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小丫头回来,一五一十的回禀:“是穆图尔贺福晋的大格格带着弟弟走失了,方才在我们这院外找到了,穆图尔贺福晋许是着急上火了,便把大格格打骂了一通,这才吵醒了咱们三阿哥……”
“她还真是……为了膈应你,把一双儿女可都带全了。”葛戴忍不住叹道,“以前觉得她倒还算个爽快人,怎么当了额涅后,越来越不像样了。”
阿木沙礼冷笑:“只能说她头脑简单,这事不是她一个人的主意,怕是那个乌日多克心眼小,容不得我。”
“乌日多克?硕托福晋一向是个闷葫芦胆小怕事的……”
阿木沙礼不便说出自己当年曾撞破乌日多克和硕托在褚英葬礼上偷情的原委,因这事,她对乌日多克留了心,观察下来发现这个表面胆小的女人心眼儿也一点都不少,当年她和宁古希两姐妹本是想一并嫁给杜度兄弟俩的,只是最后她没能如愿。她条件不算好,父辈基业败了,父族的人也没人愿意真心帮衬一二,凭她的姿色和嫁妆根本高攀不上多好的亲事,可普通权贵子弟她又瞧不上,这么一拖就拖到了十三岁。如果不是靠这样硬攀上了硕托,不知道她还能找到怎样落魄的夫家。
阿木沙礼瞧不上乌日多克的作为,比起直来直去的穆图尔贺,乌日多克这样表面看着怯懦,心思不纯的伪善之人,让她更觉反感。
她不愿和穆图尔贺俩妯娌多打交道,避让不等于畏惧,若穆图尔贺真的不着调的一再招惹她,她也觉不是泥胎捏的菩萨。
阿木沙礼逗了洛格片刻后,便起身告辞。
葛戴不便相送,便命自己的丫头送她出门。才走到垂花拱门处,迎面看见有个青衣男子昂首阔步的走了过来,远看那身形却不太像是皇太极,正犹疑着是否要回避,那男子已绕过了影壁,走进了后院。
阿木沙礼猛地一愣,她可没想到会在这么个情形下,与敦达里正面打交道,不由心中不悦起来。正想转身退回去,斜刺里却扑过来一团黑影,没等她明白过来,那影子已与她撞在一处。
第三十七章
阿木沙礼胯骨上猛地一疼,身体亦是晃了晃,多亏那小丫头及时扶持才站稳了,可见这一撞之力有多猛烈。那冲撞过来的是个不及她腰高的小人儿,正双手捂着额头,无声的跳脚,显然也是撞的不轻。
阿木沙礼正待细看,只听身后急促的脚步声逼近,那小人儿一个哆嗦,急速扑过来拉着她的袍裾,躲在她身前。
葛戴的那小丫头怕那孩子绕来绕去绊倒了阿木沙礼,伸手欲将其拉开,那小人儿突然抱住了阿木沙礼的大腿,仰起头来。
阿木沙礼心中一悸,那是个约莫五岁大的女孩儿,一张粉嫩圆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着热泪,眼眶红红的看着她,目有哀恳之意。
阿木沙礼被她那样的眼神瞅得心里直发软,刚要伸手去摸她脸时,身后传来穆图尔贺的喝声:“兰豁尔!你又给我闯祸!”
兰豁尔娇小的身子一抖,抱着阿木沙礼大腿的胳膊紧了紧,但随即又松开。小小的身子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的看着穆图尔贺:“额涅,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别生我气。”
说话间,穆图尔贺已来到跟前,伸手就去拧兰豁尔的耳朵,兰豁尔胖乎乎的身子一扭,恰好躲了开去,两只脚不停的蹦跶,口中杀猪般的哭喊惨叫:“哇——不要打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穆图尔贺伸手落空,听兰豁尔当着外人面这般乱嚎,心下恼怒,伸手过去拎她胳膊,却不想被阿木沙礼挡了开去。
“你做什么?”
