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由己不由天——伊人归
时间:2017-10-09 16:50:09

  故而这秦妈妈只是帮着柳姨娘照管内院的事务,对桐醴院的人一向毕恭毕敬。
  五六个婆子在秦妈妈的带领下进了内室来,浣纱眉头一皱,迎面拦了上去。
  “秦妈妈这是做什么?二小姐卧床养病,你就这样闯进来,惊扰小姐的玉体该当如何?”
  秦妈妈头上勒着一块灰褐色的包头,面无三两肉,只有一双孤拐般的颧骨高高凸起,用胭脂搽得红红的。
  她咧嘴一笑抬起头来,一贯低眉顺眼中带了些许得意之色。
  沈风斓这才发觉,秦妈妈闯入她的内室如入无人之境,桐醴院中竟然连个拦她的下人也没有。
  看来沈府,已经变天了。
  “浣纱姑娘也别怨我,这都是老爷的吩咐,咱们做奴才的哪里敢不从呢?”
  沈太师命柳姨娘派人来搜检桐醴院,说是桐醴院的下人伺候主子不尽心,以至于沈风斓再度病重。
  这一搜检,若查出些什么东西来,那些不端庄持重的下人全都要撵出去。
  沈风斓垂危,沈太师把这等大事都交给了柳姨娘来办。
  主子有权奴才有脸,秦妈妈自觉面上有光,哪里还会把浣纱放在眼里?
  她说话的口气就越发得意了,“姑娘快把你们的箱笼包袱都打开罢,我们瞧瞧有没有什么不规矩的东西。”
  “你嘴里乱嚼什么蛆!说谁不规矩?”
  沈风斓怀胎的事像一颗火药藏在浣纱心中,她最怕的就是被外人知道了此事,影响了沈风斓的闺誉。
  一听说不规矩这话,她就像是火药点燃了引线一般,立马就炸开了。
  秦妈妈低眉顺眼惯了,腰杆才挺直了没一会儿,被浣纱这一骂又躬成了虾。
  桐醴院的下人,别说是浣纱了,就连柳烟之流二等丫鬟都比她有体面。
  身后一个婆子鼓捣她的腰,叽叽咕咕说了句什么,她又恢复了进门时的尖酸神色。
  她壮着胆子道:“浣纱姑娘也别吓唬我老婆子,我说谁,搜一搜自然就知道了。”
  不等浣纱和浣葛去开箱笼,那几个婆子便自行在屋中四处翻查了起来。
  “你们快住手,那是小姐的箱笼!”
  浣葛见一个婆子翻开了一口描金的红木大箱子,忙过去盖上箱子。
  婆子身强力壮,将浣葛推搡到一旁,只装作没听见又打开了那箱子翻查起来。
  浣葛拦不住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另一个婆子在梳妆台一通胡搜,又去拦那个婆子。
  “你做什么?这是小姐的梳妆台!”
  压倒了葫芦浮起了瓢,浣纱两个根本拦不住那些婆子,只得眼看着她们翻箱倒柜,将衣裳首饰丢了一屋子。
  哪里是抄检,分明是故意来使坏的。
  柳姨娘屋里的奴才一向不体面,被桐醴院的人踩在脚下久了,现在小人得志,哪里肯罢手?
