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弃没有再反驳,而是瘪着嘴一下子哭出来。这孩子自小就不爱哭,但是只要哭起来必定惊天动地。恐怕院门外都能听见他的哭声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肖折釉不得不把他抱在怀里哄着他。
她也舍不得不弃。
当初她对待陶陶的时候,便掺了几分照顾孩子的心。可陶陶毕竟是她弟弟。而不弃不同,肖折釉是真的把不弃当成自己的孩子。她在不弃身上已经倾注了对子女所有的爱,恐怕连分出一丝一毫给别人都不成。
沈不覆正在后院,他听见不弃的哭声,不由赶来。
他站在门口,问:“怎么哭了?”
不弃不说话,只是哭,用尽了全力地哭。
肖折釉蹲在那儿,有些求助地看向沈不覆,说:“还能为了什么事儿,他这几天已经闹了好多次,非要跟我们一起走。”
“那就跟着罢。”沈不覆随口说。
肖折釉睁大了眼睛,瞪了沈不覆一眼。
沈不覆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家伙实在是还太小了。
可是不弃却已经因为他这句话不哭了,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沈不覆。
沈不覆沉吟片刻,把不弃拉过来放在腿旁,说:“你什么时候长到有我大腿高,就给爹写信,到时候会让归刀去接你。”
不弃仰着头,望着沈不覆的大腿。
沈不覆轻轻一拎,就把不弃拎起来,让他坐在肩上,说:“走,爹带你去打鸟。”
肖折釉看着沈不覆扛着不弃往外走,她跟出去,走在沈不覆身侧,随意说:“她醒了。”
第126章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 盛雁溪时常让我想起自己。”
肖折釉坐在小凉亭里,她托着腮,望着远处沈不覆把不弃带上树的身影, 想着之前他说的这句话。
肖折釉一直是个很理智的人,理智到冷血。或许是因为前世她身为公主时, 身边追求的人太多的缘故,她若不喜欢一个人, 别人对她再好都与她无关, 断然生不出感动的情绪来。然而这一切落在沈不覆身上,却又不一样了。
感情这个东西,或许都是自私的。在她不喜欢他的时候,他为她付出再多她都不会放在心上。正如盛雁溪为沈不覆做再多,沈不覆也不会把盛雁溪放在心上一样。从这一点来看,肖折釉和沈不覆倒是相似。
然而在肖折釉喜欢上沈不覆之后,再想起他曾为她做的事儿,就会让她心里觉得愧到发堵。这种愧疚的情绪就好像这段感情是不对等的, 她必须牺牲些什么来偿还一些。
这种想法让肖折釉的眉头一点一点皱起来。许久过后, 肖折釉轻叹了一声。她起身, 走出凉亭, 独自往回走。安排人将盛雁溪送走。肖折釉没有去送盛雁溪, 沈不覆也没有。
盛雁溪坐在马车里, 忍着伤口的疼痛往外望去。她心里有一丝祈盼,祈盼能再见沈不覆一眼。然而直到马车出了望泽谷,都没有见到沈不覆的身影。
第二日漆漆、陶陶、罗如诗还有沈禾仪、不弃就要被送走了。
肖折釉嘱咐了漆漆、陶陶好些话, 翻来覆去不过就是一句珍重。不弃昨天闹了一回今天倒是不闹了,他一直坐在凳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听肖折釉和别人说话。乖得不得了。
肖折釉和漆漆、陶陶说了好久,才去看他。肖折釉目光落在不弃身上的时候,不弃立刻挺直了小腰杆。
“不弃怎么了?”肖折釉蹲在他面前,瞧着小家伙有些发白的小脸蛋。
肖折釉一过来,不弃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可是咬着嘴唇不肯哭。那泪珠儿蓄在眼眶里,把他亮亮的眼睛蒙了一层雾,可怜兮兮的。
“不弃?”肖折釉急忙把他抱到怀里,“昨天爹爹不是告诉过你了,等你再长高一点,归刀叔叔就会去接你的。不弃不会跟爹娘分开太久的。”
不弃一双小短胳膊使劲儿搂着肖折釉的脖子,恨不得把自己挂在肖折釉身上。
“该出发了。”沈不覆进屋来。
他朝肖折釉和不弃走去,问:“他又闹脾气了?”
肖折釉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不弃在听见沈不覆说了这话以后,小身子颤了一下。肖折釉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了。她微微用力掰开不弃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问:“不弃,究竟怎么了?跟娘说说好不好?”
