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蔡某人
时间:2017-12-19 15:29:34

  两人还正在闲话,外头小厮隔着帘子道:“大公子,二夫人留了虞公子用晚膳,请您过去。”
  成去非应了一声,窸窸窣窣起了身,却按住琬宁,只在她额间落了点水一吻:“待我晚上再过来,你大可再思想思想拿什么文章来刁难我。”
  说完垂目见她赧然不语,无声一笑就此去了。
 
 
第154章 
  三司会审顾未明滥杀庶民的消息,走得飞快, 从吴冷西上表奏请, 到天子下旨, 不必逾夜。国朝草创之初,江左世家便特蒙优渥,钟鼎之家,翠绕珠围,亦渐生诸多骄蹇不法风气, 也属常态。虽案起于乌衣巷第一纨绔顾未明, 时人并不是十分惊讶,但如此不察臧否, 不择是非, 大肆草薙禽狝,也实在让人触目崩心。茶余酒后,以佐闲谈的非此案莫属。然而众人仍处于官仓大案的余韵中不曾品咂摸透,只道中枢及其各大州郡在公粮转运入仓看守各个方面纲纪为之一清,一时人人自危,唯受池鱼之灾, 于天家于社稷是莫大好事, 但世家蒙灾, 终不是江左高门所希冀。这紧跟而来的竟又牵扯到乌衣巷,照惯例,时人倒恨不能外放述职,大有利可图, 但顾未明则连黜几级,是为贬官外放,且又是岭南这等荒烟蔓草之地,已然可窥天心厌弃之深。
  就在这昏昏惨惨之际,顾未明本该即日启程,却不想平地再起风波,一时只得暂且留京,等候会审结果。众人心中多有猜测,聚在一处,难保能忍得住不窃窃私议几句,大约风口皆指向顾未明此劫到底是否能逃,前有成去甫戴罪在身,后接踵而来顾未明枉害百姓,以此两件,虽不致让人就此生出乌衣巷大厦将倾之感慨,但已足够引得时人侧目。
  因大雪之故,缀朝几日,雪停复朝,东堂不过商议的是西北军国大事,诸如开春征兵屯田戍边等一众杂务。又有大尚书呈奏考课法,百官商议,查缺补漏,不一而足。直到散朝,也不见天子提将此事,一时悬而未决,下朝之际,碍于光禄大夫顾勉定是心绪难宁,不便左右聚集,遂缄口不谈,一哄而散。
  光禄大夫为人向来是寡言守愚,既无周家主事者的朗健豪情,也无虞家主事者的宗主气魄,更不用说能比肩先太傅成若敖的雍容决断,总之,他四平八稳,反倒平淡无奇,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樗栎庸材”,固然乃自谦之辞,时人却深以为意。
  顾勉从官道出来,谁人也不理会,径自驱车回了乌衣巷。顾曙就坐在他对面,竭力维持着父子之间该有的距离,以及那份惯有的疏离与冷淡,然而他的神情,依然和煦如常。
  直到马车停在家门口,顾勉先行下车,没走几步,忽回首看着顾曙:“你六弟的事情,你事先一点都不知情?”
  父亲有意换成“六弟”这样的称呼,顾曙听得厌烦,却只是顺从地摇了摇头:“儿如何能未卜先知,父亲也无须太过见风是雨。”顾勉瞧他半晌,冷哼一声摔袖而去,顾曙半躬着身子行礼,待父亲走远,才徐徐直起腰,两眼冷冷望着前方,多日不见的日光折射着檐下冰锥,在他这个角度,碎成水晶的光芒,分外美丽,倘是平日,他定会仔细挪步,来研究日照,这是他的天分。他在此立了良久,终改了主意,仍专注眼前,并不知那边一株琼树后庶母刘氏已观望他多时,直到见他朝空中比划起来,才默默折身而去。
  许多年前一件旧事,顾曙在试图攥住那一把阳光时,忽就记了起来。就是这样的雪后初晴,彼时母亲尚在,他在书房习完大字出来,见庶弟正在屋中案前发愣,心生奇怪便凑上前看,发现子昭手底正在胡乱摩擦着一幅字把玩。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父亲的作品,心下肃肃,默默读来,是《易》中一篇《劳谦君子》。记得庶母最喜此篇,不禁默然。而子昭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眼,正在瞧自己的表情,眼含笑意,却又不是笑意。顾曙想,这个中只有说不出的嘲讽罢了。因为在庶弟的眼中,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解读出高尚有序的意义。
  念及此不禁蹙眉,而子昭见状终于笑出了声,挑起眼眉问,兄长为何苦恼?顾子昭那时尚且还能唤他一声“兄长”,如今想来竟邈若山河。
  他向来待人温恭蔼然,面对庶弟此问却腾起一丝计较的意思来,他敛容道:谦者,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君子劳谦而万民服,故曰有终。说着反问起子昭,父亲此书,弟如何玩笑对待?
