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去非神情阴郁,比外头彤云密布的天色好不到哪去,虞归尘察觉到这其中变故,接过这边婢子送来的手炉,犹疑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不仅夺人子女,更把人族里二百余口老老少少杀得一干二净,你说他就是死上几回能赎其罪?”成去非双眼冷冷盯着前方,两句话道尽事态。
虞归尘心头一震,端起的那盏茶一时也饮不下去,好半日才道:“太过了,怎会糊涂至此?”此话一出,方有些后悔,无关痛痒不甚相干,他并无意淡化此事,不过寻不出更为妥当的言辞罢了。
“你们都当他是纨绔子弟,岂不知纨绔子弟也不是他这么当的!他这人说到底是狼心狗行,目无纲纪,目无君父,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这回没人救得了他!”成去非把茶盏重重往几案上一放,脑中所掠场景竟停在当日他轻薄琬宁那一幕上,一想到她那无助柔弱的身子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竟迸出自杀的勇气来,成去非便难抑心痛,彼时琬宁何其无辜,那寻常人家的女儿就不无辜了?那寻常人家当初的弄璋之喜就该被他这种所谓贵胄子弟生生摧毁?
民脂民膏养着他们这群人,到头来生儿育女还要任其作践,成去非想的头皮发紧,手底不意碰翻茶盏,虞归尘眼疾手快给截住了,抬首看他一眼:“法不容他,天更不能容他,可人心难测,多少人只会以为是你不容他。”
成去非同他对视有顷,冷清道:“我亦不能容他。”虞归尘一时无话,搁下手炉,一面起身一面道:“我去璨儿那边,伯渊,还是尽快辟出暖阁,不说别的,就说你这一屋子书,一冷一热,亦不利于长存,”说着顺势望过去,目光流连有时,最终无意落到他身畔一本并无名目的书册上,随即明白这当是那位贺姑娘为其誊录的典籍,遂添一句,“那位小姑娘应也费了不少力气。”
听他说到琬宁,成去非心头一阵松软,竟难以接话,只默默颔首,目送他出门后,静静坐了半日,自己也起了身朝门口走去,外头不知何时又开始飘的雪,他喊来婢子:“去二夫人那里,给虞公子送伞。”
说着走了出来,天色渐暗,此刻当是冷处偏佳,他不觉就走进了木叶阁,等回过神,自己也觉诧异,鬼使神差,大概说的便是这,成去非遥遥见里头已经掌灯,遂举步朝前去了。
琬宁正在阁内看四儿熏衣,坐在一侧胡床上,两手托着腮,那神情并不见无聊之色,反倒专注得很,四儿手熟,不时翻动,琬宁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我来帮你。”
两人便低笑一阵,一齐忙络。成去非轻咳一声,示意这浑然不知的两人,四儿抬首望去,见他身上布了层雪,这才知道外面又下起来,遂过来见礼,正要为他掸雪,却见成去非只看着身后已起身但并不上前来的琬宁:
“你来吧。”
第153章
四儿立即醒悟,忍着笑意, 连忙道:“奴婢去置茶。”
琬宁垂首走到他跟前, 低低问了声:“外面是下雪了?”说着踮起脚来够到他肩头, 抬起手臂为他轻轻打下雪屑,手心濡湿了一片,便从袖管中掏出帕子,又替他拭了拭鬓角两处,余光能察觉得出他那目光正落到自己身上, 只有佯装不察, 等拾掇好,把帕子摊开置放在熏笼上, 犹豫问道:“大公子要坐下来么?”
成去非便坐到她方才的位置:“你再去搬来一只。”
琬宁只好依言照办, 适逢四儿把热茶送进来,她接过来,亲手给他奉上,却把胡床挪到熏笼另一侧,成去非见状略示不悦,指了指自己身侧:“坐到我这里来。”
说着起身把那胡床弄来, 问道:“可还用得惯?”
琬宁偏头想了想, 判断不出好坏来, 只道:“很方便。”
“是么?上回有人往府里送来几具绳床,拿来给你试试。”成去非笑道,“总正襟危坐也累。”
外头雪落无声,暖阁中如春, 他忽说起这些琐碎事情,琬宁心底稀奇,抬眸定定望着他,疑心问道:“大公子是不是有心事?”
平白无故就冒出这么一句,成去非不知她脑子在想什么,是如何从自己稀松无奇的话里判别的,遂反诘道:“看来我须冷语相向,你才觉得相安无事?”
琬宁看出他并不是认真的神色,竟忍不住笑了几声,随即觉得失礼,脸便慢慢发起烫来,低首轻语:“不是的,我喜欢听大公子讲这些。”
“嗯,”成去非也跟着她翻动上头衣衫,“日后我的衣裳拿这边来熏,请你多费心。”
这就怪了,他并不爱熏衣的,下人们有所提及,忽要送她这里算什么呢?琬宁一时无法捉摸透他那份心思,答应下来,两人静了片刻,唯手底偶尔相触,琬宁便自觉往一边避避,酝酿半日才问:
“大公子近日吃的可好?睡的可好?”
