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还不肯回去啊?”济尔哈朗决定下一剂猛药,“我可告诉你啊,硕托被你阿玛带回了家,你那未来岳母不停地煽风点火,你阿玛火气越来越旺,硕托这次不死也得蜕层皮!”
岳托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也不知道是太阳晒的,还是真被这些琐事气晕了。他心烦意乱地顺着济尔哈朗的拽拉,心不甘情不愿地去马厩牵马。
济尔哈朗翻身上马,眉宇间满是喜悦之色,反观岳托,却是一副没精打采样。春风得意的济尔哈朗冲他挤了挤眼,揶揄道:“我对乌塔娜那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我倒是好奇,你究竟什么时候和阿木沙礼看对了眼?其实要是早知道你最后会选她,当年你初次婚配,直接找她家提亲,不是两厢便宜,省事省力……”
岳托正踩着脚蹬正准备翻身上马,听得这话,身子一晃,失了平衡,又滑溜下地来。幸好他勒着马缰,技术高超,才没摔到马蹄底下。
岳托强按下心头的悸动,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上马。
那头,济尔哈朗浑然未觉地滔滔不停:“不过啊,这也只能马后炮说笑着玩儿,想当年你无爵无职的,连吃口饭还得看你继母的脸色。莽古济眼高于顶,斤斤计较,她哪里肯把女儿嫁给一无是处的你?不过说来也怪,其实比起国欢来,你也不差什么呀。当初我一直以为她会选杜度当女婿的,哪怕褚英出了事,毕竟杜度却因祸得福成了一旗之主啊。杜度当年若真能娶了阿木沙礼,或许莽古济兄妹几个就不会坐视正白旗旗主被皇太极白捡了去……呵呵,说来说去,这好像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呢。”
纵马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刮过。夏末秋初的风依旧如此炽烈灼热。岳托目视前方,扬鞭策马,顷刻间将济尔哈朗远远甩在身后。
济尔哈朗一愣,转而挥手大叫:“啊喂——你怎么说跑就跑的,你倒是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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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托趴在一张春凳上,脸侧在一边,辫子松散,散发乱糟糟地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苏宜尔哈一瘸一拐的提着盏灯笼在前头引路,边走边不停地抹泪,嘴里嘟哝地念叨抬春凳的两奴才:“轻些,别颠着了二爷。”
没到这时,看似没气一般的硕托,鼻腔里便会发出一声痛苦的*声。
莫洛浑接到通报时来不及穿衣,踢踢踏踏趿着鞋皮子就跑了出来。晚上光线不明,借住月光他只粗粗看了一眼落在庭院中的那张春凳,见硕托爬在那一副人事不省的惨样,不由心头一跳,气急败坏地迭声质问:“这是怎么弄的?”
第十一章
抬春凳的两奴才已是累得满身是汗,这会儿却是躲了开去,不敢应声。苏宜尔哈抹了把眼泪,怨气十足地道:“大贝勒真不愧是大汗的亲生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大贝勒竟是活生生地要打死我家二阿哥。”
莫洛浑唬了一跳:“大贝勒打的?”
“可不是,他还嫌那些个奴才下手不狠,竟是夺了棍子来亲自动手。这是成心要了硕托阿哥的命呀!”苏宜尔哈悲从中来,这一路奔来她那条断腿还未养好,此刻早已痛得无力支撑,不由一屁墩坐在地上,双手扑在春凳上一阵嚎啕,“福晋啊,奴才有负所托啊,奴才即便是千刀万剐死了也没脸去见你啊!那狠心绝情的人当真不念一丝父子之情啊,我的硕托阿哥啊,这可怎么活啊……”
苏宜尔哈嚎得莫洛浑心头直发慌。
几盏灯笼火把凑在一块儿,将周身十步内照得恍若白昼。硕托气息奄奄地伏卧在春凳上,面色惨白,唇角起皮,豆大的汗珠儿挂满了脸。腰背及臀部位置,单薄的夏衫被打的稀烂,血色沁漫,有些地方血迹已干,布料黏糊在了一处,真真是血肉模糊,直叫人触目惊心。
“赶紧找巫医啊!”莫洛浑一面打发人出去找医生,一面又对嚎个不停的苏宜尔哈怒斥,“怎的拖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赶紧找巫医瞧伤?”