  子昭眨眨眼,又低下头去瞧那幅字,无谓一笑:不就是一幅字吗?父亲那里多的是,更何况,这是他赠与我的,我爱怎样就怎样。顾曙闻言一阵愀然,父亲竟从未赠字给他,就是他练习大字时想蒙父亲指点一二,父亲也总有推脱不尽的理由,倘这字是父亲给他的,他定会爱如珍宝,可惜父亲从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的父亲无须倚闾而望,他便自能伯俞泣仗,然而,这一切,并不为他人所需要。
  只是他没想到子昭忽随手就将那幅字投入一旁火势正旺的炉膛里。火焰从他手中卷走柔软的纸张,发出呼呼的声响,把烧焦的残骸吹出窗外,吹进残雪仍堆积的江左大地。小小的烟点渐渐消失在一片炫目的纯白中,看上去就像大雁扇着翅膀飞远了。
  庶母刘氏何时走到他们身侧的,顾曙并不知晓,看见的那一刻急忙行礼,刘氏止住他,微微笑道:阿灰训得很好。顾曙一听不禁冒了一身冷汗,心道刚刚自己那番尊卑之言竟全被庶母听了去,着实糟得很了。父亲素来喜爱庶母,他十分担忧自己所言会不会被庶母学给父亲听去,从而使他母子二人处境更是雪上加霜,他自己倒无所谓,倘连累母亲,那便是他的罪愆。
  一旁子昭同庶母对望一眼,随即唤了声“母亲”,庶母并未应声,只对自己道,阿灰且去温书,我有些话与你六弟讲。
  他忙应下,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在门口略一迟疑,不及掩门,而听到里面传出了刘氏清冷严厉的声音。声音虽轻,语调却沉,更不容抗拒辩驳。
  她说跪下。
  顾曙心中狠狠一惊,再不肯做停留,悄声掩门离去。
  那一声“跪下”只要忆及仍重重叩在心头,然而,他的母亲早已不在,尽管她端庄持重的性情从不因任何人的冷漠而化为自怨自艾,尽管她在教育子女时,总是那般安定而不轻躁,详审而不疏率,是为人母的最佳典范,东风化雨,嘉言懿行,但伊人已逝,冢前杨柳都已有一人环抱之粗。他目睹她备受的煎熬,即使他从不曾见她稍有流露。而后来子昭亦曾含笑提醒:日后要唤夫人,阿灰。
  “爹爹!”身后传来宛如黄莺打啼的一声娇呼,顾曙回首,见女儿张开手臂正朝自己跑来,身后则跟着已快要再度临盆的妻子沈氏和一众侍女,顾曙一面抱起女儿,在她粉嫩的面颊上轻啄几下,一面去挽沈氏的手,笑道:“今日可还好?”沈氏行动多有不便,此刻娇喘微微,只紧紧依在他身侧,目光落在他怀中女童身上:“阿瑜总爱四下乱跑,夫君要好好教导她。”
  说着却很快岔开了话,四下看了看,方低声问:“妾听闻子昭犯了事,可是真的?”