  沈风斓在帐内听着乱糟糟的声响,合目养神,只当做听不见。
  好端端抄检起桐醴院,怕是沈太师疑心病重,想来查找她和男子私通的罪证。
  她不曾做过这等事,由着她们抄检便是,也好让沈太师疑心稍安。
  希望沈太师念及自己并非奔淫无耻,只是无辜受罪的份上,能给自己片刻喘息的时间。
  秦妈妈等人将屋子里都翻查了一遍,沈风斓和她身边几个亲近丫鬟的物品都毫无遗漏。
  其中并无什么男子物品,或是情信之类。
  见秦妈妈等人终于停了手,浣纱和浣葛忙忙收拾起被扔了一地的衣裳首饰来。
  “妈妈也抄检完了,可有什么不规矩?若是没有就快出去罢,别惊动了小姐。”
  浣葛赌着气,一面将沈风斓的衣物拾起抱在怀中,一面说秦妈妈。
  不规矩这话是秦妈妈自己说出来的,现在半点差错都没搜检出来,打的是她的脸。
  她听浣葛提到沈风斓,便看向绣床的方向。
  红绡帐子里静悄悄的,隐约可见床上的锦被隆起一个人形。
  这里闹成了这样,沈风斓竟然一丝动静也无,可见是真的病入膏肓了。
  秦妈妈灵机一动,扭着扁平的臀三两步走到绣床前,一把撩开了帐子。
  “你们别忙,这绣床里头的床柜和架子都没抄检呢!”
  浣纱和浣葛面上齐齐变色,“住手,小姐还躺在里头!”
  秦妈妈看着浣纱二人的面色,笑得越发得意,“我们是奉命来抄检的,不敢漏过一处地方。”
  她扭脸往绣床之中看去,这是一张上好的千工拔步床,足有贫寒人家一间屋子那么大。
  三面围着雕山水花鸟的紫檀格扇,床头床尾皆置青铜环扣的小柜,上头还有放着引枕和被褥的格子。
  红绡帐子配着赭红色锦被,并两个一色的头枕,映在纱灯金黄的烛光中,显得富丽精致。
  秦妈妈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好看的绣床。
  柳姨娘自不必说,就连三小姐沈风翎卧室中那张架子床,也比不上这个精致。
  沈风斓就裹在锦被之中,肌肤雪白,花容娇艳,似是睡着了一般合着双眼。
  瞧着面色说不上红润,也不像病入膏肓的样子。
  秦妈妈使劲在她面上瞧,听柳姨娘的意思二小姐分明是将死之人,怎么看不出重病之色呢?
  就在她双眼死命看沈风斓之时,沈风斓暮地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瞳仁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秦妈妈吓了一大跳,不由踉跄地得退后了一步。
  “你看够了没有。”
  她嘴角带笑,笑意不达眼底,反使得那一双极温柔的杏眼生出寒意。
  “你不妨,等本小姐归天之后,再这般直勾勾地盯着我的遗容瞧……”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一字一句,从红绡帐子里慢慢地透出来。
  “瞧上个三年五载,也不迟。”
  秦妈妈慌了神,没想到沈风斓还有气力说话,话中还带着尖刺。
  ——盯着一具尸体瞧上三年五载,亏她说得出来。
  她面上不敢不敬,福身行礼,嘴里解释道:“奴婢听说二小姐病重,怕二小姐有恙才多看了两眼。”
  说得倒像是她关心沈风斓的病情了。
  外头那几个婆子面面相觑,没想到沈风斓重病不起,还能有气力说话。
  听她口气不善,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众人屏声敛气,细听着红绡帐中的动静。
  良久。
  未曾听到意料之中的斥责之声,只听得锦被轻轻摩擦的声响。
  沈风斓翻了一个身,侧躺着面向绣床内壁,拢紧了被角。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从前的柔和,又因病显得有气无力,慵懒万分。
  “既然如此,你们看完了就去别处罢,我要歇了。”
第13章 报信
  桐醴院上至沈风斓的屋子,下至粗使婆子们的后罩房,乃至杂物间都被秦妈妈带人抄检了个遍。
  一时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究竟抄出了什么东西没有?不得而知。
  只是很快便有外院的大总管带了人来,粗使的丫鬟婆子一个未动,只把一干二等、三等的丫鬟都领了出去。
  那些粗使的下人只做些洒扫庭院的活计,沈风斓屋子里做精细活计的十几个丫鬟,由一等至三等皆有。
  如今二等三等的丫鬟都撵了出去,只有浣纱和浣葛两个在她身边伺候。
  柳烟跑到沈风斓屋中来,跑得头发散乱,衣裳不整,跪地哭着要留下来。
  沈风斓正在喝小米粥,见她这副拷打红娘的模样进来,便放下了银匙。
  浣纱站在一旁不禁蹙眉,她方才干呕了一阵,好不容易喝了两口粥,这又放了匙。
  浣葛劝道:“小姐身子不好,不单是你,你没见除了我们两个服侍老了的,别个都撵出去了?垂烟还比你早进府,她都出去了,你还闹什么?”
