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宜尔哈。”李佳氏锁好柜子,突然回头,表情认真地问,“你可有看得上眼的男人?”
“啊?”她反应没跟上来,人有点犯傻。
李佳氏手指敲着炕桌,她不识字,所以不会写账目记账,家里的开支账目,靠的都是自己的脑子去记录。只是她生养不顺,精神一直没恢复过来,记忆力大不如前。
“苏宜尔哈,我不跟你玩笑,你今年便找个人嫁了吧。”
“福晋?!”
苏宜尔哈大惊,盯着李佳氏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她神情无比认真。
苏宜尔哈咬了咬唇:“好!”顿了顿,“不用找别人了,其他人也不熟,就找尼满吧。他跟着爷的,若是嫁了他,以后福晋也能用得上。”
李佳氏当然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也明白这个丫头对自己的一片忠心,不觉眼里一热:“委屈你了。”
“奴才没什么委屈的,只求福晋万事不要委屈了自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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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宜尔哈和尼满的婚事结的无比迅速,两人都是家生的奴才,尼满虽然管苏宜尔哈一口一个姐姐,可实际上他要比苏宜尔哈大个两岁。
代善一心扑在小木屋的工程上,其他诸事不管,两个奴才的婚事基本都是李佳氏做主,只象征性地问了问代善的意思,便选了个日子,给两个人完了婚。
到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下的时候,苏宜尔哈怀上了孩子,巫医上门诊脉确认了,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尼满乐得一蹦三丈高。有了身孕后李佳氏没让苏宜尔哈再干重活,少了苏宜尔哈的帮手,李佳氏忙了很多,偏这时候萨茵格格还往跟前凑,说什么愿意替姐姐分担家务。
李佳氏哭笑不得,又要加倍劳忙杂事,又要防着萨茵这个胡乱插手帮倒忙的,没过几天,李佳氏便累病了。巫医上门看病,一摸脉,吓倒了所有人,李佳氏居然也有了身孕。
苏宜尔哈惊得不行,憋到送走巫医,仅剩了两主仆在屋里,苏宜尔哈顿时哭了起来。
“福晋您这是做什么?您这是要做什么呀?大阿哥福晋两年抱俩,说的好听,您难道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笑话她吗?为争宠连命都不要了,生个阿哥还是个病秧子,您难道都不知道吗?您以前不是一直跟我说那是个傻的吗?为什么……为什么您现在也要跟她一样……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第六章 后院起屋(4)
屋子里充斥着苏宜尔哈凄怆的哭声。
待苏宜尔哈哭了一阵,李佳氏才抽出帕子将她脸上的泪珠一点一点擦去:“哭什么呢,这明明是件喜事。你别忘了,你可是这孩子的奶娘呢!”
“福晋让奴才嫁人,奴才嫁了,福晋让奴才当奶娘,奴才……定会待小主子尽心尽力。”
苏宜尔哈看着李佳氏不悲不喜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来酸,她咬咬牙,接过李佳氏的帕子将脸胡乱地抹了抹:“您歇着,奴才这就给您熬药去。巫医开的药方,您身子虚,这一胎得好好养。”说着就急忙忙地出去了。
李佳氏斜躺在炕上,看着苏宜尔哈的背影,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上,心里想起大福晋噶禄代那张就算涂了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的腊黄脸,手不由地又摸上自己的脸。喟叹一声。如今已经求仁得仁了,其他如今多想无益,且行且看罢了。
说不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最后,或是她徒劳无功,也只得由得他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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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氏生养第一胎的时候身体便亏了,这第二胎怀的更是异常辛苦。一开始还好些,待过了两月,便开始孕吐,沾不得一点油腥。这个冬天异常冷,不吃荤腥根本没法扛得下来,她一日日的消瘦下去,苏宜尔哈急得不行。待满三个月,她又开始头晕,每日晨起特别晕得厉害,人都站不稳,她强忍着没说,结果这么连续晕了三日晨起,到第四日起床时竟然发现见了红,吓坏了一屋子的奴才。