“哭!弟弟妹妹!”不弃忽然喊了这么一句。
“什么?”肖折釉皱着眉,没听懂。
不弃话还没说利索,会喊出这样的话已经很难得了,想要他把全部意思说出来就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肖折釉也不再问他,偏过头望向绛葡儿,问:“是谁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绛葡儿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将军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大家逗他玩。说他要是再扯着嗓子哭,大家就不会再喜欢他了,尤其……”
绛葡儿忽然有点心虚,她看了一眼肖折釉的脸色,又扭头去看了一眼沈不覆的脸色,才继续说:“还说等过两年有了弟弟妹妹,他还是不懂事总是哭的话,将军和夫人就不要他了……”
肖折釉心里一下子升起一股火。
之前不弃嘴里嚷着杀人就是从归弦口里听到学来的,现在几个丫鬟又在他面前乱说话!实在是如今日子太不安稳,很多规矩都无法顾及。别的事儿倒也罢了,可是不弃还这么小,若是受了别人影响可是不好。
肖折釉刚要发火,不弃忽然抓住她的手。肖折釉回过头来,看见不弃一边擦眼睛一边摇头。好像是在告诉肖折釉他再也不哭了。
突然就心疼得不得了,尤其是想到接下来几年的分别,肖折釉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儿了。她完全舍不得丢下他。明明给他取名“不弃”就是说无论前途多艰难都不会弃了他。
“是、是奴婢多嘴了!”绛葡儿急忙跪下来认错。
沈不覆走过去,拍了一下不弃的后脑勺,说:“我和你娘亲只有你一个,你以后不会有弟弟妹妹。”
不弃仰着头有些茫然地望着沈不覆,他有点没听懂。
肖折釉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向沈不覆。
沈不覆略一沉吟,说:“折釉,你既舍不得他就和他一起走吧。再过两年,我派人去接你们俩。”
肖折釉愣了一下,她很快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说:“我跟你走!”
沈不覆笑了,他又像刚刚拍不弃那样,在肖折釉的后脑拍了一下,说:“听话!”
肖折釉仰着头望他,蹙眉摇头。
“我已经让绿果儿帮你把东西收拾好了。”沈不覆一边说,一边弯腰把不弃抱起来。
他抱着不弃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小子,爹不在的时候好好护着你娘。”
这句话不弃倒是听懂了,他使劲儿点头。
“不覆!”肖折釉追出去,抗议地摇头。明明之前已经与沈不覆说好了,肖折釉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改了主意,甚至连行李都让绿果儿收拾好了。
沈不覆稍微严肃了些,说:“不弃这么小,下人能照顾他,却不能教他,你也不忍心丢下他。更何况,母亲年岁大了,最近身子日益不好,你就算是替我留在她身边尽尽孝。”
“这些道理我都知道。”肖折釉跟着沈不覆往外走,慢慢低落了情绪,“可我……舍不得你……”
沈不覆的脚步忽然顿住。他抬眼望向院外的车队,带着点笑意地道:“我的以朔公主向来以大局为重,何时变得如此儿女情长?”
肖折釉笑不出来。
肖折釉稀里糊涂地被沈不覆抱上马车,马车往前行的时候,肖折釉才忽然想明白。沈不覆分明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跟着他走。他之所以骗她,是为了避免她的反对。今日忽得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肖折釉掀开马车的垂帘,朝外望去。
沈不覆一直骑马跟在后面,见肖折釉探头望出来,他对她笑了一下。
马车行了半日,沈不覆在后面跟了半日,肖折釉就在窗口望了他半日。明明沈不覆可以追上来,与车同行,可是他没有。两个人选择了沉默。
最前面的白色马车里,陆钟瑾斜倚在车壁上,悠哉悠哉地吹着笛子。在车厢里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粉雕玉器十分可爱,尤其有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万分灵气。她趴着车窗往外张望,糯糯地说:“那个大将军跟了一路哩!”
陆钟瑾刚好吹完一曲,他放下笛子,打了个哈欠。他抱着胳膊,阖着眼,慢悠悠地说:“把脑袋拿回来,别掉下去。”
小姑娘转过身,歪着头望着陆钟瑾,甜甜地说:“钟瑾哥哥,他们两个应该有个告别!”
陆钟瑾没搭理她。
小姑娘轻轻“哼”了一声,又将小脑袋探出去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她忽然放下垂帘,朝陆钟瑾走过去。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小姑娘一下子跌倒了。幸好这马车里铺着很厚的雪白兔绒毯,摔不疼她。
陆钟瑾睁开眼,指责地瞥了她一眼:“能不能乖一点?”
小姑娘也不起来,在兔绒毯上朝陆钟瑾爬过去,她扯着陆钟瑾的手使劲儿摇。一边摇一边说:“钟瑾哥哥,咱们把马车停下来让他们告个别吧!”
“你这小丫头懂什么,又不是我不让他们告别,是他们自己不想。”陆钟瑾不耐烦地说。
“可是隔着马车呀!停下来!他们能抱一抱!就像……”小姑娘爬起来,一屁股坐在陆钟瑾怀里,伸出胳膊使劲儿抱着陆钟瑾的腰,“就像这样!”
陆钟瑾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小姑娘是大长公主的独女,如果不是抓了她当人质,他也跑不出来。可陆钟瑾没有想到小孩子这么麻烦。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换个法子。
肖折釉望着一直相送的沈不覆,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她以为前面有什么事儿,一会儿就会继续往前走,可是她等了等,马车还是没动。她不由疑惑地去让绿果儿询问。绿果儿刚推开车门,还没等下去,就看见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往这边走。
小姑娘冲肖折釉弯着嘴角笑起来,甜甜地说:“姐姐,你去跟他告个别吧!去抱抱他!”
