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老太太的意思是,续弦与过嗣,二选一。”
霍玄拿起架子上的棉帕仔细擦了手,道:“回去告诉老太太,嗣子已经有人选了,让她不要在霍家孩子里挑了。”
他将擦过手的棉帕扔回架子上,力道微重。
归刀眸仁微缩,再不敢多言。
“将军?”肖折釉在门外张望着。肖折釉也想有个丫鬟禀告呀,可是霍玄的住处忒奇怪,平时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可一到这些丫鬟们该出现的时候一个个就都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也没见着霍玄吩咐。
霍玄侧过头看着她。
肖折釉这才走近,也没迈进门槛,只站在门槛外,把罗如诗来过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好像给将军添麻烦了。”肖折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霍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眼前的霍玄比往常的脸色更要冷上几分。
“嗯。”
霍玄再没看她,转身朝着偏屋走去。
肖折釉立在门口,看着他走远,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她又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回走。
她想赌气第二天不来,可是她没骨气。谁让她有求于人哩?她换上他送来的衣服,仔细梳了头发,甚至揉了揉脸,对着铜镜摆出一个自然的浅笑来,才牵着陶陶的手去往霍玄那里。
“陶陶,今天要好好表现,做个好孩子的样子。那个霍将军是个大怪人,咱们得顺着他哄着他让他高兴。他一高兴就……”肖折釉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就把赵德越那个坏蛋杀了,然后咱们就可以回家了。陶陶听懂了没?”
陶陶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重重点头,发誓一样地说:“懂!”
“乖!”肖折釉弯着眼睛揉了揉陶陶的头。
刚刚踏进霍玄的院子,就听见一阵埙声。陶埙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悲凄苍凉的韵味,所以纵使肖折釉自小就接触这种乐器,她也不太喜欢陶埙。
是霍玄在吹陶埙。
他倚在圈椅里,两条长腿大大咧咧地随意张开,吹埙的时候目光凝在一处,完全不像别人吹奏乐器时的沉醉,仍旧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架势。
肖折釉将陶陶拉到一旁,对陶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敢吵了那位架子忒大的爷。
一曲终了,霍玄将手中的陶埙放在桌子上,桌子上还摆着很多陶埙。肖折釉目光一扫,就认出来这些陶埙是她当初遗落在画舫船头的那些。
陶陶记得姐姐的话,他扮出童真样子来,一脸真诚地说:“真、真好听!”
“好听?”霍玄目光移过来,眯着眼睛审视着他。
“嗯!”陶陶认真点头,又好奇地问:“将、将军吹、吹的是……是什么曲子呀?”
“祭曲。”
这下子陶陶是真的不懂了,他挠了挠头,疑惑地问:“祭……祭曲是、是什么?”
“吹给死人听的。”
陶陶愣了愣,有些茫然无措地偏过头求助似地望向肖折釉。
肖折釉是自小听着哥哥吹的陶埙长大的,她十分清楚霍玄刚刚吹的根本不是什么曲子,就是胡乱瞎吹的,她简直觉得霍玄这种人是根本不会什么乐器。
“过来。”霍玄朝着陶陶招招手。
陶陶望着肖折釉,见她点了头,才规规矩矩地朝霍玄走去。
霍玄直接将他抱起来放在膝上,陶陶紧张地脊背绷得可直了。
“陶陶以后想做什么?或是有什么想要的?”霍玄意味不明地审视着陶陶的眼睛。
陶陶被他这么打量着,心里有点慌。临出门前姐姐对他说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陶陶结结巴巴地说:“做、做个大、大将军!像……你霍将军这、这样的!”
霍玄探手,扯了扯陶陶微皱的衣襟,道:“说真话。”
陶陶缩了一下小身子,怯生生地望了一眼姐姐,然而他发现姐姐正在望着霍玄,并没理他。
他想了想,才说:“建、建瓷窑!烧、烧最……最好的瓷!赚、赚好多钱,建大……大宅子!养……养嫂嫂!姐姐!”
霍玄嘴角略微勾起了一点,他抱着陶陶起身,走到长案前,将毛笔递给他,问:“陶陶会写字吗?”
“嗯!”陶陶点点头,使劲儿握着毛笔,在摊开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第一个“陶”字写完,他并没有放下笔,而是继续写第二个字。霍玄原以为他会写自己的名字“陶陶”,然而最后落在宣纸上的却是歪歪扭扭的“陶瓷”二字。
霍玄沉吟许久,才另摊开一张纸,握着陶陶的小手,一笔一划教他把“陶瓷”二字写得工整。
肖折釉一直立在一旁静静望着陶陶,每当陶陶因为写得漂亮露出笑容时,她的嘴角也跟着露出笑容。
霍玄忽然抬头看向肖折釉,道:“三足桌上给你留的小食。”
肖折釉抬头对上霍玄的眼睛,她怔了一瞬,匆匆移开眼,走到屏风后的三足桌旁。
她将倒扣着的白瓷葵口碗翻开,下面放着一小碗紫色的桑葚,碗边是细碎的冰块。
她拿了一粒被冰块浸着的桑葚放在嘴里,丝丝甜意混着冰块的清凉席卷而来。
第9章
肖折釉吃了小半碗桑葚,就把小碗放下来,又仔细用白瓷葵口碗盖好。留着给陶陶吃。
她绕出屏风的时候,归刀正领着个大夫进来。
霍玄把陶陶放下,大夫急忙走到陶陶面前,慈爱地问:“小公子,你张开嘴让我瞧一瞧。”
立在一旁的肖折釉脸色变了变,心里有了猜测。她惊愕地抬头看向霍玄,他想做什么?医治陶陶的口疾吗?
