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勇气去问,甚至连提都不敢提。这么多年,只把这段不堪的往事深埋心底,凝结成一个不能触动的疮疤。
“海兰……海兰……醒醒。”梦里有人这么喊她的名字,一声一声像是在她心口上割刀子。
她拼命挣扎,四肢却像是被人弹压住了,根本无法动弹分毫。
“醒醒了……”
梦里有双手捧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递到她眼皮底下。
她骇怕得犹如见鬼般,大声尖叫。
“醒醒……”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光线晕黄,但床铺干净整洁,房里点着檀香,淡淡的香气袅袅娆娆。
国欢斜坐起身子,将满脸惊恐的妻子拥在怀中,柔声安抚:“别怕,醒来就好,别怕……”他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哄孩子。
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她疲惫的闭上了眼,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我怎么了?”她哑声问。
“没什么,只是魇着了。”
国欢扶她重新躺回床上,她睁开眼,眼睛酸涩,眼角微疼。
“你这么早就起了?”她留意到他身上居然已穿上了大衣裳,而且并不是居家的常服,“你今儿要出门?”
国欢在她身侧躺下:“我哪都不去,你再睡会儿。”
她是真的觉得身心皆疲,国欢醇厚的嗓音带着不可抵挡的催眠作用,没多久,她的呼吸便渐渐平缓下来。待她睡了,国欢方才小心翼翼的从床上起身,行色匆匆的离开正房。
东厢房那个已被当做摆设书房内,达春带着一满脸络腮胡子,形容狼狈的男子正忐忑不安的等待着。书房门推开的那一刻,那男子身子一颤,冲着一步步走近的国欢扑通跪地,磕头哽咽道:“奴才有罪,求二爷饶命。”
国欢眼神阴鸷的睥睨而视匍匐在脚下的人,那人额头磕在地砖上,砰砰作响,半点儿也没有作假。
达春怜悯心起,嘴一张正欲替他说句好话,没想到国欢突然侧过头来。达春与主子目光一触,只觉得全身血液冻结了般,四肢冰冷,他吓得一哆嗦,不禁也一并跪下了。
国欢走近一步,一句话都没有跳脚就踹翻了那个磕头不止的男子。那男人在地上翻了个滚儿,被踹的胸口火烧般的疼,他却不敢叫出声,怕主子更加气恼。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滚回来了?”
“我……”
“怎么?出去了这么些年,连奴才的本份都给忘光了?”
那人五体投地的跪倒,抽泣道:“奴才不敢。不是奴才不听话,实在是奴才记挂主子,在叶赫待不住了。”
第三十八章
“讷苏肯!”国欢往椅子上一坐,气场全开,“给我……收声。”
他的声音极冷,语速不快,却透着杀伐之气,这一刻的国欢身上文质彬彬的柔和气息一扫而空,倒与他的阿玛有了几分相像,以至于讷苏肯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当真不敢再发出一丁点声音来。
国欢冷漠的从讷苏肯身上移到达春身上,达春只觉得那目光如刀,似无形化作有形,忙磕头如实禀告:“人已经去了四贝勒府了。”
国欢目色越冷。
讷苏肯抖得不行,明明还没入冬,他却像是跪在冰天雪地中一样。当初他被罚去叶赫时,国欢尚未娶妻,也没此时成熟,少年时的国欢在他的印象中是温文尔雅,面上常常挂着和善的笑意的主子,虽然时而性情古怪,经常爱做一些不合规矩的事,但大体上并不算是太难伺候的人。
他原以为自己在叶赫那么多年,替主子打通商道,也算居功不菲。去年大金打了下了东海沿岸,开始建造船只,海运的商路也由此打开,他想着这几年叶赫与大金关系日渐交恶,特别是在大金与天朝划地为界,频频发生战乱时,叶赫与大金立场已是十分鲜明。这个时候,他留在叶赫已没什么太大的作用,若是能够回到主子身边重新受到重用,成为心腹,再不济,也可以试试那个油水丰厚的海运差事。
他没想到的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才隔了五年,主子的性情竟会变得如此难以揣测。
又或许,其实自己从来没弄懂过……
“那边怎么说?”国欢面无表情。
达春答道:“四贝勒说,不管怎样,人不能死在他家里。廖婆子说如果仅仅是这点要求,她便有七分把握……”
讷苏肯一听“廖婆子”这三个字,整个人便犹如风中的秋叶般抖个不停,牙齿互撞,咯咯作响。
国欢目光冷厉的移到讷苏肯身上,似乎想从他身上抠出个洞来,良久,他幽冷的道:“早知今日,当初便该直接将你碎尸万段。”
“二爷饶命!奴才错了!求二爷饶奴才一条狗命吧!奴才知错了!”
