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官大喘着粗气,汗珠子滚滚而落,疾步凑到李涛跟前去了。殷冲几人便投望过来,却见那从官只是附在李涛耳畔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一阵私语完事,外头又进来几人,着廷尉署官服,身戴佩剑,为首的一个过来同李涛简单见礼,转身“噌”地拔了剑,明晃晃的剑尖指向众僧徒断喝一声:“尔等有聚众生事者,通通带回廷尉署审讯!”
殷冲嘴角扯了扯,笑道:“李大人未免兴师动众了,虞公的意思跟中枢一样,此事第一要务在于稳,李大人把廷尉署拉进来,事情只会往大了走。”
“从事多虑了,”李涛呵呵一笑,“所谓一呼百应,多半是有人有意为之,只需将方才带头的几个拎出来问话,便知是何内情,”说着跟廷尉署那人使了个眼色,殷冲道:“佛门重地,李大人还是慎行的好,今日你我不过奉命行事,倘闹出什么不相宜的来,莫说是李大人,我等亦难能回去复命。”
李涛上前轻松拍了拍殷冲肩头:“出了事归于某,从事莫要担心,不过问几句话而已,廷尉署有轻重。”
说完也不理会殷冲如何反应,挑出几个他从一开始便留意到的起哄带头者,交给廷尉署,带去侧院讯话,殷冲目送廷尉署押送了数十人远去,剩下的僧众一时目瞪口呆,其间有人听闻过那廷尉署名声轶事的,私下交流几句,说的人愀然变色,待李涛再扫将过来两眼,竟鸦雀无声,陡然静了下来。
殷冲复又坐下,看了李涛一眼,话却是面向众僧徒说的:“今上天恩浩荡,命尔等还俗尽忠尽孝,且盘缠田亩一样不缺,尔等竟仍如此贪得无厌,实在可恨!”他的话音遽然高厉,冷笑道:“既如此目无法纪,尔等的盘缠田亩皆扣除不予,以为惩戒!”
话音一落,好不易安静下来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掌书们不由一慌,李涛霍然起身道:“殷从事这万万不可!”殷冲却道:“李大人,方才某倒明白了,这些人不给些教训,是难能安分了,不如乘此小惩大诫,也便宜李大人等日后行事。”
李涛心底明白他今日挑拨是非,意在引起哗变而已,正欲再理论,却听不知谁带头喝了一声:“这是不给人活路,今日偏就不走了!”只见黑压压一众人潮水般朝外头涌去,无人能拦,竟好似欢呼雀跃一般夺门去了。
李涛一惊,忙奔了出来相看,只见一众人不知从何处操来了齐眉短棍,虎视眈眈立在雪地里头,那雪落得正紧,纷纷扬扬,双方便隔着这雪幕,骤得对峙如山。
“一群蠢货!”李涛跺脚心底骂道,听得一通脚步声传来,见是廷尉署的人,思想着定已完事,那廷尉署遣来的这一领头者,扫了两眼情势,大约猜到些什么,同李涛窃窃低语几句,李涛略一颔首,扬声道:“方才官家已问清楚,不过是那几人存心挑事,同尔等并无干系,不过尔等倘铁了心要生事,那外头早有廷尉署一干人候着,倘不愿造孽,就过来领盘缠回家去!尔等好自为之!”
众僧徒怔了怔,少顷明白过来,彼此相视,目中自有渴望,只听“咣当”两声,短棍轱辘翻滚老远,原是不知哪一个按捺不住带头给扔了,很快,有人壮着胆上前相问:“大人说的可当真?”李涛余光往内扫了扫风,冷笑一声:
“今日本就是有人非要节外生枝不可,尔等想好了,届时被廷尉署带了去,可才是真的无钱无田!”
众人不禁把目光投向廷尉那人,虽是寻常面孔,却阴气十足,立于阶上,居高临下,衬着寒风大雪,更是说不出的渗人。廷尉署这人倒也没底下僧徒附会地这般离奇,被盯得有些不耐,鼻里轻哼了一声。
等僧徒们重新安分列队登记,殷冲才向李涛笑道:“冲不过吓唬两句,这群乌合之众,倒跟入秋的蚂蚱似的,见不得风吹草动,不过李大人行事敏捷厉害,如此果断,某见识了!”
李涛若无其事道:“从事谬赞,你我皆为君分忧就是了。”两人你来我往虚言几句,直到今日公事了结,也未再起风波。
等殷冲几人赶回大司徒府时,暮色已重,属官们也早已散职归家。管事先让他几人在听事侯着,又命婢子送来些饭食,殷冲见此心里有底,知道一时半刻见不到虞仲素,遂低声问了管事:“虞公有客人?”