霍玄正看着陶陶,感受到肖折釉的目光,他望了过来。
大夫让陶陶说了几句话,又让他学着发出几个音。
“好孩子。”大夫摸了摸陶陶的头,跟着霍玄走到一旁,弯着腰细细地禀告。
肖折釉想要去听一听,霍玄看过来,道:“带着你弟弟去屏风后面。”
霍玄这是不想让她听见了,肖折釉虽然有点不甘心,还是牵着陶陶走到屏风后面去,将剩下的小半碗桑葚递给他吃。
陶陶摇摇头不肯吃,心事重重地低下头。
四岁,早就是懂事的年纪了。陶陶知道刚刚的大夫是在瞧他口吃的病症。他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一句话都不说。
肖折釉揉了揉他的头,挨着他坐下。
姐弟两个坐在这里只能听见大夫在絮絮说话,可是说了什么却是一句都听不清。没多久,归刀带着大夫离开了。姐弟两个对视一眼,心里都有点焦急。他们两个站在屏风边儿,探头往外望去。
霍玄已经重新回到长案前,绘制宫殿的草图。
肖折釉拉着陶陶走到他面前,她斟酌了言语,小心翼翼地问:“大夫有开药方吗?”
“他不用吃药。”霍玄没抬头,“架子上的书,他读上一百遍,自然痊愈。”
姐弟两个同时望向一侧的十锦槅子,那上面摆着七八十本厚厚的书,别说是读出来了,陶陶根本就不认识那么多字。
肖折釉收回视线,看向霍玄,霍玄十分专注地绘图,没有抬头。肖折釉想了想,拉着陶陶走到十锦槅子前,她翻了翻,翻出一本《百诗录》,牵着陶陶走到窗口的玫瑰小椅上坐下。
“跟姐姐念。”肖折釉翻开书,一字一句教着陶陶念。
或五或七一句的诗,陶陶总是不能一口气念出来,每次念个两三个字都要停顿下来。到后来的时候,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长案后的霍玄,又抵触地望着自己的姐姐。
肖折釉念了一句诗,没听见陶陶的声音,她疑惑地抬起头望向陶陶,喊了他一声:“陶陶?”
陶陶拉了拉肖折釉,让她低下头,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好一阵。
肖折釉看了霍玄一眼,走到他对面,略歉意地问:“将军,我们会不会吵了您?”
不是她非要留在这里教陶陶读书,可是霍玄把她叫过来也没交代她做什么呀。他又提到了多读书才能治好陶陶的口疾,肖折釉这才随手取了一本书,开始教陶陶。
“无妨。”
肖折釉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又往前走了一步,歪着头望他低垂的眉目,追问:“真的?”
霍玄提袖,在画纸下方横着画一条很长的直线,画到纸张边缘,蘸墨时,才道:“去罢。”
肖折釉猜不透霍玄的心思,她瞄了一眼霍玄画的图,笑着说:“将军不用尺子居然能把这么长的直线画得这般直,好厉害!”