  顾曙轻应一声,仍在逗着阿瑜,沈氏眉头不禁皱了皱:“夫君万不可袖手,以免伤父亲的心。”
  “媛容不必挂心,该如何做,我自然清楚。”顾曙冲她温柔笑道,下意识朝父亲书房方向看了一眼,他知道,此刻,那自己也并无多少机会亲临的地方,顾家父子又一次同处一室,只是不知这一次的心境又当如何?
  书房中,顾未明果真如顾曙所料,他跪在地上,大约这样的跪地不起,他亦是习惯的,他的母亲是个严厉的人,也仅仅对他这般。
  “子昭,你过来。”顾勉不知过了多久,才向他招手,顾未明跪得两腿酸麻,起身时费了些功夫,不过他爱整洁爱漂亮,仍要先轻轻拂去灰尘,才愿意往顾勉那边去。
  顾勉待他近身,却扬手便劈下一掌,他素来太过钟爱这个儿子,总觉得这个儿子聪颖似天人,而顾未明确实也如此,敏慧夙成。而他的胡作非为,在顾勉看来,也不过是恃才傲物而已,直到此刻,掌声的余音似还在,顾未明半边脸麻得厉害,不着一言垂下双目,又跪了下去。
  “顾未明,我问你,”顾勉叹了口气,“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顾未明平静答道:“是,人是我花钱买来的,那对夫妇和他族人不依不饶,我不得不杀他们以绝后患。”
  “你……”顾勉闻言脸色煞白,一脚便踹了过去,顾未明仍是漠不关心理所当然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这位向来只信奉“中庸”之道的父亲。
  见他应声倒地,顾勉折身便去取挂在墙上的佩剑,“噌”地一声抽出,攥紧了就要朝顾未明砍下来,不料门房忽吱呀开了,竟是顾曙不请自来,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地,急急膝行几步,一把紧紧抱住自己双腿,口中的话却是对顾未明吼的:“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子昭你还不走!”
  顾未明冷笑一声:“我走了怎么成?我走了,就见不到阿灰你这全套戏是如何做足了的。”
  “好,我做戏,你为了看我做戏就一定要陷父亲于不义吗?!”顾曙眼圈已然泛红,咬牙拼死拦着上头脸红筋涨的顾勉,只听父亲怒不可遏的声音汹汹而起:
  “阿灰你给我让开!我今日非杀了这孽子不可!”
  顾未明一怔,随即自讽道:“孽,庶子也,儿生下来就是孽子!父亲何不当初就溺死了儿!”
  “混账!”顾勉手底一阵直颤,眼前白光乱闪,那把利剑“咣当”一声落地,自己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往后仰去,惊得顾曙连呼数声“父亲!”忙托住他半个身体,一面伸手去抚他胸口,一面狠狠瞪着顾未明:“你还不走!”顾未明本欲上前,见顾曙如此情状,犹豫片刻,外头小厮忽来报:“廷尉署来人要见六公子!”顾未明闻言冷嗤几声就此拂袖而去。
  好半日,顾勉才堪堪回神,艰难睁眼,待看清身旁人,喃喃道:
  “养不教父之过……”
  顾曙眼中含泪,把他扶到一侧歇息后,端起一旁的茶水,触手一摸,已然凉了,正欲出门让婢子过来奉茶,身后顾曙无力摆了摆手,喊住了他:“阿灰,不必了,你来,我问你几句话。”
 
 
第155章 
  “父亲。”顾曙依言跪倒在他膝前,顾勉本想让他起身, 无奈此刻少无力气, 索性由他去了。
  “阿灰, 你跟我说实话,他的事,你当真一点都不知情?”顾勉以手撑案,努力问起话来,他的性情, 倒和先帝十分相近, 软弱,平和, 事情总会在他们这种人手中失控, 眼下既不能身先朝露,只有打起精神。
  顾曙毫不避讳他此刻落下来的目光,直直迎上:“父亲倘若指的是子昭那些荒=淫事,儿从一开始就知道,父亲难道不知?倘说的是他滥杀无辜,犯下这等滔天祸事, 儿还是那句, 儿并不知情!”