肖折釉愣住了。
小姑娘又由着妇人抱回最前面的马车。
肖折釉下了马车,往回走,走到沈不覆马前。她站在马下仰头望着沈不覆,却一时没开口。她不知道说什么,又怕自己一开口就说出指责他的话。
沈不覆松开手里的马缰,他俯下身来,伸出双臂抱住肖折釉,说:“带着你的确不方便,尤其最近更是居无定所。”
他拍了拍肖折釉的后背,低声道:“才两年而已。”
肖折釉抬手抱住他的肩,没说话。
沈不覆再劝:“我等了你两辈子,你连两年都不愿意等我?”
肖折釉抱着他的手慢慢收紧。
沈不覆不想让陆钟瑾等太久,他松了手想要直起身子,肖折釉抱着他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沈不覆无声轻叹了一声,只好重新抱着她。
初夏的风还带着丝凉爽,两个人一人马上一人马下都没有说话。他们两个人之间向来寡言,很多事情不会明说,但凭心意与默契。
肖折釉的泪滴落在沈不覆的肩上。
沈不覆后知后觉听见怀里极浅极浅的啜涕声。
沈不覆闭了下眼,将不舍的情绪压下去。他再睁开眼时,眼中重新恢复平日里的沉寂。他慢悠悠地说:“我又不是刚出征的愣小子,十五从军,转眼二十年。战场上只有我取别人性命,没有别人伤我半分的道理。不过才两年,我答应你再相见的时候我一定好好的,绝对活着,也不会缺胳膊少腿。我答应你,即使相隔千万里,也让你知道我的消息。嗯,军中也没有女人,别担心我沾花惹草。”
向来寡言的沈不覆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肖折釉听到这里忽然破涕为笑:“谁说军中没有女人的?归弦和袁兰五难道不是?”
“哦……”沈不覆恍然,“我还真忘了她们俩是女人。”
肖折釉在他怀里笑着捶了一下他的肩,说:“怎么说她们都是姑娘家,你可不许当着她们的面儿这么说。”
“遵命。”
肖折釉下了好大决心,才慢慢松开沈不覆,她用哭红的眼睛望着沈不覆,低低地说:“我原是不知道会这么舍不得。两年不长吗?长的,见不到又要为你担惊受怕的每一日都会漫长难熬。”
沈不覆忽然笑起来,笑到露出外人不曾见过的虎牙。
“突然觉得就算死,也死而无憾了。”
肖折釉眼里瞬间涌出泪,她睁大眼睛瞪着沈不覆:“不许,不许这么说!”
“好。那些小喽啰不够我一手捏,本将军轻而易举就能解决了他们!”沈不覆的语气里带着股多年前便消失了的年少轻狂。
肖折釉垂了下眼,让盈满眼眶的泪落下来。她拉住沈不覆的衣襟,踮起脚来,吻在他嘴角。
一触即分。
肖折釉眼中虽然含着泪,却明媚笑起来,说:“去吧!去把那些小喽啰赶出咱们大盛!”
沈不覆握拳,敲了敲胸口。
“臣领旨,”稍顿,“我的公主……”
沈不覆调转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行去。马蹄声渐远。
肖折釉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视线里。
“钟瑾哥哥,我忽然明白了个道理!”一直望着肖折釉和沈不覆告别的小姑娘趴到陆钟瑾面前,“不管是乡野民妇还是公主、贵妇在战争面前都是一样的,所以战争是不好的!是不对……唔……”
陆钟瑾把一个香喷喷的兔包子塞进她嘴里。
听她母亲讲完道理,要听她皇帝舅舅讲道理,听完她皇帝舅舅讲完道理,她又开始叨叨叨……
神烦。
陆钟瑾的车队完全不像赶路的样子,一路都慢悠悠的。他自己一直窝在最前面的车厢里没出来,时常从车厢里飘出来笛声又或是琴声。
如今这乱世,陆钟瑾的车队的确很显眼。他自己坐在最前面的马车里,后面又跟了四辆马车,着实很显眼。这一路的确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不少匪人想打主意,不过大多都被冷然的白衣护卫吓了回去。就算是有不开眼的匪徒想劫财,也被护卫轻易解决掉,完全没有影响到车队的前行。
肖折釉之前有跟沈不覆打听过这个陆公子的身份,在听沈不覆说陆钟瑾来自辽国时着实吓了一跳。不过沈不覆又跟她解释,陆钟瑾的国家虽也为辽国,却并非此时与盛国开战的辽国,而是跨越了大海,在很遥远的海岸对面。
肖折釉也怀疑过陆钟瑾是否有趁着盛国大乱想做些什么的打算,沈不覆却摇头笑道:“他家中好几个皇位等着继承,而他正是为了躲避继承皇位才劫了大长公主的女儿连夜跑出自己的国家,漂洋过海,来了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