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个年画上描绘的人儿,小时候觉得太过病弱,还不太彰显,如今大了,倒是越来越耀眼了。
济兰忽然有点儿嫉妒了,都说代善是努尔哈赤几个儿子中长得最好看的,如今看来,单论长相,还是不及国欢。噶禄代长相不及自己,怎么就给她生出这么招眼的一个儿子来?
哼,幸亏是个病弱身,也不值得稀罕,若是和代善一般文武双全,岂不是要让人嫉恨得牙根都咬断了?
她想到自己生的三个儿子,在人群里找到了萨哈廉。不过才十岁的孩子,眉宇间已露出几分与代善相似的容情,济兰不觉笑了,自己的儿子也不差啊。
然而不过瞬息间,她的笑脸又沉了下来。
萨哈廉跟在岳托身后转来转去,仰头不停地看着岳托,岳托和人寒暄之余,偶尔低头和他说上一句话,他便高兴得不行,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这副笑容落到了济兰眼中,不是兄友弟恭的和睦,而是卑躬屈膝的奴才嘴脸。
济兰恨得险些拧断了手中的帕子,根本没留意禁锢在自己身边的穆图尔贺,心有不甘的向孙带发出了挑衅攻讦之言。
孙带的死穴不外乎是迄今尚未婚配,只是自从去年她当面甩了阿巴亥的脸面后,木栅内很少有人再敢当面揭她这个短。所以这会儿她听穆图尔贺这么一提之后,脸上没有怒意,反而大声笑了起来。
这一如银铃般的笑声,破开喧闹喁喁之声,传到了男宾的席面上,顿时引来了努尔哈赤的注意。
“孙带!什么事逗得你这么高兴了?”这个侄女性情越养越冷淡,倒真有了几分东哥的性子。努尔哈赤很好奇是什么事引得她这般开怀。
孙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举起帕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阿牟其!”她微微扭过脸,冲着努尔哈赤大声道,“穆图尔贺刚刚问我什么时候嫁人。这个问题问的真真儿好,阿牟其,您说我什么时候嫁人呢?”
努尔哈赤的笑脸顿住,孙带是背对着他盘腿坐在对面炕铺上的,这会儿穿越过人群,依稀可辨那熟悉的身姿,那淡淡的,微冷的笑问仿佛就在耳边炸响,令他顷刻间僵住了笑容。
其实不止是他,在孙带背对着他们,侧脸问话的时候,在场的好几个人都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阿巴亥面对着孙带,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她不想搀和的,眼下看来是回避不过去了。
“济兰,我看穆图尔贺也累了,你带她回家好好休息去吧!”
济兰站起身来,拉起穆图尔贺。
穆图尔贺再不明白,也对这样凝重的气氛有所感应,知道自己大约是触及了什么逆鳞,万万讨不到好去。这里可不比在叶赫,因为她长得好,在姊妹间任性霸道,长辈们总会宽容一二。努尔哈赤的木栅内显然不缺美女,特别是不缺她这样长相的美女,不说济兰,便是大福晋阿巴亥,那五官眉眼,乍一看真与赫赫有名的女真第一美女十分酷似。她以前就知道自己的长相极易得男人喜爱,可惜的是,到了赫图阿拉才知道,这样的长相,在爱新觉罗家宅里都快成大众脸了。
可是让她就此灰溜溜的走人,实在是比当众打脸还要让她感到羞恼。
当着这么多人,这样退出去,她的颜面何存?
正憋着气呢,岳托从对面穿过人群走了过来,拉起自个儿的妻子道:“我送你回去吧。”
穆图尔贺抬头时,眼中已莹莹含了泪光。
岳托心中一叹,向在座诸女眷作揖拱手:“内子不舒服,我先陪她回家去,改日再向诸位婶婶、姑姑们赔罪。”
一团作揖下来,冷不防一抬头,人群后触及一双冰冷的眼眸。
他心往下一沉,呼吸一滞,动作顿住,险些儿当场失态。忙匆匆转身,不等阿巴亥回应,拉了穆图尔贺,狼狈逃走。
阿巴亥看着他夫妻二人出了门,心中微恼,脸上却挂着笑,说道:“岳托这孩子还挺爱护妻子的。”
济兰回道:“不懂事,也怪我教的不好。”
在座诸女皆知她和岳托的关系如何,都装傻充愣,不去点破,反而纷纷笑道:“这哪里是你的错呢?”
一团和气声中,偏有一不屑的冷哼破空而来。多数人没留意,但还是让一些人听到了。
孙带略微好奇的看了眼阿木沙礼。
那个孩子站在人群里,不言不语,看似平和,却环绕着一份生人勿近的冷漠,与她的长相年纪格格不入。
听说原是个十分讨喜的姑娘,怎么病了一场,反倒生冷起来?是因为被自己的亲舅舅禁锢,所以受惊过度?