这回不等国欢出声,达春已飞扑上去将大喊大叫的讷苏肯压在身下,同时伸手去了讷苏肯脚上的鞋,塞进了他嘴里。
国欢起身,走两步,站到讷苏肯跟前。
讷苏肯也知道自己莽撞了,这回是真不敢有任何挣扎了,只如烂泥般瘫在地上。
达春目露同情之色,却不敢替他求情,生怕引火上身,但眼睁睁的看着讷苏肯去死,不免又有种兔死狐悲的悲哀。
国欢将两人的神色一丝不漏的尽收眼底。
“这张脸是不能留了。以你的罪过,死不足惜,念在你往日服侍的份上,割鼻刺耳……”
这听起来不过是奴才犯错时主子做的惩罚,但仔细一想国欢的第一句话,达春和讷苏肯皆是在惊讶过后升起一股喜色。
“奴才谢主子不杀之恩。”讷苏肯痛哭流涕。
第三十八章
国欢面现疲惫的挥手:“滚!”
讷苏肯连滚带爬的出了书房。
达春小心翼翼的打量主子神色,半晌方道:“即便岳托台吉认出了讷苏肯,他也不会联想太多,毕竟,这都已经过了五年了。”
国欢冷哼:“他要没想多,又怎会故意把咱们有妇病圣手的话透给四贝勒,挑得让四贝勒来问我们借人?”国欢不是单纯的人,相反,也许是读书读的多,他所思所虑的比大字不识的女真莽夫们多得多。一件小事搁在旁人眼里也许不算什么,但在他心里,却已是绕了几个弯的事出有因。
“难道岳托台吉能从讷苏肯身上猜到廖婆子也是我们的人?”
“他只是猜而已,但是四贝勒却能帮他堵的我们不得不交人出去,这人一交出去,他还需要再猜吗?”国欢只觉得一招错满盘皆落索。
“那……如何是好?”难不成真要去杀了廖婆子灭口不成?可廖家几代为医,主子的身体尚需依靠廖家调理。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与八叔为敌。也罢,他既肯示好,对我说出刘济良是他的人,这得一报还一报的,廖婆子给他就是。”皇太极索要廖婆子并不是为了岳托福晋难产那么简单,只是他明明手里已有刘军这样的高手,为什么独独要算计一个女医?
难道真是为了那些可笑的流言蜚语?
国欢不信四贝勒竟会如此愚昧蠢钝!要知道就在三个多月前,大金汗写下了“七大恨”的告天书,随后正式向大明宣战。大金与明的第一战便是攻打抚顺,旁人或许只知皇太极对顺利攻下抚顺有过献计之功,他却很清楚那所谓的计策是起到了怎样的决定性作用。
彼时抚顺游记李永芳正大开马市,皇太极竟然留意到了这一点,借着马市之时边境防备疏漏,选了五十人扮作马贩,驱马分成五拨人混进了城内。当夜皇太极率五千人悄然至城下,吹笳为号,里应外合。城内大乱后,努尔哈赤率大军围城,李永芳承受不住归顺投降。
相比打仗时代善的身先士卒,莽古尔泰与阿敏的勇往直前,皇太极更懂得文韬武略。如非必要,国欢不愿与皇太极为敌,却也不敢与这个八叔太过亲近,虽然他是正白旗旗主,口碑不错,允文允武,上得英明汗器重,下得子侄敬重。
如今的四大贝勒中,代善的威望和拥趸最大,看近几年的光景,大汗怕是有心真有心选其做为继承人,前不久还把老话又提了提,说道是将来自己百年后会把所有妻妾托付于代善恩养。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对国欢而言,此时此刻,对于那个位置上的权势之争,他只要做到事不关己,保持局外事态就足以了。四大贝勒地位已然凌驾所有小辈之上,他只是一个已故储君的次子,只要做好本分就够了。
野心不需要太大,也没人愿意看到他有太大的野心。
三更时分,附近能喊到的医官、医生、医士,甚至萨满,已是来了一拨又一拨。
岳托双目已是赤红,血丝充斥着眼球,敖红的眼睛加上淤青的眼袋都证明他这一晚上熬得不容易。相对他在厅堂中来回打转的焦躁,端坐在炕上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早点的皇太极却是稳如泰山。
皇太极正是拂晓时分返回的家,到家时岳托沉默的像是已经灵魂出了窍。看到家里来来去去的陌生人,皇太极只略略表示了惊讶,便在歌玲泽干脆利索的叙述中恢复如初。
天光转亮的时候,穆图尔贺呼喊的声音已逐渐低迷,苏宜尔哈连哭带喊的从产房里奔出来,只嚷着:“福晋疼昏过去了可怎么办?”