她挂心他这些事,可又无法天天问候,此刻好不易相见,自然想要问一问。
“你想这半天,就找出这么两句话?”成去非笑问,“你是诗礼人家的姑娘,好歹也寻思出些文雅蕴藉的。”
琬宁被他说的脸上红潮又起,还是细声道:“大公子不爱听?”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你怎么变得跟杳娘福伯一样了。”成去非一笑,“他们翻来覆去总好问这些,尤其是杳娘,自我年幼起,这类话就不曾断过,即便是我母亲,也无这些话总跟我讲。”
一时间,他话多了起来,琬宁听得心底跌宕,忽就想起来还是寒食前后,他曾提及他母亲的祭日,此刻再度言此,引得她欲要探究,可她的心是不敢揭开的春帷,戚戚于他隐藏过深的情绪,不觉间眉尖便蹙了起来。
“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成去非侧眸看着她,缓缓伸出手来覆在她近己的一只手上,“我不过闲话几句,你又想到什么了?”
这样的雪夜大概就合该他同她如此接膝交言,成去非漫漫想着,轻拍了她几下,忽起身朝外走去,外室空无一人,但凡他过来,伺候的婢子便要跑得无影无踪,就是四儿也十分知趣,却不敢离太远,竖着一双耳朵,时刻听着里头动静,果真,听到成去非一声呼唤,四儿忙忙赶过来,征询地看着他。
“去烫两角酒来。”
难得见他主动要饮酒,四儿一喜,很快转忧:“大公子,前一阵您下了禁酒令,说今年粮食歉收,府里不准备酒,只用茶替……”
他倒是真给忘记了,微微一愣:“剩的也没了?”
“奴婢问一问。”四儿拿不准实际情况,只得折身去张罗。
既是大公子提了,好似铁树开花,便是那龙肝凤脑,家仆们也甘愿上天入地给寻出来。后院一时不着意那酒,反倒议起大公子为何突然贪杯,许是这雪天亦感无趣落寞,须熏熏然才得快意,许是满腹烦事无从排遣,须醉意朦胧才能解忧。如此口舌,不一而足,惹得四儿直跺脚:“劳烦诸位给我酒!休要大公子久等!”
最终找出的虽不过是寻常黄酒,四儿却仍欢喜不已:“如此甚好,黄酒才最宜烫着喝。”说着命人帮忙弄了炉杯配套,一并送到时,见大公子正往外来,赶紧道:“请大公子将就些。”
说着把一切备好,这才退了出去。
成去非示意琬宁坐到小几这边来,琬宁想起上回自己病酒一事,仍觉难堪,讷讷道:“我不胜酒力……”
“知道,不是有我么?许你撒泼耍赖。”成去非笑道,“你什么样我没见过?”脑中也自然想到当日那一幕,她如何娇嗔如晚云,如何一圈呢语一圈笑,关不住的眉睫,羽翼一样翩跹着,此刻体味,再看眼前人,已然满面娇羞,却还是照他所说,同他相对坐了,成去非为缓她尴尬,便提及一事:
“昔日陈思王常发奇想,他有一柄鸭头形状的杓子,把它放在九曲酒池里,心里想让何人饮酒,鸭头就旋转到那个人的方向。另做了一柄鹊尾形状的杓子,柄长而直,置之酒樽。凡他欲劝饮者,在酒杯上旋转杓子,则尾指其人。只是不知这两物今日流落何方,听来倒还算有趣。”
琬宁点点头,嫣然笑道:“这个典故我听过的。”
“你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成去非边为她烫酒,边道,“这个时候,便是听过也该说没听过,藏拙不懂么?多少也给我留些颜面。”
莫名就是一顿抢白,琬宁低首想了片刻,吞吐道:“大公子当我没听过就是了。”
成去非哼笑一声,把酒递了过来:“差不多了,暖暖身子。”
不想琬宁虽接了去,却又道:“我并不冷的,大公子冷么?”
“我这点兴致,你誓不败光不罢休。”成去非摇首叹道,“如何拿你当解语花?”
琬宁默默小啜一口,低声道:“大公子并不需解语花。”
她眉眼间有寂寂之色,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阑珊凋零,成去非避而不接,一时情怅,竟有些搦管愧无词的意味,口中更无话可抚慰,只能淡淡问:“这是在怨我?”
