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官一字不差把顾未明所嘱咐的道尽,成去非听言, 不由弯了弯嘴角,事到如今,他其实并不愿疑心她的,他告诉自己她是清白懂事的好姑娘,当初隐瞒身世是不得已为之,后来的诸多情意,他能察觉得到,自是发于真心,她并不是虚伪之人,那么,如照顾未明所言,又是何故?他不信顾曙不过来家中偶尔见她两回,就情根深种,他们都不是这种人,再想当日宴会种种,才忽觉事情曲折间不知隐藏了些什么。
“就这些?”成去非问,那狱官点点头,成去非便又问:“阁下可知道我是谁?”那狱官摇首道:“下官一介无名小吏,自然不识贵人府邸何处。”
“可知罪官口中阿灰是何人?”成去非似是满意,继续发问。
狱官抹了一把雨水,谨慎道:“下官出于道义替那将死之人传句话罢了,并不知这阿灰是何人,这些话,下官既传达了,自然是说过就忘记,什么也不知道。”
“阁下很会说话,这样最好,多谢。”成去非略略示意,击了击掌,赵器遂扬鞭而去。
成去非端坐如常,仔细思想一番,忽觉毫无意趣。他是成家的大公子,并非她一人夫君,她倘真是怀了异心,这一回便不是一顿鞭子能过去的。只是他不肯再轻易犯错,一次足矣,可顾未明的确不是喜随意扯谎之人,情之所钟,所以才有了第四件,成去非越品摸着这句,越觉齿冷,心底不由冷冷一哂,她一个孤身少女,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弄些何许心术,他拭目以待。
然而最要紧的还是那三事,成去非闭目冥思起来,车子何时停的乌衣巷,竟浑然不知,还是赵器见他迟迟不下车,这才敲打提醒:“大公子,到家了。”
家字瞬间微微刺痛了成去非的心,他的二弟远在西北,他的幼弟留守禁宫;他的妻,无心无情;而他的双亲,此刻长眠于鸡笼山上,冢卧凄风苦雨间。他的女儿,那一团柔软的小身子,不曾开口唤他一声“爹爹”,早化枯骨。
哪怕是失去父亲的那一刹,他都不曾有如许悲哀,他没有时间悲哀,唯有忘却。成去非打帘而下,回首望一眼,仍是无边的夜色,等转过身来,就看见福伯半趿着鞋子慌慌过来:“大公子可淋着雨没?出去这么久,可又饿了?”
福伯老了。
成去非借着灯光,见他两鬓尽是花白之色,略一回想,竟是已近古稀,也好,福伯确是有福之人,他比父亲要长寿的多,成去非从未像此刻这般思念父亲,哪怕是逢着家父的祭日,也不曾有这般忧伤之情。
“福伯,你有两个儿子对么?”成去非叹息一声,“他们还都在乡下种田?”
福伯略一愣怔,不知大公子今日怎么就提起这事,忙道:“是的,大公子好记性。”
“我记得有一年,曾来过家中给送些田里所产蔬果,我看那两个哥哥,身强力壮……”话至此,成去非忽又打消念头,禁军当真就是好去处?两人一看皆是憨厚之人,他不能把自以为是的好意就此塞给福伯,安安乐乐做个田家翁不好么?
福伯还在专心等着他的后话,见他又奇奇怪怪停住,一时支吾问道:“大公子?”
“哦,”成去非回神,“我是说两个哥哥身强力壮,田里的营生自然不在话下。”
说罢深深看着福伯,是了,眼前这苍然老者,也是他的家人,无论多晚,会替他守一盏明灯,照亮他归家的路;无论多老,也会在他露面的那一刻过来嘘寒问暖。
福伯却觉今晚的成去非举动言辞多有怪异处,好在老人并不会多想,仍絮叨问他的大公子是冷是饿,成去非这回认真道:“确是饿了,看着弄些什么送书房来吧。”
说着却不是朝书房方向走,而是朝虞书倩母子园中去了。
远远望见那团柔和灯光,成去非莞尔一笑,提袍拾级而上,刚进门便听到书倩淡然的声音:“错了,再背。”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不稼不穑,不稼不穑……”桃符稚嫩的声音就此卡在这句“不稼不穑”上,无论如何努力,也续不上下一句。
成去非朝婢子们打了个手势,就站在帘外候半日,只听书倩忽幽幽叹息:“你伯父三岁时莫说是毛诗,就是《春秋》也背下来了,你的舅舅,三岁亦能诵诗,你的小叔父,更是了不起,桃符,你该如何自处?”
桃符听言,小脸皱到一处,眉头不展,很快道:“请母亲再给儿片刻功夫。”说着打开眼前那本毛诗,小身板挺得笔直,如此默默记了有时,抬首看了看一脸平和的母亲,再次扬声背了起来,这回果真流畅许多,一口气背完,一字不错。
“桃符,母亲问你,何为不稼不穑?何为不狩不猎?”虞书倩随即发问,桃符正襟危坐答道:“不播种来不收割,不冬狩来不夜猎。”
“很好,这些人为何可以不用做这些?”