因殷冲早已替虞府办事多年,如今正式挂职,乃名正言顺的家臣,管事也不多瞒:“是顾家的长公子,来有多时,应也快该走了,你们几个先用饭吧。”殷冲知顾曙是虞公忘年交,来往素繁,这两日虞公遂闭门谢客,但见这顾公子,是在情理之内,便不再多问,净手准备吃饭去了。
书房里虞仲素神采奕奕,气色颇佳,半分染病模样全无,顾曙静心同他谈了许久的老庄易理,才转到前阵雍凉雪灾的事情上,待顾曙简明陈说了,虞仲素抚了抚手中塵尾,道:“雍凉那边隔三差五,不是天灾,就是缺钱,倒不见并州这般多事。”顾曙笑道:“雍凉情势本就复杂,几部的人掺和着,李牧跟子遐要内外兼顾,焦头烂额不足为奇。说到并州,晚辈也觉稀奇,照寻常想,经了那么大的战事,百废待兴,即便那刘谦再多有历练,烂摊子总得救,却不曾向中枢伸过手,报喜不报忧,咄咄怪事。”
“唔,”虞仲素笑了笑,“西北边关,从无一劳永逸之说,并州凉州也并无太大区别,让他们守去,抵得住,是王师之威,天子之德;抵不住,”他不再往下说,转而悠悠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倚,名成于此,功败于此,世间的事大抵如此罢了。不过,今上圣明,天下大事,都在今上心里搁着。”
大司徒向来意在言外,顾曙微微一笑,脑中不觉已想到一人,却也未曾出口,见时辰不早,遂起身拜别,他方离去,那边管事便告知殷冲进得书房。
殷冲将今日永宁寺所发生种种,一一禀来,面有愧色:“廷尉署插手得快,下官看廷尉署怕是早有准备。”
事情没乱起来,大司徒面上不显意外,只将殷冲轻声责备两句:“太心急了,尚书台那几个年轻后生,皆得成伯渊青眼,这两年,李涛着手办不少实务,还有个李祜也是,你今日所行,李涛定会事无巨细回话。”虞仲素缓缓起身,殷冲忙上前搀扶一把,垂首道,“是下官冒进,虞公,下官一直有一事不明,那成家大公子,终也是四姓子弟,如今行事,让人捉摸不透,还有凤凰三年土断之事,下官亦难能体会,当初诛杀大将军,大公子不也是为了四姓?”
虞仲素长吟一阵,方笑道:“他这个晚生,拧巴得很,”殷冲同样感到怪异的是,大司徒对成去非的褒贬为何从来皆是模棱两可?还未细想,虞仲素已继续道:“他是想成圣,如此天真,我倒也着实未曾想到,道理我已跟他点透,悟与不悟,看他造化了。”殷冲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犹疑问道:
“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虞仲素面上始终挂着一抹看似有实则无的祥和笑意:“你且办你的差事。”
从书房里出来,迎面便是噎人的冷风,殷冲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衣裳,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往夜色深处里去了。
第210章
如大司徒所料, 李涛忙完当日之事,只身具服前来成府,家仆通报时,成去非方督检完桃符的课业, 要去琬宁那里用饭, 听是李涛来了,成去非便吩咐婢子去传话:“就说这有了事,不必等我。”
家仆将李涛引入听事,见面后李涛忙施礼道:“不知此刻是否扰到录公。”成去非让他就坐,明白定是半途生了岔子,否则李涛大可于明日于台阁禀事,遂道:“今日只辛苦你们几个,这么大的雪, 本该散假在家的, 还不曾用饭吧?”李涛摆手道:“不用,录公,下官在街上买了两个胡饼, 已经吃过了。”成去非怕他是就着冷风咽下去的, 随即命婢子布食,“你在这里无须拘束客气, 多少再吃些。”
听事里添了炭火,李涛两碗羊蹄汤入腹, 身上暖和起来, 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 又细言那殷冲的反复无常,道:“大司徒此举颇不寻常,下官说句僭越的话,大司徒怕对罢佛一事终究是耿耿于怀,才新弄了些人,名为协理……”
李涛忽想起了虞归尘,不便往下深说,便住了口。成去非拿起小铲,扒拉着炭火,一时也并未接话,大司徒任官事发突然,他亦全然不知,思想半日方道:“且先对付着,今日你做的不错,上头有旨意,这些人掀不起什么风浪的,不过添几分堵。”李涛无奈称是,又将另一事回明了:“之前查出的那些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殿主说皆为香火钱,乃富贵人家所布施,此次除却用作分发盘缠,剩余者仍归于寺院,下官隐然觉得此举不妥。”成去非双手置于炭火之上,轻轻搓了两下:“说说你是怎么个看法。”
“寺院的田产,依照敕令,终会留些给寺院营生,但如永宁寺此类大寺,本就财力不凡,如今虽遣散僧徒,上交田产,但却留如此一笔财富,他日再想买地招人易如反掌,久而久之,又成尾大不掉之态,下官敢问录公可曾想过此点?”李涛满面的担忧,成去非笑了一声,台阁里众曹郎,唯独李涛一人乃实实在在的平民子弟,因天资聪颖,得乡里富户资助读经研学,后举孝廉入仕。其余人等,或出身世家,有高有低;或出身寒门庶族,如他这般出身清贫的,再无一例。李涛却不明成去非为何短促笑了这一声,迟疑道:“下官是否说错了话?”