第三十八章
脸色惨白如死灰的岳托突然一个激灵,在愣了半柱香之后突然干巴巴的对皇太极说:“国欢阿哥常年求医,听闻他手下有个姓廖的女医,专治各类妇人顽疾,医术高超,出神入化……”
他的一番推崇解说果然引起了皇太极的好奇:“这么说来,求子也是……”
众所周知四贝勒子嗣艰难,比起巴布泰的福晋们怀过无数胎,要么不小心落了胎儿,要么就生养下来没多久便夭折,皇太极却是极不容易让女人怀孕,听说打去年春末起,皇太极突然暗访名医,这事虽做的私密,却还是被一些好事者探得。皇太极娶了三妻一妾,这么多年,却只得了豪格一个,子嗣少对其的影响不言而喻,有不少流言说四贝勒身患隐疾,所以这么多年一个女人都没有妊娠的消息传出来。
这些流言蜚语越传越离谱,竟而有些人把当初皇太极晚婚的事拿出来说道,言其不喜玩女人,身边倒是有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且长相不俗的近侍,又言辞凿凿的说当年他表姐布喜娅玛拉为了遮掩丑闻,方才强逼着他睡了自己的丫头。也正是因为葛戴的一朝得孕,这些传闻方才压了下去……
皇太极一向人缘极好,他样样出众,却并不掐尖跋扈。在众兄弟中略显势单力孤,却能在很短的时日内打拼得跻身四大贝勒之列。
这些流言虽然伤不到他的根本,却对他的名声产生了极坏的影响,好男风好到无能力让妻妾生子,在崇尚武力的大金,这意味着什么?这让那些正白旗的将领如何看待他们的旗主?若是真坐实了此事,皇太极的旗主之位必然动摇,因为他已没法让他的手下信服。
岳托是知道皇太极寻医的事的,不管谣言真不真,至少皇太极非常渴求子嗣。所以即便现在两个儿子接连出生,他也不会放弃对如此有名望的女医的渴求。
面对皇太极的好奇,岳托垂目答道:“是不是真的,不妨一试。”他的眼睫下隐藏着深深的黯然,心中有太多的忐忑不安,但事急从权,如今火烧眉毛,他也实在是顾虑不得将来可能产生的危险了。
半个时辰后,一个年近四十,面相普通,打扮整洁干净的仆妇被歌玲泽领进了四贝勒府。
廖女医进了产房大约一个时辰后,等得心如死灰的岳托终于听到了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声。那一刻,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随着另一个不同的啼哭声一并响起,皇太极静坐不动的身躯终于有了变化,他从炕上下来,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中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彩,但转瞬之间,他又马上恢复了神色,含笑对呆若木鸡的岳托道:“恭喜你啊,岳托。如今你子嗣可比我还多了。”
岳托懵懵懂懂的,只觉得似在梦中,这时苏宜尔哈抹着眼睛进来,似是喜极而泣般对岳托道:“给台吉道喜了,是一对小格格,全须全尾的,没有一点儿差池。”
第三十八章
岳托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皇太极笑意更深。
苏宜尔哈刚说完话,葛戴就进来了,满脸掩不住的疲色。岳托想着她也不过才是生产完两个多月的妇人,如此操劳了一夜,万一伤了元气可如何是好。一思及此,心中愧疚感更甚,忙对葛戴作揖道谢致歉。
葛戴忙了一夜,此刻已觉得力不从心,她强撑着先是给皇太极见了礼,又对岳托道:“穆图尔贺醒了,说是要见见你,你……”
女人生产之所对男人而言乃阴秽之地,这个产房虽说是临时的,可经过一夜的折腾,那里的血腥气却极重,尚未来得及收拾干净。穆图尔贺在这个时候提这样的要求,其实还是挺任性的。
没想到岳托却压根没多想,听完就往产房走。倒是葛戴愣住了,望着岳托的背景发了好一会儿呆:“真看不出来……果真是少年夫妻,情深……”
产房血腥气脓重,两个刚出生的女孩儿已被棉布包裹起来,苏宜尔哈喜气洋洋的领着家里送来的两个年轻妇人带到穆图尔贺跟前。
穆图尔贺脸上毫无一丝血色,上半身半靠在抱枕上,湿漉漉的头发贴服在额头鬓角,她精神不算好,一双眼却像是宝石般熠熠生辉,极是闪亮。她将两个妇人从头打量到脚,看着两人抱孩子,喂奶,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苏宜尔哈知道这算是对乳母的认可,正要说话,见岳托一脚跨了进来,不由错愕的愣住。
穆图尔贺道:“你带她们出去,我有话和大爷说。”
苏宜尔哈正蹙着眉头表示不悦,穆图尔贺的大丫头纳扎里已不动声色的挽着苏宜尔哈走了过去。
房里除了岳托和穆图尔贺,还剩下两个人,一个是穆图尔贺的陪嫁丫头锦歌,还有一个是中年妇人,穿的虽是宽大长袍,头发梳的却是汉妇的发髻。
岳托一进门就已经留意到了廖婆子,廖婆子却是自始至终都是低垂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似乎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