桃符长吟许久,一面窥探着母亲的神色,一面小心回道:“因为有百姓供养他们……不,不是……”见母亲眼神动了动,马上改口道。
“君子要有浩然坦荡之气,你倘是觉得思量好了便说出来,不用看我脸色,错了可以改,但绝不能为了想着讨好他人就歪曲自己的本心,懂了吗?”虞书倩早发现他这点心思,温柔指正道。
桃符略感难堪,低首应了一声。成去非听了这半晌,会心一笑,这才打帘而入,还是桃符先看到的他,目中先是一喜,想要奔跑过来,忽又想起了什么,毕恭毕敬走上前见了礼:“给伯父问安。”
“兄长,”虞书倩随之起身,略感诧异,见他身子似湿了些许,再看脸颊,也微有雨迹,忙把手炉递过去,“兄长是从外头回来?”又打了帘子吩咐上茶。
成去非笑道:“有些事,你把桃符教得很好。”
“兄长谬赞,我不过得空看着他背些典籍罢了,书倩想请兄长给桃符物色一位老师。”虞书倩接过婢子手中的热茶,示意桃符一眼,桃符马上稳稳当当给端了过去:“请伯父用茶。”
成去非一手搭上他肩头,笑看着他:“桃符,去写张大字来给伯父看。”桃符依言去了,成去非这才望向虞书倩:“这事我一直留心着,朱家有个未出仕的子弟,比我年长十余岁,静斋也同他有些交情。此人性情淡泊,潜心于学,他的著述我看过,文质兼备,实属难得,回头我会去请。”
虞书倩本意属水镜先生,不过也知道先生神龙不见首尾,就是兄长都不再能轻易见到老师,让他来授业,怕是不得。既然成去非相中朱家的人,不无他的道理,便应下来。
两人仍就桃符课业闲话半晌,末了,提及身在军营的去远,虞书倩虽多有思念之情,却不好表露,泛泛说了几句,成去非起身道:“早点歇下吧。”
那边桃符把晾干的大字呈了过来,成去非拿起仔细看了,目有赞赏:“桃符,宇宙洪荒这四字出自何处知道么?”
“回伯父,这四个字出自《易》。”桃符仰面,虽是稚童的声音,却稳得很。
“好,理应涉猎百家,伯父回头送你几枝好笔头,算作嘉奖。”成去非揉了揉他那毛乎乎的小脑袋,桃符咧嘴一笑,口中道了谢,和虞书倩一道出来相送。
等成去非回到书房,婢子上前先帮他更了衣,他发现是这件崭新异常,便问:“先前那些衣裳呢?”婢子答道:“照大公子的吩咐,送贺姑娘那里熏去了,姑娘还不曾送过来。”
成去非想起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微微点了点头,眼中早蘸足了冷清,还是吩咐道:“去瞧瞧贺姑娘睡下没,没睡的话,让她把衣裳都送来。”
当婢子到了琬宁那里,琬宁正在卸着头上的簪花,听清楚婢子来意,犹疑片刻,仍把那簪花戴好,只因一次情=事后,他曾把玩手中,似是无意提到一句,她戴这簪花很好看,琬宁便想既是他所喜欢的,那么日日戴着也未尝不可。
外头雨虽小了,但终归湿气重,琬宁不明白他为何非得今晚要这些衣裳不可,遂和四儿一起给包裹好,这才由婢子撑着伞匆匆而出。
虽说路途极近,但裙摆很快濡湿,风一起,刮得她衣袂翩飞,冷风噎人,琬宁只觉面上一阵战栗,热身子让这一激,果真觉得寒意更深。
等行至书房辟出的暖阁,琬宁两手已然冰冷,她素来畏寒,手脚凉得快,这会又被这洋洋暖意一击,竟觉心跳失常,微微有些晕眩,不是很受用。
琬宁稍作停顿,才看清眼前情形:成去非已脱去外服,此刻却坐在案几前用饭,那上头饭食不多,不过两样清淡蔬菜,和一碗粳米粥。
琬宁不知他是没用晚膳,拖到此时,还是中途饿了又加的一餐,正想上前见礼,后头又进来婢子端着几斛酪,听那婢子道:
“大公子,福伯怕您夜间再饿,让送来这个。”
成去非瞥了一眼,摆手道:“让福伯睡吧,不要再送什么来了,我吃这么多,夜间要如何克化?”
婢子甚少听见他在饮食上抱怨,此刻惶惶,忙应声退了出去。
等四下终再无一人,他才看向琬宁:“你来了。”
第159章
琬宁走过去见礼,把衣裳悄悄给放好, 偏着头看了看那乳酪, 多少觉得稀罕, 成去非笑问:“要尝尝么?”
这乳酪本是胡食,江左甚爱之。琬宁模糊记得年幼时曾品尝过,却早已记不得味道,当时只觉腹里并不是很舒适,遂抿唇短促笑了一下:“谢大公子美意, 只是我吃不太下, ”说着见他打了手势,便到他身旁坐下了。
“不知这酪是如何做出来的?”琬宁好奇问, “大公子吃得惯么?”