孙带低下头,看向怀中的肫哲,说起来,肫哲的阿玛也是因为那个孩子而没了的。
在爱新觉罗家族,看似人丁繁茂,相亲相爱,谁又能知道这济济一堂的背后隐藏了多少兄弟倾轧?
努尔哈赤能害死自己的亲弟弟,上行下效,褚英要弄死一个外甥女又算得了什么?
--------------[1]翁古玛法:满语发音unggumafa,曾祖的意思。
第十八章
因岳托提前退场将穆图尔贺送回家,所以他并没有经历之后众大臣权贵主张以杜度的年纪和军功,不足以拥有一旗牛录。褚英三子,除尼堪年幼外,杜度和国欢二人势弱,在朝堂上根本说不说话,众人磨刀霍霍,早就眼馋正白旗这一大块肥肉,借着元日朝会,哪里还能忍将得住。若非阿巴泰和皇太极等人力挺,杜度早就支撑不住,把正白旗拱手让人瓜分干净。
济尔哈朗喝了一大口茶,憋了一上午的气终于舒爽了,忍不住拍着肚子,道:“有吃食吗?光喝水不管饱啊。”
岳托根本不理他,指示花儿收走他的茶盏。
济尔哈朗腆着厚颜,拉住了花儿的袖子,软声道:“好姐姐,赏口剩饭吃吧。”
花儿被济尔哈朗拽住,走脱不得,顿时涨红了脸,讷讷的说不出整话来:“我……我……”
岳托无奈道:“你何必逗她。”
济尔哈朗松了手,笑嘻嘻的看着花儿狼狈至极的逃出门,这才压低了声,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挨打了?”他眼神不差,虽然花儿一直低着头,可那张脸上分明印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岳托沉默不语。
上午他带着穆图尔贺回家,一进门她便开始发脾气,花儿恰好撞在枪口上,被她结结实实的打了两巴掌,他想劝止,可又怕适得其反,反而激得妻子变本加厉,让花儿遭更多的罪。
阿木沙礼在木栅和穆图尔贺起了冲突,他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这事只要一扯上阿木沙礼,他便慌了神,没了底气。穆图尔贺心里憋了火,关上房门就把绑在肚子上的包袱垫砸到了他的头上。
大年初一,这日子就过的如此糟心,真叫人郁闷,偏他什么话都不能吐露。
这会儿济尔哈朗将衙门里发生的争执这么一说,倒不是他要幸灾乐祸,实在是看到杜度和国欢两兄弟遭到众人打压,狼狈至此,由不得他心里起了一阵儿的快意。
都是努尔哈赤的孙子,要倒霉就一块儿倒霉吧,谁也占不到便宜去。
只不过……
“八叔对他俩倒也好心。”想着八叔厚道,对他俩居然也一视同仁,不免心里不舒坦起来。
济尔哈朗哈哈一笑:“皇太极?那是当然……他对谁都好,只要那人不挡着他的道。”
“最后怎么决议的?”
“没争下来,国欢要娶莽古济的女儿,所以莽古尔泰最后也不吭声了,算中立吧。剩下几个人就算蹦跶得再热闹,也没多大劲。阿牟其心里其实还是偏着褚英那房的,杜度他们暂时失不了势。接下来只要两兄弟合心,杜度打起仗来也是把好手……哦,他娶的那福晋模样不咋的,倒是挺会做人的,我看莽古济的女儿跟她一比,就和你福晋似的,货比货得丢,人比人得……”
“阿木沙礼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差了?”他忍不住打断济尔哈朗的非议,“论相貌,人品,家世,性情……”
第十八章
“停,停,停!你说的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阿木沙礼那孩子早就跟棵歪脖子树一样,长歪掉了,今天看她架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对谁都横眉竖眼的冷嘲热讽,听那些老福晋们私下里议论,那副样儿竟是比当年未出阁时的莽古济还讨人嫌了。”
花儿捧着食盒进来,济尔哈朗随即住口,笑嘻嘻地看着她,嘴甜如蜜的哄着:“花儿姐姐你可真是活菩萨……”
他跟花儿插科打诨的胡闹,浑然未觉身边的岳托已是瞬间面如死灰。
同样从元日家宴的欢闹中提前退场的,还有穆库什。
在短短一个半时辰内,她在木栅中,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失宠寡妇变成了人人恭维的四格格。
布占泰死了,死在了那场颇有争端的炮火中,消息传到赫图阿拉时,说什么的人都有。有说他是病魔缠身最后不治身亡的,有说叶赫不想被建州逼着交出人来,却又被打得下不了台,索性就杀了布占泰以绝后患。
她不知道额实泰、娥恩哲两姐妹是怎么想的,至少她在流言蜚语中听到的答案更多倾向于后者。大家大多数都把怨气撒在叶赫身上,连带的责怪布占泰的种种不是,却似乎完全忘记了,她这个四格格,原是布占泰的妻子。
布占泰是她的丈夫,五年的婚姻里,她虽说不上得宠,至少看在她贵为淑勒贝勒之女的份上,布占泰给予了她应得的尊重……直到东哥的出现!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一切的表象都终止于那个绝色女子的到来。