  浣葛几乎有些羡慕柳烟,她昨日没有陪在小姐身边,才能这样干干净净地被放出去。
  而她和浣纱两个,若是小姐没命了,她们两个只怕也活不长远了……
  如今能活便是幸事,还来争什么?
  桐醴院已今时不同往日,沈太师说沈风斓重病,连府医都不曾请来相看。
  他作为沈风斓的父亲,更是一夜未曾派人来探问,反而让柳姨娘派那些婆子来抄检。
  有眼色的人都看得出,沈风斓这病有蹊跷,此事必然还有什么隐情。
  偏是这个柳烟死脑筋,能放出去,竟然还求着要留下。
  柳烟听了这话,浣葛分明是知道了什么隐情。
  想来浣纱也知道,所以她们两才会被留下。
  浣纱有些伤感道:“傻丫头,快快去吧,别在这里耽误了。”
  耽误了流年倒罢,何必耽误卿卿性命。
  柳烟一向听从她二人的教导,见她两个都这样说了,哪里还有别的话?
  她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比甲上的流苏,抹去了面上泪痕。
  而后,她朝着沈风斓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福礼。
  “奴婢伺候小姐一遭,和小姐同吃同住,在桐醴院里过上了几年好日子。何尝不知道,老爷的意思是违背不了的?”
  “只是哪怕有一丝希望,柳烟还是想留下陪着小姐。伺候小姐把身子养好,也算报得小姐多年善待的恩典了……”
  她说到善待二字,早已泣不成声。
  沈风斓听着面露不忍,柳烟所谓的多年善待,是这身子原来的主人给的。
  从浣纱等人口中可以听出,原主确是个柔善之人,对待她们这些丫鬟如姊妹一般。
  她万分感谢原主,是她的善良,使得现如今的沈风斓在最狼狈的时候,还能有人真心相伴。
  她心思一动,伸手扶起柳烟。
  “柳烟,我留不住你了,知道你心里疑惑。但我不能告诉你,知道太多对你不好。”
  她从腰带上取下一块翡翠玉玦,那玉色清透,仿佛汪着一池春水。
  “这是我贴身之物,留给你做个念想。他日你嫁了人,这翡翠的成色也勉强配得上给你添妆了。”
  她将玉玦放在柳烟掌心,“你见了它,便权当见着我的面了。”
  浣纱等人日夜和沈风斓一处起居,自然知道这贴身佩戴的玉玦有何意义。
  柳烟急着推辞,“小姐不拘给我个旧帕子或是旧衣裳做个念想也罢,这玉玦是小姐周岁礼上二舅爷送的。小姐自小戴到大,怎么能给柳烟?”
  浣葛也是如此想的,只有浣纱听着,忽然眸子一亮。
  “对啊,我们怎么忘了二舅爷!”
  她兴奋起来,又压低了声音,“二舅爷和二舅太太是最疼爱小姐的。不如趁着柳烟出去,让她到定国公府捎个信,二舅爷绝不会放任小姐不管的!”
  浣纱口中的二舅爷,便是沈风斓母亲陈氏的亲兄,名叫陈徐行。
  他如今袭了沈风斓外祖父的定国公爵,与沈太师同样领的是一品衔,沈太师也不得不忌惮他三分。
  她这一说,浣葛和柳烟也有些激动,都觉得此计可行。
  ——她们自然希望,沈风斓能够得到定国公府的庇护。
  屋里一时陷入了沉寂,三人默不作声,望着沈风斓的目光尽是期待。
  老天保佑,小姐一定要答应……
  不多时,沈风斓抬起了头,露出一个浅笑。
  “柳烟,我若让你去定国公府捎信,你愿意吗?”