  “那对夫妻的状词, 出自何人之手?”顾勉也直直回望着他,一语问到要害处,顾曙心头突突直跳,本就如白玉般的脸庞, 此刻彻底了无血色,父子二人就这般无声对峙半日,顾勉终从长子的眼神中得到他早有预想的答案,而此刻仍是想要麻痹自己,这一切并非出自于长子,兄弟参商,不至于沦落到骨肉相博。况且他的长子,是众口称赞的温柔之人,是明玉似水,一个对待卑贱之人尚且怀有怜悯之心的人,又怎会戕害手足?
  “阿灰,”顾勉忽就苍老下去,双眼缓缓阖上,“不痴不聋,不作家翁,你没到这一步,如何能懂?”
  这话里只是悲哀,并无其他意味,顾曙的语调亦和父亲的一样透着悲哀:“堤溃自蚁穴,父亲您应鼻挥斤,护过饰非,无异于抱薪救火,父亲不是不懂这些,然而却还要如此,又是为何?”
  “所以,这就是你操戈同室的缘由?”顾勉骤然睁开了眼,“你是我的儿子,子昭也是我的儿子,你倘是真的认我这个父亲,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言辞间是说不出的失望与愤恨,顾曙捕捉得一清二楚,默了片刻,终道:“昊天罔极,儿不能报,至于长枕横施,大被竟床,岂是儿一人说的算?亲亲相隐固然不假,儿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反受其累。”
  此般田地,顾勉听他仍言之凿凿,文过饰非,心头终是嫌恶,冷下脸道:“我最听不得你这种话。”便又重新阖上眼帘,重重舒出一口气来,顾曙太清楚他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亦用同样的情绪回敬道:
  “父亲缘何能看到状词?瓜田李下,古人慎之,父亲又为何仍要冒此之嫌?”
  父子二人不可避免再次陷入无声的对峙沉默中。
  良久,才听顾勉淡淡道:“你出去吧。”
  顾曙一时不忍再去看他,身子却不动,顾勉便道:“等我拿鞭子吗?现在还不是时候。”
  话说到这个份上,年轻的尚书终缓缓起身,见礼折身出来的刹那,两行清泪到底滚滚而落,抬首间却见顾子昭竟就在眼前,他断然不肯让庶弟见他此等模样,可到底是来不及收住这热泪。
  “顾曙,”顾未明唇角照例勾出一抹残忍的笑意,“拿你兄弟的命去讨好成去非吗?”
  “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何必推到他人身上?你若肯早些革面敛手,又怎会落得如此局面?子昭,你难道以为自己这是无端的池鱼堂燕?”这大概是顾曙第一次同顾未明的针锋相对,但顾曙的神情却一如往昔,眼角眉梢依旧似水温柔,心底却早已冷嗤不止,脑中只有四个字而已:轩鹤冠猴。
  顾未明这回一点不恼,只拊掌而笑:“我的好哥哥,终是想起来教训我了?”说着神色为之一变,狠狠道:
  “阿灰,别人不知道,我清楚得很,你的心思在何处呢?是惦记着成去非那个位子吧?你要真是个聪明的,就该知道,台阁里还有个虞归尘,他家里还有个成去之,那个位子,轮不到你来做,顾武库是么?”他忽仰面狂笑起来,笑得眼泪几乎都要溢出,“阿灰,有成去非在,你们注定都爬不到他上头去,你以为你俩是五雀六燕,我告诉你,天悬地隔,才是正经真相,知道你哪里比不上他吗?”
  这番话犹如毒鸩,下得又猛又急,却准确无误下到顾曙心尖之上,顾曙微微一笑,“子昭,我原谅你,以前如此,以后更是如此。”
  “阿灰,”顾未明徐徐摇首,眼中似是讥讽似是哀怜,“劳谦君子,有终吉,劳谦君子,万民服也,可惜你不是,你不过两头白面,邀名射利,知道你和成去非的不同了么?他是‘无我’之人,他没有私心,那个位子即便让给你,你也成不了乌衣巷的大公子。”他说到此,终笑得和顾曙一样清淡,“阿灰,你看你,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就能掩得住那颗虎狼之心了么?你既连我都瞒不过,成去非是什么人,你同他共事多年,该比我熟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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