成去非摇首:“子源你未曾说错,只是这个中缘由你不知罢了,寺中那些东西,多半是掩人耳目。”李涛不解,呆看成去非:“录公此话何意?”成去非道:“你在台阁也有个几载了,再往别处想想,九品混通制你忘了?”李涛垂首沉思有时,抬眼时霎时一明:“录公是说那些宝物乃是豪门富户虚名寄托,实则避开了户调?”
稍一点拨,李涛便清楚了个中缘由,这一事方打通,脑中一路犹如闪电点亮了那云层边缘似的,又明白过另一事,试探道:“那佛寺占田无数,也是如此了?”说着不由喃喃,“难怪土断伊始石启查得凶,后头就查不出什么了……”成去非又替他布了菜,自己也一面吃,一面道:“不全然如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寺院的土地,因赏赐而得的,不在少数,至于土断的事情,你思及的缘由是一面,另一面,不过还是老生常谈而已。”
“录公,”李涛眼中掠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借此不动声色收交上来,不就皆入了府库?他们亦无话可说!吃的是哑巴亏!”成去非一笑:“这一点,在勘检佛寺之时,他们就应想到了,当初既有法子施舍出去,也自有法子弄回来,”说着敛去笑意,“吃一堑,长一智吧!”李涛不知他所评是对方还是自己,心底微觉丧气,一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待李涛离府,成去非在园中漫走了几步,冷风刺骨,仍有零星雪花,抬头间瞧见前方烛火通明,原不觉中已行至了木叶阁,便信步往里走了。
琬宁这些日子专心练他所教笔法,加之天气严酷,并不出门,成去非此时进来,见她正坐于铜镜前低首取那耳珰,遂上前绕至她身后道:“我来帮你。”琬宁不知他忽将进来,又无人通报,难免惊悸了一下,放下双手轻声说:“我只道大公子今日不来了。”
成去非俯身替她摘了那对耳珰,白星似的两粒,小巧可爱,尤为配她,拈在手中几无重量,倒像她的人一样轻盈。琬宁任由他端详自己,只是低头交手不语,白玉似的脸颊,慢慢渗出一抹抹红云来。
两人都未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他问道:“你是不是本已准备睡下了?”
琬宁抬首望去,见他神情颇淡,目中不知游离些什么,想了片刻,问道:“大公子有心事?”成去非却道:“不知雪停了没有?今天是十三,这个时候该有月色的。”两人皆文不对题地来往了几句,琬宁遂缓缓起身,正要往外相探,成去非已拿了件冬氅把她裹紧,才携她手出得门来,却也不走远,就站在檐下。
雪并未停,反较之前打了许多。
风掠雪沫,松涛顿发,虽不见月,而其光烁烁浮动,溶银跳溢,满目风雪萧然,却亦得琼影瑶辉。立了半晌,园子里的事物越发清晰,琬宁忽轻语道:“明年春日,我想在园子里移株梨树来,大公子能答应我么?”成去非同她并肩而立,侧眸看她:“还喜欢些什么,说给我听听。”琬宁偏头认真想了想,浅笑道:“再扎个秋千架子,多种些蔷薇海棠,一园子细香花影,楚楚可观,也就够了。”
难得听她要东西,成去非一一应了,不觉将她手捂在掌中,道:“是不是冷,才盼着春天早些来?”琬宁被他牵着手,心里倒忽而一动,垂下眼眸:“我本是怕冷的,如今觉得冬日也很好。”
成去非蓦然想起凤凰元年的那一幕来,也是这样的风雪交加的夜色里,她是如何扑入自己怀中,少女渴求的颤意他早已记不太清,而同样的风雪里,还有她的伤痛,他的伤痛,他第一回觉得两人是有诸多的境遇如此相似,至少此刻,他同她,高堂已殁,双亲不待,彼此间唯有彼此而已。
略一恍惚,几载已过。
“大公子,”琬宁低声唤他,“我今日去樵风园,殿下不在。”她隐约听说朝中罢佛的事情,不免担忧这一层,此时提及,虽知不合时宜,还是说了。
成去非道:“她人在公主府,你自然见不到她。”琬宁默默抽出手,问道:“大公子去探望殿下了么?”成去非哼笑:“琬宁,我问你一事,你可曾想过有一日,凤冠霞帔,鸾凤和鸣?”琬宁一颗心直撞,却只是缓缓摇首:“大公子不会那样做,我也不会去那样想。”
“你有时未免太聪明了,”成去非低叹,“我同殿下,”他目光忽就冷锐,“她倘是愿意渡我,我自然也会渡她。”琬宁似是了悟,默不作声。良久,方道:“殿下想做什么,您就由着她吧。”
“你这是糊涂烂账,”成去非抿紧了唇,“她的事你不知,你也难能想,你不是那种人,走的路自然与她不同。”琬宁听罢心下颇为感伤,低喃道:“我想走的路并不由我,而非因我是哪一种人。”
成去非见她情愁,也沉默下来,倒是琬宁先努力展颜:“大公子,我很喜欢这雪夜呢。”她走下阶去,仰面往那虚无缥缈的苍穹看,雪花落在面上,点点的凉意,琬宁伸出舌尖,卷进一片,复又无声笑了笑,只是眼角已有隐隐泪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