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欢看也没看,随手接过碗,嘴唇触到碗口时,那即便闻惯的草药味仍旧令他觉得一阵儿恶心。他皱着眉心,将药慢慢啜着,舌尖触到药汁时,他说道:“今儿换药了?”
月光下的少年美好得犹如一个神祗。
少女站直了身子,仰头专注地看着他喝药:“是呢,前几日廖御医给您诊完脉不是嘱咐用完以前的药后得按新方子了吗?廖御医说您就快要成亲了,以前用的药得停一段时日……”
“知道了。”国欢很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太啰嗦啊,松汀,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将空碗还了给她。
松汀吐了吐舌,莞尔娇俏的模样说不出的伶俐可爱,国欢错眼间瞥见她的笑容,不觉微微愣住。松汀手一抬,趁他愣神的空隙,将事先准备好的蜜饯果脯塞到他的嘴里。
“什……么。”甜甜的果肉香气冲淡了满嘴中药的苦涩。
松汀冲着他笑,月光下的笑容耀眼而明亮。
国欢僵硬地扭过头去,脸色却沉了下来:“事情都安排妥了?”他慢慢咀嚼着,说出的话却一点儿都不含糊,隐隐还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果决。
松汀果然收了戏谑的顽皮,正色道:“已经找人跟着了,不会再出事的。”
“哼。”
他鼻腔中冷冷一哼,还没说其他的话,却已让松汀心里一悸,慌乱解释道:“前几天的事……只是一时疏忽,万万没想到会打草惊蛇,让阿木沙礼格格那般不安……”
“你们的万万没想到,这万万……也太多次了。”他不爱听这种辩解,越解释越代表无能。
显然松汀也十分了解他的秉性,见他动怒,急忙跪下认错,不敢再多说一句。
“你起来。”国欢挥手,“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失策,竟然会让讷苏肯那个蠢人去办这事。”
第十二章
“您这……这不是因为讷苏肯才近身伺候您半年,且未曾在外人跟前露过多少次脸,达春觉得他脸生,混做都堂家的车夫也不容易被认出来吗?”
“哼,脸生,却不还被岳托认了出来,反叫他起了疑心?结果不仅吓到了阿木沙礼,还引了条嗅觉灵敏的狗上去……这真真儿是……”他摇了摇头,挥手道,“你告诉达春,之前想出的招数一个比一个烂,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但这一次出了乌苏城,若是再把人给弄丢了或者再蠢蠹地将人陷入绝境,他就跟讷苏肯一样,不用再回来见我了。”
松汀怯怯的:“是。”并不起身,仰头偷偷窥探他的脸色,小声道,“您真的不打算让讷苏肯回来了?这大半年下来,廖御医可说讷苏肯天赋不错……由他伺候着您……”
国欢眼眸一利:“我身边不差他这么一个奴才!若是人人都仗着自己有用便妄想让我高看一眼,呵……”
松汀吓得一哆嗦,只觉得主子话中有话,不仅仅是在说讷苏肯一人。
讷苏肯为人老实,不太会看人眼色行事,本不适合做贴身伺候的活计,可谁也没想到这么笨拙没心眼的一个人,却在学医上头颇有天赋。惹得那位从前在明国太医院做过御医的廖老先生动了爱才之心,竟然破格收做了弟子,悉心教导。
国欢自幼吃药如同吃饭,廖御医医术再好,年纪也大了,不可能随传随到的近身随侍。讷苏肯的天赋,让松汀等人如获至宝,再加上他人虽拙了些,不过是老实淳朴,不够机灵,不等于说是傻子。和老实人一起共事,这半年下来,反倒让松汀越来越满意讷苏肯的存在。
“让他老老实实在叶赫待一阵子吧!”国欢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这会儿可是身负通奸、告密两大罪名呢……”
文清死了,尸体被扔在屋里,岳托阿哥却已经带着人跑了。岳托等人前脚走,后脚凶杀案就被人发现了。为了掩盖事实,他们这些人忙着给岳托阿哥擦屁股,在村里散布文清与人秘密通奸的谣言,又故意制造奸夫杀人逃跑的假象……
谁能想到国欢阿哥的未婚妻子竟然跟着自个儿的堂兄弟跑了,他们这些手下不但不能去抓奸,还得替人掩盖一二,收拾烂摊子。真心搞不懂主子爷是如何想的,真真儿是为了这个青梅竹马的表妹疯癫了不成?
大约是气得狠了,所以主子爷才会出了道叫人哭笑不得的难题,既要他们跟着,又不许近身接触,只许远远缀着,又要把格格保护周全——这几乎就是一道逼他们去死的难题,怎么可以出的那么刁?就如同一开始那样,既要打探到阿木沙礼格格在哪避暑,又不许他们靠的太近……正是如此,文清这个用了半年才好不容易打通的线,突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断送掉了,他们既惋惜,又觉得主子爷的做法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
明明有最简单的法子可循,却非要整出最复杂最莫名其妙的招数,做出许许多多画蛇添足的举动。
其实主子爷是故意要整他们出气儿的,是吧?
