不禁哗然,皆望向刘秀。
但想到刘秀虽是前朝皇室,如今却不过是白衣一个,尽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