成去非捏起一块, 置于她眼前:“据说颇为繁复,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自有一股奶香之气,你嗅一嗅,看是不是?”
他又靠近她几分,琬宁垂首凑过去闻了闻, 仍不太习惯, 点头笑答:“的确有, 不过我还是喜闻花香。”
“世间香无数,各有天地,你帐中的香不喜欢么?”成去非扬眉看着她,琬宁想了想, 道,“之前用的是四儿做的,不过用的常见香草,后来杳娘给换掉了,她说里头是以丁香、沉香、及檀香、麝香等各一两,甲香三两,细研成屑,取鹅梨汁蒸干焚之而成,虽繁琐了些,但味道很宜人。”
成去非听她如数家珍,记得这样清,思想她毕竟闺阁中人,喜爱这些也无可厚非,遂道:“更有熏燃之香,涂傅之香,印篆之香,医用之香,藏书之香,”说着略作停顿,把腰间那佩囊解下,握在掌间,摩挲几下,“悬佩之香,诸如此类,每一样都有惹人喜爱处,是不是?”
听他列举如此多的香,琬宁于脑海中一一勾勒,见他神情又甚是和悦,遂点头称是,成去非话锋已转:“这个理,用于人,也是一样的,你说呢,琬宁?”
话里深意,琬宁自不能解,听得糊涂,一时转不过弯,细声问道:“大公子何意?”
端的仍是天真相,成去非凝神盯着她,似要从她目中辨别出些什么,琬宁虽心中无鬼,可到底被他看得不自在,目光渐有躲闪之意。这样的情绪被成去非看在眼中,心底不知怎的就开始隐隐生痛,他的枕边人,到底有没有隐瞒他什么?倘是有,又到底所为何事?
任谁被欺骗的滋味都不会好受的。
“没什么,”成去非收回目光,慢慢把玩着手底佩囊,这仍是她给他做的那一件,戴着戴着便习惯了,大概也类似于她的人,日子久了,他也自会习惯她的陪伴。
“我是说,人有百样人,各有各的千秋。”他语调轻缓,忽抬首朝她笑了笑,“没遇到我之前,你可想过未来夫君是何模样?是否有所期盼?”
琬宁的心跳陡然加快,面颊也猛地一红,却是实话实说:“我没想过,我在家时不过读书做女红,同兄弟姊妹在一处,不曾想这些事的。”
那时年纪尚幼,她的性子见不得生人,除却家中男子,并无接触外人的道理,直到阮家事发……琬宁脑中恍然间想到一朦胧身影,那是英王的,彼时她太过懵懂,只觉羞怯,陌生少年慌乱的无端靠近调笑,更多的是让她一筹莫展,如今再努力想,那人的面容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是属于天子的一张脸,琬宁忽觉僭越,便止住自己这纷纭的念头。
“倘你家一直平安,你也该到出阁的年纪,江左子弟众矣,你又会钟意何人?”他问的越发偏,琬宁一时无措,温温吞吞的,“这种事,我不能做主……”
少女的情愫一下似难辨真伪,成去非只觉意兴阑珊,这样旁敲侧击的试探是在蹉跎他自己,他本不肯耗心神同她周旋,有些话却如鲠在喉,最好的是由她自己说出来,但琬宁偏偏不知。成去非端详她许久,觉得伊人的神色仍多少带着些稚子的意味,剩余的则是少女的娇怯,她到底是年纪太轻,不懂如何深想他人的话中话,可既然如此,她又是如何生了那么大的胆子,在那样的一个夜晚,寻到顾府去,可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他多少有怕问出难堪境遇的忧虑,就在他决定暂且不提时,一只柔软的手却探了过来,抬首见琬宁眼中那殷切的光芒:“大公子,您想问些什么?”
“不想问什么,”成去非抽开手,起身似是去取什么东西,琬宁目光一路追随着他,等他再回来,才看到他手中已多出一枝步摇来,成去非抬手为她插在鬓间,笑道,“低枝拂绣领,微步动瑶瑛。”说着扶了她一把,果真,起身微步之间,那纤纤步摇便摇曳生响,最是动人之时。
锦瑟年华,怎么装扮都相宜,琬宁冲他羞赧一笑,美人如花似锦,成去非第一回觉得她也生养的这般好,那么能入阿灰的画似乎也有了可解之处。妍皮不裹痴骨,才是他的期待,成去非心底叹息一阵,方对她说:“给你新做了几面屏风,过几日就能送过去,我记得上次蒋北溟给你送了好些笔墨纸砚一类器具,所以,这一回不急着给你添,等进了腊月,你可想去蒋家探亲?”
一晃竟几年下去了,琬宁心内一酸,虽不知他此刻为何忽提及到蒋家,总归是感激他还替自己想着此事,遂道:“大公子倘允许我去,我就去。”她慢慢摸向那步摇,事实上她甚少戴这类装饰,此刻亦觉好看,不禁展颜无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