待达春那边好不容易传回说格格病重的消息,却又难以描述得更详尽后,国欢终于松口,答应将廖御医的侄女送到格格身边去。
原以为廖婶子去了,他们就轻松了,没想到事情反而更乱了。
廖婶子传回的书信是火漆封好后直接传回给主子看的,国欢看完就烧掉,然后就让突然下令让讷苏肯往叶赫跑,故意泄露建州要攻打叶赫的事。
好吧,这招果真逼得岳托跑了,但是不是代价太高了点,浑水搅和得太泥泞了点?
主子这盘棋下的,不仅对手完全不可能明白了,大约……他们这些跑腿的,也全都糊涂了。
他们依旧被勒令不许靠近,所以廖婶那边什么动静他们依然一无所获,最后……最后,廖婶居然把人带着走错路了……
松汀面带难色的看着国欢。
主子爷长得真是好看,虽然没有巴图鲁的勇猛,却有着诸葛孔明那般的睿智。
至少,她这会儿是真糊涂了,向来达春更糊涂,要不然达春不会写信给她,要她在主子跟前试探一二。
可惜,她弄不明白。
随着年纪越长,她越弄不明白国欢在想什么,做什么。
明明家里的人、事已经那么烦琐了,眼瞅着杜度阿哥整日早出晚归,就连三阿哥尼堪也突然间懂事了许多,不再成日淘气。大家都说,这个家撑不撑得起来,只能指望大阿哥了,因为二阿哥太弱,三阿哥还未成年。
可是,在她眼里,二阿哥明明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儿,怎么就能任由旁人如此轻忽?同样是淑勒贝勒的孙子,怎么二阿哥就连岳托都比不上了?
那个阿木沙礼格格也是,明明二阿哥待她视若眼珠般的珍爱了,怎的还如此不知足,又与岳托阿哥搅和在一起。旁人不知,却是瞒不过他们,莽古济格格想将女儿嫁给岳托。
松汀看着国欢,冷清清的月光披照在他身上,清辉冷月,素衣薄衫,不知怎的,就透出一股子凄凉的韵味来了。
这几天,阿木沙礼格格困在乌苏城,主子几宿未曾合眼,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咳声不止。
松汀眼眶一热,险些落下眼泪来。
国欢转身冷不防看到,微皱的眉头拧成川字:“又怎么了?不过是让他晚些回来,你哭个什么,这般心疼他,待他回来,我将你许了他……”
“二爷!”松汀急急地打断他,两腮飘红,眼泪尚含在眶里,面上已露羞臊。她心里乱得很,一时脑子一热,不由脱口道,“阿木沙礼格格有什么好,值得您这般心心念念的?不若换门亲事吧!”
国欢脸色一冷,虽然没说什么,但眸底那抹温柔已尽去,剩下一片冰冷。
松汀结结巴巴:“其实……宁古希福晋的妹妹,乌日多克格格便是个极好的人……要、要不然,五位大臣家的格格,那个额亦都大人家的胡图礼格格……”
国欢似笑非笑的睃了她一眼。
她只觉得心跳骤停一拍,底下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第十三章
癸丑年九月初六,继扈伦女真哈达、辉发、乌拉三部灭亡之后,努尔哈赤借扈伦女真叶赫部悔婚、藏匿布占泰为由,率兵四万人,进攻叶赫。是役共取璋城,吉当阿城、乌苏城、雅哈城、赫尔苏城、和敦城、喀布齐赖城、俄吉岱城等,大小寨十九处。
叶赫东城贝勒金台石向大明求援,哭诉建州狼子野心,继哈达、辉发、乌拉三部之后,又来侵占叶赫,待扈伦四部皆灭时,努尔哈赤必然进攻大明,取辽阳为都城,沈阳、开原做牧场……
明帝派使者到建州,严厉斥责努尔哈赤。
“从今往后,你不许侵犯叶赫!若是听从我的话,便是尚存君臣体统,若是不听我的话,则喻示着你心存日后侵犯我的野心……”
达海将上谕汉字译成女真语,朗朗读完,抬头看了看努尔哈赤的脸色,果然绷得相当难看。
天朝使者昂首扩胸地睥睨群雄,一时间,帐篷内的诸人皆是面带悻色。
这道上谕是半个月前下达的,等使者送达至辽东时,其实抚顺游击李永芳已先一步接到旨意,派出游击官马时楠、周大岐等人领枪炮手一千名,驻守在了叶赫东西两城。
明国的干预已成事实,显然以建州的实力,根本没法和天朝对抗,众人一想到此,连日来那锐不可当的劲头便一下子泄了气。
帐篷一隅,皇太极慢慢挪到莽古尔泰身后,目视天朝使者,小声道:“巴布海至今还留在广宁。”
莽古尔泰诧道:“这话怎么说?”