琬宁忽抬首冲他浅浅一笑:“大公子为何总以为我在怨您?俯仰由人,无以为怨。”
手底酒盏一片温热,眼前良人心头又有几分热意?琬宁不肯再去细想,总归是两人缘悭,只愿像此刻,她同他,能对饮小酌,说上几句毫无章法的闲话,就已经很好。
外面的这场雪,要是能一直落下去也会很好。
“俯仰由人,这还不叫怨么?”成去非哂笑,“这世上的人,有几个能无须俯仰他人的?不俯仰于人,也有可能俯仰于时,说到底,还是俯仰于人。”
琬宁随口问道:“大公子也是么?”
一语触及心事,成去非慢慢品着酒,此刻并不加隐瞒,却又把话说得晦涩:“成败利钝,不是我所能逆睹的。”
此间沉郁顿挫,非朝夕可解,成去非无谓她是否听得懂,琬宁却还要问:“大公子在意成败么?”
成去非抬眼看她:“成败不是在意或不在意,就能改变的,人事需尽,天意自难能违。”
这话倒不像他惯有的,琬宁拿帕子拭了拭嘴角思忖道:“大公子可不是听天由命之人。”引得成去非笑,“是了,我只畏天知命。”
琬宁不知这有何可笑之处,怔怔看他半日,忽回过神,觉得自己失态,忙起身去书架那里把卷《楚辞》取来,认真捧在手间,坐到了他身侧。
“你这是做什么?”成去非遮袖饮酒抬眸瞥她一眼。
“给大公子下酒。”琬宁掩着口葫芦抿唇窃笑,耳朵虽都已红透,声音也娇软到无由,但心间欢喜到底难掩。
成去非点头:“有客无酒,有酒无肴,皆为憾事,不过小娘子如此风雅,日后就是你我二人牛衣对泣,有一杯浊酒,有一卷《离骚》,足矣。”
琬宁忽想起一事,问道:“人都说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为名士,是真的么?”
“你看,做名士不过易如拾芥,你倘练出海量,也能为江左名士。”成去非趁势逗弄她几句,琬宁不由嗔他一眼,眉眼便活了起来,自有别于她清愁如露的风致,她甚少有如此娇俏可人的时候,成去非便继续道:
“你不是要为我下酒么?读吧。”
“大公子要听什么?”琬宁缓缓翻阅,成去非凝神看着她,“《天问》吧。”
琬宁笑道:“为何想听《天问》?”
“因你身量实在是矮,每每仰首看我,可不就好比天问?”成去非看她终入榖,也忍不住笑了,琬宁把书一合,唇角微微上翘:“尧长舜短,可他们都是英名的君主,大公子以貌取人,不是大丈夫所为。”
她伶牙俐齿起来,自然是才辩无双,成去非只好告饶:“我不敢得罪小娘子,当初诸葛孔明舌辩群儒,你该在的,好挡他青史留名。”
琬宁噗嗤一笑,红着脸胡乱翻着手底书籍,目光落在《渔父》篇,忽有所得,遂轻声道:“妾来为夫君念这一篇。”
头一回听她郑重喊“夫君”,成去非心底略略一动,渐渐收了笑,等听下半日,仍浸在她柔软绵长的嗓音里,竟觉不比那采莲女子一口的乐府小调差,遂朝她倾了倾身子,低首也去寻那文字,两人离得极近,彼此呼吸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琬宁稍有慌乱,幸亏他已问道:
“怎么就挑了这篇?”
琬宁轻轻摇首:“因我不知孰对孰错。”
说着抬眸打量他一眼,复又垂下:“独醒还是同梦,大约自屈子起,就一直是世人的两难抉择。”
成去非一笑:“圣人不凝滞与物,我以为你知道呢,”他随手在她云鬓上轻掠过,把那支木簪重新插上,“你真的不知?”
“请大公子为我解惑。”琬宁正色道,成去非审视她有时,把书拿在自己手中,笑道,“无对无错,只在人心,渔父讲权变,屈子守高志,就是圣人也说,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而屈子的可贵在于,并不是等天时地利才做出正确的选择,而是于己无益有害之际仍持守正确的道路。”
“大公子是哪一种?”琬宁忽痴痴问,成去非把书往她怀中一丢,“你原是想试探我,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哪一种也不是,我只是我,如此而已。”
琬宁低首喃喃,细如蚊蚋:“无论大公子是哪一种,妾都会陪着您的。”
这一句并未让成去非听清,他只揉了揉伊人肩头,目光却向四下看去:“你这里未免太寒素了,正是青春好年华,多些活泼趣味才好。回头我让人给你添些物件,你喜欢什么,说来听听。”
他的手不知何时垂落下来,捏了捏她掌心,琬宁任由他摩挲着,只道:“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蜗牛之角,蚊目之睫,皆足以容身,连闼洞房,赤墀青锁,非妾所愿也。”
听她拿前人文章述志,成去非又微微一哂:“我不要你这么懂事,这回按我的意思办,当然,我的俸禄也不足以给小娘子大兴雕梁绣户,画栋飞甍,不过给你置办些闺房器物还是负担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