这次请了汉医来,老医生把了半天脉,连摇了两次头,差点没把人吓死,才终于开了保胎的药方,勒令李佳氏卧床,且不得思虑过多,需静心休养。
接下来的日子都是安胎里渡过的,苏宜尔哈总觉得自家主子瘦得可怜,一日两餐也改成了一日三餐,只要是那位老医生说好的,哪怕是大明才有的珍贵药材,也都想法子统统弄了来,或是做了补汤,或是做了药膳,并着保胎药每日里盯着李佳氏按时按顿吃下肚。
李佳氏对于苏宜尔哈端来的各种汤药,皆是来者不拒,只是每次都会将那些东西悄悄分成两份,一份自己喝,一份则进了苏宜尔哈的肚子。
每一次李佳氏用的理由都是相同的:“你先帮我尝尝,可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些都是花了大把银子四处搜罗来的稀罕东西,哪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是李佳氏找了个借口哄她进补罢了。
李佳氏忙着保胎的期间,代善的小木屋终于完工了,李佳氏从头至尾都没有去后院瞧过,但里头的东西用了哪些她都是知道的。摆设一样一样从库房里搬出来摆进去,有好些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听苏宜尔哈报着那些清单,李佳氏的心又冷了几分,这些东西没一样是依着代善的喜好来的,当初也正是因为代善不喜,所以才搁了库房生灰,而没有摆到屋里来。
第七章 无心绝情(1)
入冬之后,日子一晃就到了新年,临近年关时,萨茵终于依依不舍地回了哈达。
仔细数来,这已经是大明万历二十八年了。过年依例要去各家各处拜年。第一处少不了便是栅内。这时李佳氏的肚子还未显怀,但已是处处小心了,就怕有个闪失,这个胎坐不稳当。如今地上铺了雪,更是步步当心,不敢有丝毫疏忽。
苏宜尔哈此时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新年里人多事杂,李佳氏免了她跟进跟出的服侍,只叫她在屋内当着差。
上了马车,车厢里摆了个炭盆,车厢里暖暖的叫人不由地轻舒了口气。将手炉贴在小腹处,李佳氏开始闭目养神。一会进了木栅,可有得累神。
车厢里静静的,将外头的马蹄声听得真真的。
悄悄地揭起帘子,从缝隙里看着外头骑在马背上的代善,一身貂皮的新马褂穿在身上,眉宇俊秀,果然是位翩翩佳婿。
李佳氏贪恋地望着,眼神里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栅子里不许直接坐着马车进去,于是夫妻二人在离内栅不远的地方去了车马步行。
李佳氏与代善一前一后地走在去木栅的路上,路上的积雪清出了一条道供路人行走,只是地上湿滑,李佳氏小心再小心仍是不免滑了一下脚,幸得身边丫头使出吃奶的力死死扶住。等她站定,心还在狂跳,不由看向前面的代善,祈望寻求慰藉。
抬头间方察觉,此时的代善已经离她很远,从背后看,他的肩膀很宽厚,身量挺拔,迈出的步子虽不快,却很稳,一步又一步。
只是,他始终没有回头望过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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栅子里很热闹,代善和李佳氏到的时候,正是济济一堂。大阿哥褚英、三阿哥阿拜、四阿哥汤古代、五阿哥莽古尔泰,六阿哥塔拜、七阿哥阿巴泰、八阿哥皇太极、九阿哥巴布泰跟努尔哈赤坐一个炕上说话。十阿哥德格类和十一阿哥巴布海才四岁,被乳母抱在手里,跟衮代等女眷坐一起。
见到代善他们来了,话题就转到他们身上了。李佳氏才脱了大氅,莽古济便拉着李佳氏坐了下来,很好奇地看着李佳氏的肚子。
“二嫂,你肚子里的小阿哥还有多久才出来呢?”
“等到了秋天,三格格就能见到了。”想到这个,李佳氏的眼睛就弯了起来。“等他们再长大些,十阿哥就可以教他们骑马打猎了。”
德格类是衮代生的嫡子,和莽古尔泰、莽古济是一母同胞。
德格类小孩儿心性,明明最小,却喜欢装作大人,这会儿为了证明自己是大人,自然是拍着胸口答应了:“好!好!让他们快快长大,将来跟我一样,做个神箭手,阿玛说,我以后要和大哥一样,成为女真的巴图鲁!”
德格类的豪言壮语引得众人一番欢笑,德格类再懵懂,也知道大家是在笑话他,小脸涨得通红,挣扎着从乳母怀里下了地,跑去寻阿玛和兄长们告状去了。
果然没隔多久,努尔哈赤那边响起一阵爆笑。
第七章 无心绝情(2)
大阿哥福晋噶禄代与李佳氏坐在一处。噶禄代瞧着李佳氏的气色,明显大不如前,脸色蜡黄,瘦尖了下巴,李佳氏原就年纪不大,这会儿脸瘦得跟巴掌似的,愈发显小,活像是街头吃不饱饭的乞儿。
噶禄代心里有种莫名的痛快,自己怀孕生国欢时,那些女人是不是也有这种看人作死的欢乐?