“先前谒见了广宁巡抚都御史张涛,也请了旨,希望皇上能勒令叶赫将潜逃藏匿的布占泰归还……但是,显然那个皇帝对我们不太友善。”皇太极木然地注视着努尔哈赤强颜欢笑,冲天朝使者阿谀奉承。“那个万历皇帝朱翊钧,说巴布海身份真假难辨,不能肯定确实乃阿玛之子,不足以入朝为质。这会子和阿都、干骨里他们三十多个人,还都留在广宁呢,估计不多时便能让人打发回来。”
“可恶!”莽古尔泰咬牙,目露凶光。
努尔哈赤在攻打叶赫之前,其实也曾料过会引起明朝芥蒂,因此事先将自己的十一阿哥巴布海以谒见为名送去大明充当人质,以图消除大明疑虑。只可惜,效果并不如人意。努尔哈赤谋划好的突袭竟然会因消息泄露而让叶赫有所提防,以至于更早一步的向大明投诉求援。
兄弟两人的议论声引起前头代善的注意,不由转过头来,劝道:“小声些,别惊扰了天使。”
莽古尔泰眼一翻,状若未闻。皇太极亲切地冲代善一笑:“先前忙着攻城掠地,都忘了恭喜二哥,二哥后继有人,我听多积礼数次称赞岳托侄儿,勇猛果敢,假以时日,必成栋梁之才。”
代善笑道:“你别太夸他了,他还什么都不懂……”
莽古尔泰:“都是成了亲的小子了,哪里还什么都不懂,年龄小怕什么,有担当就是好男儿。”说着,眼皮儿一翻,“说到这里,我倒要多嘴好奇一句,二哥你是要将岳托留在身边守灶吗?我瞅着二哥身强力壮的,家里几个小阿哥倒也长得不赖,不像是养不大的样子啊。”
第十三章
代善表情略带尴尬,皇太极轻轻撞了莽古尔泰一下,示意他住口,可莽古尔泰却丝毫不领情,依然冷嘲热讽:“我想二哥是个有福的,会养儿子,把个岳托教养得如此叫人羡慕。像我这样的粗人,儿子顽劣,一个个的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少不得将来等迈达礼长大成人,给他说门亲事,还得助他立户撑起家业,这银子眼瞅着得如流水般哗哗的淌出去,到时候就只能见老子给儿子分财产的,没福在而立之年就看见儿子挣钱给老子花用,养兄弟的。到底比不得二哥,命好,福厚……”
代善面皮涨得通红,正要开口说话,边上挤过来一个脑袋,却是阿敏。阿敏笑嘻嘻地道:“古英巴图鲁果然好命,我阿玛去得早,留下一堆幼弟幼妹要我养活,可真把我愁死了。我自问我这个做哥哥的不错,恩养弟妹,可如今与岳托一比,竟是什么都不是了。惭愧,惭愧,以后你们可别再夸我了,人比人哪,气死人……”
代善听不下去了,拔腿往帐外走,身后皇太极喁喁声尚不停传入耳中:“你俩少说两句吧,二哥自有主张,岳托年纪小,先不分家,这会儿岳托能自己挣银子养家糊口了,二哥自然不会亏待了岳托。他是长子,以二哥如今的身家,少说也得给岳托分个一万两吧……”
看代善已经出了帐子,莽古尔泰对着那背影冷笑道:“当年老二分家时,阿玛就给了他一万两,如今日子越过越好了,大家手里头钱粮多了,他好意思按十多年前的标准只给个一万两?也不怕臊得慌。”
阿敏笑道:“打个赌怎样?我觉得岳托能拿一千两分家银子出户就已算不错了。一万两,一万两的标准当年阿牟其给的也不过是褚英和代善两个,你有拿到一万两吗?”侧向皇太极,“你有吗?都说了,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一千两?这搁十年前还行,搁现在?他敢拿出来?”
“当年岳托额涅的陪嫁是多少来着……”皇太极若有所思的喃喃,见莽古尔泰和阿敏目光齐刷刷地定在了他脸上,他不由打住,哂笑道,“我随便说说的。其实杜度侄儿也不差,大哥虽然不在家,他一个人顶起门户来,也像模像样的。我听说国欢的亲事已经定下了,是三姐姐家的……这亲上加亲的喜事,回头咱们可得好好喝上几杯。”
他话题扭得太过生硬明显,阿敏呵呵笑了两声,不置可否。莽古尔泰却挠了挠头,叹道:“这门亲事啊,原瞅着还凑合,这会儿再细想想,国欢原是个药罐子,阿木沙礼自上回之后身子就一直没见好,这以后若真成了家,可不就是一对儿的病秧子?”
阿木沙礼脸色焦黄地闭目躺在炕上,莽古济目光焦急地盯着廖婆子。
廖婆子细细的把了脉,面容肃穆,半晌才道:“夫人底子太差了,怕是要早产,按我说的,还是就此住下,不要再挪动折腾了。”抬头看了看莽古济,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