“大贝勒不让寻医救治,也不让人料理,只将硕托阿哥扔在柴房。我只能等到天黑,上下花钱打点,才偷偷从角门里溜了出来。连马车都没有,只能让我的两个儿子从家里抬了张春凳来。我家二阿哥向来与您要好,我四下求助无门,只得厚颜上门求援,只求您发发善心,救他一救。”
莫洛浑一言不发,只示意家中奴仆将硕托抬入厢房。
苏宜尔哈不敢在莫洛浑家中放肆,有心想跟着进去看看硕托,又怕自己身份卑微招人厌弃,万一到时候因为自己失礼惹恼了这家的主母,硕托可就危险了。
苏宜尔哈带着俩儿子站在廊下听候,只觉得晚风习习,她这一路出了不少汗,这么一吹,不由打了个冷战。
那俩小子互相对视一眼,挤眉弄眼一阵,最后由那年纪稍大的兄长出面道:“那个……晚上我俩还得当值听差,额涅,要不,我俩就先回了吧。”
苏宜尔哈一个冷眼刮过去。这哥俩其实非她所生,他俩尼满在外头私娼寮子玩耍时落下的种,他接了孩子回来养,却没把生养孩子的女人接回来,如今也不知道这哥俩的生身之母究竟是什么人,不过因为出身下贱,这哥俩在家是并不得宠。这当哥哥的倒是个有脑子的,知道出身不好,索性走起了尼满元福晋的主意,极尽讨好,让她最后将这两个便宜儿子认在名下,还替他俩在大贝勒府里找了差使。
苏宜尔哈也知道代善的态度才是所有两红旗下的奴才执行的风向标,这兄弟俩能够冒险趁夜送这一趟,已属有情有义。
她无奈地点了点头。
两兄弟离开后没多久,巫医便上了门,屋里的硕托似乎醒了,杀猪般的嚎叫恸哭,听得苏宜尔哈满心纠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在廊下不停地打圈踱步。
好不容易挨到了四更天,硕托的叫喊声才消停了下去。那屋子的烛光依旧亮着,烛火映在窗纸上,一个人影而由远及近的放大,随后门上一响,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苏宜尔哈抖擞了精神,将瞌睡虫摇跑了,直起身板抬头望去。却见出来的人却是一个身量娇小,打扮简朴的妇人,身后跟着一个打扮得十分体面气派的年轻妇人。
苏宜尔哈目光在两妇人间扫来扫去,一时捉摸不透两人的身份,见二人一前一后的款款走出来,她惦记着硕托的伤情,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冲那后面的年轻妇人行礼道:“请福晋安。”
那年轻妇人噗嗤一笑,掩口道:“我可不是什么福晋,我是六爷的苏拉格格。”手指了指前头已与苏宜尔哈错开一个肩膀的妇人,“那一位才是我们的大福晋。”
苏宜尔哈吃得一惊,待要回头赔罪磕头,布尔吉已是加快脚步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苏格格格倒是个善解人意的机灵人,忙扶起苏宜尔哈说:“嬷嬷也是累了一晚上了,不如随我去歇歇吧。”
苏宜尔哈犹豫看了眼屋子:“可是……”
“硕托二爷已经不打紧了,巫医说无性命之忧,只是少不得得卧床休养。”
苏宜尔哈心头一松,满是欢喜的说:“多谢多谢!”
“嬷嬷太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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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托这一晚睡得十分不踏实,待他完全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的下午。听到风声的叟根与尼果济已是到了多时,到了晚上,寨桑武也一并从外城赶了过来。
布尔吉十分知趣,招呼厨房上了一桌子酒菜,然后她便让所有奴才都退了开去,屋里只留他们几个。
硕托睁着眼,表情有点木讷,脸上依旧半点血色也无,形容憔悴,脸上胡茬子横生,越发显得潦倒沧桑。
尼果济心疼他,挨坐在炕沿上,亲手点了杆烟,将烟嘴递到他唇边儿。
硕托浑然未觉,若不是眼睛还睁着,似是没气的死人一样。
“你若疼得慌,不妨抽两口解解闷,有什么气你对我说,可别闷在心里。”
硕托眼珠动了下,这一回那双死鱼眼却是直愣愣的锁住了尼果济,依旧是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
尼果济被他瞧得心里直起毛:“你这是瞧什么呢?我脸上沾了什么了吗?”
硕托死气沉沉地哑声:“我阿玛晓得你我的事了。”
尼果济吃了一惊,瞬间起身,而后略静了下,方才重新坐下:“你阿玛不是因为你想求娶阿木沙礼而打的你?”
硕托道:“是……也可以说不全是。”顿了顿,硕托将头转向莫洛浑他们几个,“我三姑够狠的,我不过是想做好事娶她一个破鞋女儿罢了,她居然把我们几个人的关系捅到了我阿玛那里。”
第十一章
莫洛浑惊讶道:“怎么回事?她……她是如何知道的?”
叟根挠头:“莽古济是你大嫂子,她背后又有莽古尔泰和正蓝旗,想要查我们这点事,不难。”
“那岂不是说我哥武尔古岱也知道了?”
叟根给了他一个看白痴的眼神。
莫洛浑拍着额头,气急败坏地说:“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之前问他们要点银子嚼用就一个劲的推委,一副不情不愿的。如今更是有说道了!这以后的日子没法过了!”