阿木沙礼护住了兰豁尔:“孩子已经认错了,你别打她。”
穆图尔贺气得仰倒,谁出来劝和都比阿木沙礼合适,阿木沙礼不开口便罢,开口反而更像是在火上浇油。
“我的女儿自由我来管教,你要想管孩子,自个儿生去!”说着,一把抓过兰豁尔的胳膊,将她跟小鸡仔似的拎到自己身边。
兰豁尔被抓后倒也不挣扎了,只是眼泪汪汪的哭泣,一声声的求饶,不停嚷着:“额涅,我不敢了!额涅,我不敢了……”吵得穆图尔贺一个头胀的两个大,在众目睽睽下,颇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葛戴闻讯出来,只是她并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屋檐下远远观望。倒是在前头款待宾客的娥尔赫,在听到奴才报讯后飞速赶了来,一见穆图尔贺的架势,不由又勾起了方才的火气。
“我说穆图尔贺,你今儿这是不是成心让我难堪呢?刚刚借着打骂孩子指和尚骂贼秃的闹腾还不够,这会儿还没完没了是吧?”论任性嚣张,不顾大局,娥尔赫比穆图尔贺有过之而无不及。
葛戴一见这事要闹僵,也不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过来打圆场劝和。
穆图尔贺忙着和娥尔赫争执,无暇顾及女儿。兰豁尔趁机挣脱开去,偷偷摸摸的往院门边溜,却不想后颈一紧,竟被人一把揪住了后领,提溜了回来。
“哎哟,别打我,我……”她扯开嗓门又要哭喊,却被一只宽厚的大手一把捂住嘴。
第三十七章
兰豁尔抬头一看,拎着自己不放的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叔叔。她没法说话,只一双眼乌溜溜的乱转,虽眼眶含泪,却依旧掩藏不住那股灵动的狡黠。
敦达里心中一软,松开她的嘴。没想到一松开,兰豁尔张嘴又欲嚷,敦达里叱道:“你再装哭试试?”
兰豁尔扁了扁嘴,一脸委屈状。
敦达里忍不住好气又好笑,若不是他站在边上一直盯着她,真的差点儿被她蒙蔽过去。真看不出岳托夫妇一个憨一个蛮,怎的就生出这种鬼精般的女儿来。
穆图尔贺和娥尔赫吵的凶,葛戴劝解无效。
阿木沙礼无心参与她们的闹剧,只回过头来找兰豁尔,却发现兰豁尔在敦达里手里一脸的委屈,眼泪挂在眼角,眼神怯怯的不住瞟着敦达里。
阿木沙礼只觉得心口一阵疼,怒火中烧,一个跨步冲过来,一把推开敦达里,将兰豁尔拉到自己身后,犹如护崽的母鸡般怒目而视。
兰豁尔躲在阿木沙礼身后,一手环抱着她的腿,一手点在自己眼睑下,悄悄冲敦达里做了个鬼脸。
敦达里无奈的深吸口气,却被阿木沙礼视作不屑的挑衅。
“你……”她伸手指着他,气得全身都在发颤。这个仗势欺人的奴才,竟敢狂妄至此。
她其实根本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气恼了他,还是惧怕他翻脸不认人。这么多年,自己的把柄握在他手里,每每想起,总能干扰到她,令她寝食难安。
敦达里见阿木沙礼气得不轻,正待解释一二,没想到边上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抬头看时,却发现穆图尔贺仰天摔倒在地上,正捧着肚子表情愤怒中夹杂着越来越强烈的痛楚。
她的对面,娥尔赫一脸惊讶,已是被吓的动弹不得。
葛戴反应极快,忙喊来仆妇,几个人一起帮着扶起穆图尔贺。可是穆图尔贺根本使不上力,加剧的疼痛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疼得大汗淋漓,捧着肚子叫道:“不……不行,好疼……”
娥尔赫从呆滞状态中惊醒,指着穆图尔贺尖叫道:“你装成这副样子给谁看!我刚刚根本没碰到你,是你自己往地下坐下去的,你个恶毒的娼妇,竟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混赖我!”