“听说你这一胎怀相不是很好,可是要好好的养着。我家里有几支长了四五百年的老山参,是我们爷出去打仗时带回来的压箱底老货。一会儿等我回家了,叫人给你送过去。”
百年老参的好处是不用多说的,生产的时候咬一片在嘴里比什么都强。这样的好东西,李佳氏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那就多谢大嫂了。年前,我托人淘换来一匹明国的上等丝绸,可惜颜色我这会儿可衬不起,大红色的,白糟蹋了。大嫂如果不嫌弃,不如拿去随便裁个鞋袜袴子,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拿丝绸做鞋袜袴子,还嫌弃?
噶禄代嘴角抽了下,笑着应下了。
莽古济听她们说话没意思,就回衮代身边腻着去了:“额涅,大哥哥的大阿哥叫杜度,二阿哥叫国欢。那二哥哥的小阿哥叫什么呢?”
衮代看了眼边上的李佳氏,笑道:“既是你二哥哥的儿子,你该去问你二哥哥才对。”
莽古济果然跑去问代善。
代善冷不防被她这么一问,神思恍惚间还没反应过来。
褚英冷笑道:“怎么?阿玛不是说老二学字最用功刻苦么,怎么这会儿连个名字都没想好?”
皇太极一手抓着糖糕,往嘴里塞着,嘴里含糊地说:“大哥多虑了,那是二哥的头一个儿子,二哥第一回当阿玛,高兴还来不及,一早就给取了个好名字。二哥,我说的对吧?””
打从进木栅起,代善就一直心神不属,进了屋,他那双眼睛就一直盯着门口。
皇太极的话让代善有点儿发懵。
褚英冷笑:“不过是得了个儿子,又不是明儿抱孙子,值得老二你这般高兴?”
皇太极边吃边说:“大哥,你就别撒谎了!你当阿玛那会儿不也很高兴吗?你和二哥要不高兴的话,哪能那么快就有第二个儿子呀!”
代善面上腾地一红。
褚英冷哼:“你个小子,毛都没长齐呢,你懂什么?整天儿子儿子的挂嘴边。拿着你的糖,去大福晋那边玩去!这里不适合你!”
莽古济不耐地拽代善袖子:“二哥哥,你倒是说句话啊,小阿哥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皇太极被褚英推得差点掉下炕,也一把抓住代善的胳膊:“二哥!”
代善正恍惚地想着,自己的大儿子,李佳氏究竟有没有给取名字,被皇太极这么一吼,莽古济这么一催,思维一阵混乱,不由愣愣地吐了句:“岳托……”
是了,皇太极讲过的,若他有了孩儿,就给他起名叫岳托。
代善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没有轻到听不清的地步。
莽古济先是一愣,而后,噗嗤一声大笑起来:“好名字!哈哈哈哈!”
不等代善解释,她已是跑回衮代身边,大叫道:“二哥哥家的小阿哥叫岳托!岳托——哈哈哈哈!”
衮代的眉皱了起来,岳托的意思,指的是呆子,傻子。虽说女真人取名不讲究,但也不至于……这样的名字真的合适吗?众人的眼光不由的看向了李佳氏。
噶禄代用帕子捂住嘴,忍笑不已:“这名字,你俩谁的主意?”
李佳氏的脸色看起来白了点。不过自从她怀上第二胎后,她的脸色就一直没有好过。见众人都看着她,便微微地挤了个笑容:“岳托……岳托啊,爷是这么跟我商量过的。小阿哥生养不易,起个贱名也好养活呢。”
她的笑容很轻很空,眼神幽幽地穿过整个大厅,定在了代善身上。
可惜,代善的目光一直停驻在了那扇大门口。
第七章 无心绝情(3)
午宴摆在屋外头,一大群人围在一起烤鹿肉吃。
李佳氏还在害喜,略带腥膻的烤肉味一飘,她就没忍不住吐了。短短两盏茶的工夫,她吐了三回,直把脸吐得煞白。衮代见她的样子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得打发她先回去休息。
李佳氏吐得浑身没力,谢过衮代的好意后,她便想寻代善对他说声自己先行回去了。但是左右盼顾,并没有发现他的身影。于是只得寻了一个奴才,叮嘱他若是见到二爷,替自己转告一声。
李佳氏走出栅子时,小腹已经坠坠的、隐隐作痛了。坐在马车里,闭上眼睛就不由地想到代善给小阿哥起名时的样子。一声声“岳托”一直在她耳边环绕着不肯散去。岳托……傻子!呆子!这可是他嫡嫡亲亲的骨肉阿!怎能如此相待?
越想越觉得小腹坠痛的厉害,李佳氏的脸色更白了,额头上更是点点珠汗不止。好在,并没有费多少时间就回到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