寨桑武阻止莫洛浑发癫:“行了行了,冷静一点!事情已经这样了,就不要互相抱怨,我们应该想想以后怎么办?”低头看向硕托,问,“你是什么打算?”
硕托凄然一笑,唇瓣微抖:“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阿玛一心想要我的命,我能逃到哪里去?”
“逃?”寨桑武愣道,“你想要逃?”
莫洛浑恍然大叫:“对呀!这里混不下去,我们可以去投奔大明啊?”
叟根吓了一跳:“去……去哪里?”
莫洛浑道:“可以往奉集堡,然后去沈阳。”
叟根道:“这是要叛金降明?万万不可!”说完发现硕托正满脸若有所思,神情间已不再像方才那般颓丧,显是已被说动了心思,而莫洛浑更是不用说,素来是个糊涂胆肥的混人。“你们都疯了不成?!”忙急急地将目光转向素来冷静的寨桑武,“你难道任由他们胡来不成?你不想想你阿玛,你大哥、三哥是怎么死的?你难道要步他们的后尘吗?”
寨桑武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没表示赞同,但同样也没直接说反对。
硕托挣扎着在床上用胳膊肘撑死上身,稍微一动,顿觉得下半身犹如烈焰焚烧,疼得他眼泪都快下来了。他只憋住一口气,伸手拉住叟根的衣角,满脸涨得通红:“你难道要见死不救?”
“不,不是……我……”
“叟根!”寨桑武开口,“你阿玛身故,嫩哲改嫁,你如今上下无依,其实你如今留在大金又能有什么样的机遇?不如放开手往大明一试。辽东总兵贺世贤勇猛善战,不失为可依附之人。大汗幼时侍于前总兵李成梁府邸,方才有了机遇,靠十三副遗甲起兵,授龙虎将军,最终成就今时今日的辉煌。努尔哈赤能做到的,我们为何不能做?”
叟根被这番话说的心动,不禁犹豫起来。
莫洛浑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正是正是。”
“可是,现如今大金国与大明已非臣属,我们此刻去沈阳投奔贺世贤,与叛逃者无异啊!”
按大金国例律,叛逃者杀无赦。
硕托哑声:“我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
叟根面带犹豫。
寨桑武道:“我们与尼果济的关系若是传扬出去……代善若是不肯相帮,莽古济又非要追究,借题发挥,不仅硕托活不成,尼果济也必死无疑!而至于你我几个,且看看达海的下场!”
达海传闻与娜扎通奸,即使并无实证,但下场依旧是落的女死男囚。达海被关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在司文翰各巴克什以及他所教过的许多权贵大臣福晋的求情下,念着他一身学识本事,怕处死他之后大金国少了个如此精通汉学的人才,最终免死开释。只是因为受了这一番磋磨,达海仿佛老了十岁,如今身体已大不如前,生活越发潦倒不堪。
叟根自问自己肚子里没有墨水,连满文都识不得几个,遑论汉文。达海能靠满腹经纶换得自己一命,自己这些人背后没个靠山,肚子全是一堆草包,若是当真东窗事发,连硕托都逃不过一死,那他们这些与大汗无亲无故的,又如何自保?怕只怕依照代善的心思,心中怨恨他们带坏了自己的儿子,势必拉他们一起给硕托殉葬送死。
想到此节,叟根内心变得慌张不已。
莫洛浑叫道:“走走走,你带上我姐尼伦,顺便也得把尼果济也带走。她们两个不能留下……”转头看到寨桑武,忙又补了句,“我自然也会带布尔吉走,其他女人就算了吧,人太多容易被发现。”
寨桑武道:“你也不要总是听风就是雨,现在走,怎么走?你不看看床上还躺着一个不能动的吗?”
莫洛浑低头看硕托:“那怎么办?他这伤,要真养的能挪动,至少也得五天。若是等他完全好,怕是大金国都得换都城了。”
寨桑武道:“那就等到迁都,正好趁大家都在搬家收拾东西,我们的行动也就不会太招人注目。”
众人都觉得寨桑武说得有理,于是便拍板决定下逃亡明国的行动,之后又商议了一下细节,到得三更天时方才散去。
寨桑武临走时,是布尔吉亲自执了灯笼送到门口。
夜里起风,纸糊的白灯笼被风吹得不住摇晃,布尔吉单薄的身影靠在门上,目送寨桑武牵着马出了门。
“五哥……”布尔吉细碎的声音极快的消散在风中。
她的声音极轻,若不注意都没法察觉她刚刚开口说过话。
但寨桑武却停下了脚步,回首冲她挥了挥手:“回吧。”
布尔吉如小鹿般的双眼中流露出哀伤担忧,她欲言又止的动了动唇瓣。
“不要担心,一切有我。”寨桑武朝她挥挥手,而后跃身上马。
很快,他的身影便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渐渐融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