“你给我闭嘴!”葛戴愤怒了。
明眼人一看穆图尔贺疼痛难忍的样子也知道这绝对做不了假。刚刚生过孩子的娥尔赫其实也清楚,穆图尔贺这副样子是动了胎气,怕是要生了。只是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生了个阿哥,有个风光出头的机会,却在这当口上被穆图尔贺破坏殆尽。
娥尔赫恼恨不已,眼见的葛戴等人忙着将穆图尔贺移到了偏厢去,府里忙乱成一团,前头的宾客显然也被纷纷惊动,有生产经验的老嫲嫲被先一步请到了后院给穆图尔贺摸胎。
国欢看到阿木沙礼领着个小女孩儿进门时,很是惊讶,待看清楚那女孩的长相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第三十七章
阿木沙礼见他一脸惊愕的样子,虽只片刻功夫便有恢复了笑容,但与她而言,他那一瞬而逝的表情就像根刺一般戳进了她的心里。
国欢他,其实很喜欢小孩子的吧?
“这是谁家的小格格?”国欢勉强恢复了神态,笑容可掬的低头看向兰豁尔。
兰豁尔一点儿都不认生,冲他咧嘴一笑,软软糯糯的回答:“兰豁尔给阿牟其问安。”
她这一笑,引得国欢心头一震,眼前一花,心里茫茫然起来,不禁脱口道:“她笑起来的样子好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话说到一半,倏然收声。
阿木沙礼却不曾留意他的异样,只淡淡解释:“穆图尔贺在八叔府上动了胎气,让有经验的嫲嫲看过说是要生了,不好移动,这会儿八叔家里正乱着,这两孩子一时没人看顾,八婶让我把他们先带了过来。”
国欢这才注意到,原来跟在后头的还有两个乳母模样的仆妇,其中一人臂弯中正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孩童。那孩童精神恹恹的,正趴在乳母怀中打着瞌睡,显是困倦的快撑不住了。
“这是……岳托家的……”
“岳洛欢!”兰豁尔甚是骄傲的踮起脚尖朗声提醒,“我弟弟叫岳洛欢!”
岳洛欢长相似母,就连肤色也偏白,乍一看更像是个女孩儿。两姐弟挨在一处,两人之间并不太相像,却又各有各的漂亮。
阿木沙礼终于察觉到国欢盯着两姐弟时的眼神异样,心中暗暗酸涩。无论穆图尔贺悍妇的名声如何不好听,至少她子女双全,夫妇和睦,这是自己怎么都羡慕不来的。
两姐弟在国欢家待了一下午,岳洛欢午睡醒来后便哭嚷着要额涅,不管乳母怎么哄都没用,急得兰豁尔挠头抓耳。阿木沙礼原还觉得小孩子可爱,可这会儿见识到了岳洛欢的闹腾,不禁感到大为头疼——在哄孩子方面,她的耐性还不如国欢。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天擦黑前岳托匆匆忙忙赶了过来,穆图尔贺阵痛已开始,不适宜再挪动,岳托再三向葛戴表示歉意。
葛戴道:“非常时期便宜行事,既是一家人,又何必说见外的话。难道你要窝克们见死不救吗?我这里倒不打紧,只是你得赶紧去国欢阿哥家把孩子先接回去安置了……”
岳托一听自己的一儿一女竟然被阿木沙礼带回了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贯入,直钻入心里。
他甚至不敢亲自去隔壁接回儿女,最后思虑再三,只道:“我派奴才过去接孩子回家,我留在这里守着……”
娥尔赫听了这话,忍不住啧啧道:“都说国欢阿哥是个专一的,没想到这儿倒又出了个痴心的情圣。”
她说话阴阳怪气的,岳托敬她长辈,无论是看在皇太极面上还是葛戴面上,都不好发作,只沉着脸不说话。
葛戴没好气的横了娥尔赫一眼:“你才出月子还是多注意休息,没事不要总出来走了。”葛戴不会骂人,这已是她说的最重的话了,娥尔赫见她偏帮外人,且当众下她面子,心里愈发对葛戴生怨。
第三十八章
除了穆图尔贺没在自己家里发作娩身这一点小小意外,其余一切正常,按部就班。谁也没太把这次生产太当回事,毕竟稳婆也说穆图尔贺身体向来结实,加上她又是生养过两个孩子的经产妇。
济兰在听说这个消息后,也只是打发了苏宜尔哈前往四贝勒府听候差遣,然后当天夜里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结果第二天天还没亮,济兰就被人拍门吵醒,乌日多克惨白了一张脸大叫道:“大嫂子难产!”