  柳烟想也不想就点头,“只要是为了小姐好的,奴婢都愿意!”
  她目光清明,嘴角轻抿,一点头甚是坚定。
  沈风斓放下了心来。
  但凡柳烟露出丝毫惧怕之意,她都会当浣纱这话是玩笑,安抚柳烟不必放在心上。
  更不会让她去定国公府报信。
  报信一事若是传到沈太师耳中,只怕他担心定国公府插手会将事情闹大,影响他的官声,会一不做二不休先对沈风斓下手。
  那她就不是替自己找了条出路,而是找了条死路了。
  可柳烟的目光足够令人信任,她也相信自己两世为人的眼光不会那么差,连一个十几岁的小丫鬟是好是歹都看不出来。
  “好,我相信你。”
  她拉着柳烟的手,轻轻拍了拍,手指比玉玦还凉三分。
  “你先乖乖跟着大总管的人出去,待出了沈府之后,先回你老子娘那里。”
  “待到天色暗了,你再到定国公府,西北角上有一个少有人走的小门。”
  “那道小门直通我二舅舅的外书房,那里守门的小厮一定认得这玉玦,他看了便会带你进去的。”
  柳烟将这些话一一记下,认真点头道:“小姐放心罢,奴婢都记下了。只是我见着了二舅爷,该如何和他说小姐的处境?”
  她还云里雾里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风斓杏眼顾盼,笑意盎然,“你只和二舅舅说,我想吃岭南的鲜果了,请他常常送一点子来给我解馋。”
第14章 夜行
  夜幕初降,带去了白日的炎热,街头巷尾星星点点的灯火,又平添了一分宁静。
  偶有树梢上蝉儿鸣叫的吱吱声、人家院子里纳凉的说话声,并不知何处传来的蛙鸣声交织在一起。
  有微风时不时地吹过,成全了一个怡然的夏夜。
  一个黑影从阴暗的胡同中闪过,那人身上穿着大披风,兜帽遮着脸,急匆匆往定国公府的方向去了。
  从个头和身形看,是个少年女子。
  胡同旁一处屋顶,趴着一个黑衣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看。
  他追着那个女子的背影,在附近人家的屋顶上几个轻盈地起落,未曾发出半点声响。
  直到看到那女子敲响了定国公府的角门,他才放心地离开了。
  “殿下,沈二小姐身边被发落的丫鬟,果然有一个去了定国公府。”
  黑衣男子脱下了面罩和头巾,走进一灯如豆的禅房,对着灯下那人回禀。
  晦暗的灯火下,轩辕泽抬起头来,如玉面容带着温润笑意。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佛卷,喃喃道:“一共发落了十来个丫鬟,竟然只有这一个去了定国公府么?”
  黑衣侍卫没有接话,其他派去盯梢的侍卫都没回来,想来是只有他盯着的这一个去了。
  “沈二小姐,确实是个聪明人。”
  他话中带着七分赞许,又有三分若有若无的憾意。
  赞许的是沈风斓谨慎小心,只选了一个可靠的丫鬟去报信,并未将此事透露给更多的人。
  遗憾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自沈太师寿宴那夜起,注定一生不能安度了。
  红颜易逝,美人命薄。
  这一朵娇花,到底是毁在他轩辕泽手上了。
  他又拿起了佛卷,随手翻开一页,似老僧入定一般两耳不闻窗外事。
  黑衣侍卫不禁有些担忧,殿下每每做出心怀愧悔之事,便会在府中后院这处僻静禅房读佛卷。
  读佛卷并无不可,只是不肯多点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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