她怨恨过东哥吗?扪心自问,或许曾经怨恨过,但更多的时候,在夜深人静之际,她躲在床帏内,一个人静静地缩在床角时,未尝不是有种隐隐的庆幸和欣喜。
东哥有种神奇的能力,所到之处能够力挽狂澜,生生改变每个人的命运轨迹。
那时候,她缩在床角,自咎却无法自拔地在期待着那一份毁灭早日到来,当她被迫囚禁时,那份喜悦几乎冲天而起。
她帮着娥恩哲逃走报讯,她按捺住激动,默默地等待……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那一份小小的……小小的……卑微的奢望。
“四格格?”失魂落魄中,有个似曾熟悉的声音贯穿她浑噩的神智,击打得她浑身颤栗。她僵硬的停住了脚步,茫然的抬起头。
如坠梦中的熟悉场景,那间本该已被重锁锁死的屋子,此刻竟然门户大开。
廊檐下,站着一锦衣少年,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缎面马甲,领口嵌着一圈儿貂鼠毛,正拢着手在雪里跺着脚,见到穆库什时,那张被冻得鼻红眼赤的脸上不禁露出笑颜来,“真是四格格呀!”
“安……安……”她分明记得他的名字的,只是因为看到那尺许厚的积雪里,踩出的两串清晰的脚印,竟而震惊得令她结巴起来。
“奴才安达里。”少年轻快地笑着。
“你……你怎么……”
第十八章
“哦,今儿爷来木栅拜年,打发我们跟了来,顺带收拾一下这屋子。”安达里说着,回头冲门里嚷了声,“敦达里,四格格来了,快出来见见。”喊完,又回头冲穆库什笑道,“一早就知道格格回来了,只是我们跟着八爷住到了外头,也不便进栅子里来。格格莫见怪,奴才今儿个给您拜个年……”说着,便顺势要跪下。
穆库什忙摆手道:“不,不用!别磕头了,雪地里怪冷的,别弄湿了衣裳,回头着凉了就不好了。”
安达里也没想真的跪,就做了个样子,穆库什说不用,他便笑嘻嘻地重新站直了身。
洞开的大门里闪身出来个人,那人头上戴着顶裘皮帽子,身上裹了件靛青色的长斗篷,正动作娴熟地带上门,落锁。
穆库什从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双眼便再也挪移不动了,木瞪瞪地盯着那背影看得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只觉得到最后眼珠子酸涩不已,胀痛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安达里回头嘟哝:“都收拾好了?”
“不怎么用收拾,你也知道,大福晋每月都打发人来清扫,何况年前才彻底扫过尘。”敦达里锁好门,回身将搭在臂弯上的那件斗篷扔安达里,“出来也不穿好,仔细冻病了。”
“哥哥,你可真是疼我。”安达里笑嘻嘻的系上斗篷。
“我管你死活!我只是怕你病了,爷跟前没人使唤,又得减了我的休沐。”
安达里垮下脸:“真个绝情绝义的……”暗地里用手肘撞了撞他,努嘴示意屋前,“快看我碰见谁了?”
敦达里早在屋里就听见安达里的叫喊了,只是没放心上,这会儿转过身来,冷淡的表情顷刻间不见了,脸上挂着淡淡的亲和笑容,恭敬又不卑不亢。他甩了袖子,啪啪作响,动作极尽完美且优雅地单膝点地:“奴才给四格格道喜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
他跪在廊上,她站在地下。
皑皑一片苍茫天地。
她没叫起,他便连头也没抬一下。
安达里倒抽一口冷气,颇为震惊的看着穆库什满脸泪痕。
“我……”穆库什狼狈的举起袖子胡乱擦拭泪痕,“雪片吹进了眼里。”她近乎自言自语的解释,“快起来吧!”她鼻翼翕动,看着敦达里站起了身,“我、我也没什么事值得你恭喜的。倒是你……俩,这么多年未见,我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
跟着穆库什的丫头是阿巴亥给配的,自然不认识敦达里和安达里,更不知道年少时她曾十分荒唐每天往这屋里跑……
那丫头站在穆库什身后,一直耷拉着脑袋,直到敦达里现身。
很难想象这般绝色的人,竟是个男子。
穆库什从小就知道他长得好看,这五年虽分隔两地,却无时无刻不曾在梦中揣度过成年后的他,会是如何样貌。如今看来,自己想的再好,也不如他真人十分之一。
可敦达里从出门,行礼,起身,一连串动作后却始终敛眉低目的姿态,他甚至在她讲话时,都没抬起眼皮瞟她一眼。
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真是他的一贯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