稳婆只把穆图尔贺当做有生育经验的经产妇,却不曾料到穆图尔贺这一胎怀的竟是双胎,等稳婆后半夜见肚子里的胎儿迟迟不落草方才急了,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确定这肚子里装着两个娃娃,而且因为胎位并不正,所以一开始只在表面摸到了一胎,而隐藏在里面的另一胎才是真正堵住产道的元凶。
稳婆看着产道口一直若隐若现的小脚丫子,泪如雨下,手足俱抖。
岳托在厅内坐了一晚上,眼底是掩藏不住的疲倦,只是屋内时有时无的惨叫声一再提醒他,这会儿自己的妻子正在生孩子。
正倦意上涌,那在旁伺候的一个丫头见他从瞌睡中挣醒,伸手取杯子,忙乖觉的上前替他添茶。茶泡了两遍,已不如初时的浓酽,岳托揉着眉心,强打起精神道:“劳烦你去问问,里头情形如何了?”
这是在八叔家里,虽然八叔不在家,他却依然不敢造次,对八叔房里这种打扮得明显极有体面的丫头,更是有礼有节,不敢随便使唤。
那丫头显然也对岳托的彬彬有礼甚有好感,忙行礼道:“奴才歌玲泽,岳托台吉不用对奴才如此客气。”说罢,招手唤来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嘱咐她好生伺候,不得偷懒,然后脚步轻缓无声的往偏厢过去。
这一去倒是没多久,那叫歌玲泽的丫头再回来时,却是脸色不太对劲,仿佛路都走不大动了,进门后只扶着门框,凝目远远望着盘坐在炕上的岳托,凄婉道:“有位苏宜尔哈姑,请台吉移步去偏厢门口。”
岳托虽觉得疑惑,却没有问出来,只整了衣衫,由歌玲泽领着来到了产房门口。
产房门口时有仆妇端着水盆紧张的出出入入,岳托看着水盆上漂浮的一层血红之色,忍不妨眼皮突突跳了两下。正要开口质问时,门帘一动,苏宜尔哈一身狼狈的从门里钻了出来。
“大阿哥!”苏宜尔哈抬头一见着岳托,鼻子翕动,再也忍不住伤心,老泪纵横,“穆图尔贺福晋怕是不好了。”
岳托脑子一懵,眼前的苏宜尔哈一身素色料子,袖口衣襟沾染了红艳艳的颜色,他想无视那些刺目的红,可是鼻端的血腥气却是越来越浓。
苏宜尔哈还在碎碎念的哭:“怎么那么命苦,怎么和你额涅一样命苦,好端端的生个孩子却要遭这样的大罪……”
岳托只看见她的一张嘴一开一合,她最后说了些什么却是一个字都没听得进去,见她哭得没完没了,他胸口没来由的一阵烦闷,忍不住吼道:“你闭嘴!给我说清楚!”
第三十八章
阿木沙礼这一晚睡的并不踏实,大约是白天和兰豁尔姐弟相处了一些时候,晚上便做起了噩梦,竟是梦到了当年自己拼却性命生下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球儿。不等她撑起眼睑看上一眼,苦熬力竭的她已是昏沉沉的晕厥过去,等醒来时,帮她接生的廖婆子已经不见了。她体虚的养了一个月,莽古济才带着她动身回家,可是从她醒来到现在,她都不敢去问上一句,她生下来的是男是女,孩子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