霍玄再要落笔的动作一顿,他抬眸看过去,肖折釉已经重新捧了书,一句一句教着陶陶。
归刀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家将军提笔侧首望着窗口的一对姐弟。他悄声走到长案前,恭敬禀告:“将军,赵家送来请柬,邀您赏荷。”
窗口姐弟俩的读书声同时一停。
霍玄寥寥几笔,把横屋脊勾勒出来,才道:“备车。”
耳边传来肖折釉将书册重重放下的声音。
霍玄嘴角略微一勾,他看向窗口的肖折釉,说:“你们两个一并跟去。”
肖折釉前一刻心里还想着:坏了,大靠山要被挖走了。
此时猛地听见霍玄这么说,她还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她第一个想法就是……好像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肖折釉牵着陶陶跟在霍玄身后,罗府大门外停着不止一辆马车,看来罗知州也是要同去的了。
霍玄刚踏出罗府大门,二十个带刀青衣侍卫悄声出现,围在其中一辆马车周围。霍玄大步走过去的时候,二十个青衣侍卫全部恭敬地低下头。
霍玄将陶陶抱到马车上,侧首看向肖折釉,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肖折釉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抓着车沿儿,踩着小杌子,踏上马车。她刚刚踏上一只脚的时候,马儿忽然晃动了两下。肖折釉一惊,急忙两手抓住车壁,裙角缓缓绽放一样垂下来。
霍玄抬手,扶了一下她的小臂。
“多谢将军。”肖折釉稳了稳身形,登上马车。
霍玄慢慢收回手,他在车前立了片刻才上去。
马车门关上,二十个垂首的侍卫这才抬起头来,护送着马车朝着赵府行去。
马车轱轱前行,肖折釉上半身微微前倾,好奇地望着霍玄,问:“将军,一般不都是文官才需要这么多侍卫护着吗?将军您……”
她皎光耀耀的眸子轻快地打量了一下霍玄,带着点疑惑。
霍玄没说话,扔过去一本书。
肖折釉慌忙将书接过来,仔细一瞧,竟是那本刚才教陶陶念的《百诗录》。肖折釉抬眸望了霍玄一眼,嘴角不由挽出一抹浅浅的笑来。
“陶陶,咱们刚刚读到哪儿了?来,咱们接着念。”
在姐弟两个的读书声中,霍玄合上眼睛,这一路都没有再睁开眼。直到马车在赵府门前停下来,霍玄才睁开眼睛,望着坐在对面的姐弟两个。
时间久了,肖折釉才感觉到霍玄的目光,她疑惑地转过头去看他,还没等发问,她自己“呀”了一声,“马车什么时候停了……”
霍玄下了马车,把陶陶从马车上抱下来,然后立在一旁看着肖折釉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以防她不小心摔着了的时候扶一把。肖折釉毕竟八岁了,在他没有将陶陶过继在自己名下之前,还是应该避讳着些。
罗知州和罗立风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在肖折釉和陶陶这对姐弟两个下来的时候,赶了上来。
罗知州看了一眼两个孩子,笑着说:“霍将军,咱们进去吧。”
早就候在赵府门口的赵老爷急忙迎上来,弯着腰说:“霍将军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客气了。”霍玄略一点头,当先一步往前走。
肖折釉牵着陶陶一步不离地跟上去。当肖折釉跨进赵府大门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二十个侍卫果然又神不知鬼不觉得不见了。她目光再一扫,归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默然走在最后。
啧,真威风。
肖折釉收回目光,望着前方霍玄高大的背影。她心里不禁在想,如果她还没死的话,这将军夫人的身份也能让她跟着威风不少。她惋惜地轻叹了一声,八年前霍玄的地位远不如今日,怪只怪她没这个命了呗。
宴席摆在荷花池边,碧绿的荷叶铺了整个荷塘,怒放的荷一支一支在碧绿里钻出来,迎风微动。
霍玄被请到上首的位置,肖折釉和陶陶挨着他右手边坐下。
赵老爷站起来,十分恭敬地说:“霍将军来到南广州也有些日子了,赵某一直未请您来府中一坐,实在是不敬得很。今日府中青莲开得正好,这才斗胆邀您一聚。没想到霍将军真的赏脸屈驾,实在是赵某的荣幸。赵某以茶代酒,敬将军一杯。”
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贵府青莲开得的确好。”霍玄端起面前的茶盏,小酌了一口。
肖折釉望着桌子上的膳食,晓得赵老爷是摸清了霍玄的喜好,全是素食,连酒水也换成了清茶。
她偏过头悄悄打量着霍玄,她还是猜不透霍玄为什么会赴宴,更猜不透霍玄为什么会把他们姐弟也带过来。
罗知州和罗立风也跟着夸赞了一番荷塘里的清荷。
赵老爷笑着说:“霍将军,赵某家中有一表侄女,一直敬仰将军英名,今日您既然到了,她想要来敬一杯茶。”
闻言,罗立风先眉角跳了跳,他询问似地看向自己的父亲,罗知州也是摇摇头。罗立风皱了下眉,心想他可别胡来。
赵老爷口中的表侄女款款而来,行动时似有暗香浮动。她步步生莲,一步步走到霍玄面前。
“今日得见将军容,是民女赵素心的荣幸。”她半垂了眉眼,含羞带怯,嫣然浅笑。
肖折釉呆呆望着这个女人,难掩心中震惊。只因为这个赵素心和前世的肖折釉有着近九成相似的容貌!
第10章
霍玄的目光落在赵素心的脸上,他慢慢转动指上的扳指,眸光寂寂,无可揣摩。
赵素心半遮半掩地抬眸看向霍玄,只是一眼,她又匆匆低下了头,做羞怯状。不过片刻,她再次抬起头来,她这次的目光没有再躲闪,甚至对霍玄嫣然一笑。她款款行至霍玄案前,挽袖提壶,优雅地为霍玄斟了一盏茶。
“将军的茶盏空了。”她将茶盏递给霍玄,一双勾魂儿的凤眼大胆地望着霍玄。
霍玄一动未动。
过了好久,赵素心举着的玉手有些僵,她唇畔的笑意不减,仿若无事一样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霍玄面前,白嫩可爱的指尖儿似无意地抹了一下茶盏的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