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蔡某人
时间:2017-12-19 15:29:34

  成去非看着她清瘦的身子埋在氅衣里,整个人羽毛似的盈盈欲坠,待她再往前走几步,竟恍然有了一瞬的错觉:仿佛这阵风雪便可把她带走,她不属于这人间,亦不属于他,他几乎忘记,她本就来路不明,无根浮萍,不过暂寄此处,他心里没由来觉得一空,缝隙间渗出一丝疼痛,并非全然因为她,又好似也只是因为她,一时惘然,遂大步追了上去,道:“寒气重,进去吧。”
  琬宁只是背对着他,动也不动,成去非走至她面前,还未开口,琬宁已扬起晶莹的小脸,眼中有他熟知的渴盼,尽管她并不时常流露,而上一次有这样的眼神,他在审视她时,终于想起:她曾求他将她葬于鸡笼山,坟冢要对着家的方向。
  “大公子,”琬宁抬眸而视,“我……”她忽拼命忍了忍,知道这要求过分,知道他亦不能违背常情,她同样不忍心让他为难,即便她深知他不见得就会答应,而她替他所想的已经足以让这剩下的话悉数咽下,终只是化作轻轻一句“我还不想进去。”
  成去非犹豫了片刻,道:“你那鞋子会湿,还是回檐下看,我给你拿个手炉来。”琬宁垂目拉住了他衣角,同他一道仍回檐下站了,在他欲进屋时,忽把手探进了他的袖管,低语道:“我想让夫君替我暖手。”
  成去非怔了怔,没有拒绝,笑道:“上一回,你可是把脚都伸我怀里来了,也不知怎么睡的。”琬宁不记得有这事,听他如此一学,窘迫地看了看他,似是不信,成去非笑而不语,只点了点头。
  琬宁羞涩地别过了脸,看着那不住的雪,成去非无声把她抱得紧些,伫立许久,启口道:“琬宁,你方才分明有话,又不肯说,我不勉强你,等哪一日你想说了,再告诉我,倘一直都不想说也无妨。成家虽不能供你锦衣玉食,却也能安稳度日,那些过往的事,少去想,将来的事,也少去想,过好现下,至于我的事,你更无须忧心,宽人心的话,我只能说到这个田地,你自己掂量。”
  琬宁只是伏于他胸前默默流泪,半晌才抽噎道了个“好”字,心底早已恸倒。成去非不知她哪来这般多的热泪流也流不尽,眼不酸么?不疼么?他心里叹气,不明白命运为何要将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送到自己手里……觉得她身子颤抖得厉害,成去非问道:“还冷么?”琬宁胡乱摇首,成去非便稍稍推开她,“眼都哭花了,也看不见雪景了,进去歇息好不好?”
  说着掸了两下衣裳,笑道:“我真怕你鼻涕抹我一身。”琬宁呆住,随即嗤地一声终笑了出来,成去非见她这大半日笑了哭,哭了笑的,无奈自嘲摇首,抬脚进了暖阁。
 
 
第211章 
  雪后初晴, 三千银色世界未消,街头门巷,家家户户拿出箕帚开始除雪,眼见就要临到冬至, 街市上已经热闹起来。
  成去非同虞归尘穿过长干里时, 日头正高,晒在身上,有融融的一丝暖意,行人也愈来愈多,待刚走出闹市,见一众总角小儿一面骑着竹马得得嬉戏不止,一面口唱歌谣,并未留意行人过往, 一时撞了过来, 其中一个直顶到虞归尘怀中,成去非见状微微一笑,那边已有两句唱词传到了耳中:
  “帝非帝, 臣非臣……”
  因孩童嬉闹不止, 剩下的转眼湮没在欢声笑语之间,成去非闻得, 登时心里一紧,再看看虞归尘, 他分明也是听见, 轻抚孩童两下, 任由去了。两人碰了碰目光,成去非才转身吩咐赵器:“你去问问那几个稚童,他们口中所唱是从何处得来的?”赵器应声而去,片刻即回,答复道:“他们只说是听人唱的,听说京中这几日皆在传唱此歌。”
  成去非默而不语,朝那童子走了几步,把余下的终听得一清二楚:
  “帝非帝,臣非臣,莫破土,破土出真龙,高飞去帝阁,有天无日头。帝非帝,臣非臣……”
  稚嫩天真的嗓音渐渐远去,跳跃的身影亦渐渐远去,虞归尘业已走上前来,成去非冷笑一声:“静斋,你看这所指为何?”
  “平常童谣,街里巷里传唱取乐而已。”虞归尘微微皱了皱眉,“前些日子还不曾听闻,怕就是近日流传开的。”
  两人还不及议开,人群中穿越而来一小厮,正四处徇望,看到他俩人在此,忙挤奔过来,匆匆施礼,对虞归尘道:“公子快些回家,老夫人不留神滑了一跤,撞着头了!”
  虞归尘只得同成去非急忙拜别而去,待他一走,赵器道:“大公子,回家么?”成去非摇了摇头:“先不回家,去中丞大人的府邸。”
  冬至散假五日,便是从今日开始算的,沈复正在家中习五禽戏,听下人通报,忙命人领了听事。成去非简单问候两句,随之劈头相问:“街上这几日传的童谣,中丞可听说了?”沈复一面净手,一面沉吟道:“可是帝非帝那一首?”成去非微微颔首,“看来中丞大人也知晓,听几日了?”沈复略一思忖:“也就是这三五日的事,怎么,你是刚听得?”说着往炭盆中加了炭,成去非搓了搓手道:“向来童谣一类,不胫而走,传得飞快,中丞大人可有打算?”沈复一怔,成去非以往从不私下问政的,克制谨慎从不逾矩,遂道:“这几句太过露骨,虽口口相传,惑乱人心,怕计较起来,想查源头也绝非易事。”成去非端了热茶,饮下两口:“中丞觉得,臣非臣,说的是何人?破土又说的是何事?”沈复叹道:“伯渊,我懂你的意思,你万不可往自己身上推演,不过些捕风捉影之词,流丸止于瓯臾,离年节不到数月,百姓很快就会忘了的。”
  成去非望他片刻,冷嗤道:“只怕有心人定要往我身上推演,此事不在于我。”沈复闻言,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本也不赞同你贸然罢佛,不过今日相看,倒灵活有加,于双方皆有益处,事事考量得也周全,不该有怨的。”成去非不再纠缠这件,问道:“我今日来,并不为此事,只是街上听了,随口一问,我想问中丞的是,兰台诸位御史,平日里罕见绳纠贵游,上一回却难得勠力同心,中丞就无所察觉么?”
  沈复怎会不知,只是职责所在,矛头所指,却无可厚非,只得道:“你可是在担忧什么?”成去非微微冷笑:“童谣既新做出来,后日的冬至宴,中丞就等着看有人如何风闻奏事吧。”沈复登时醒悟,倘真是如此,这事他拦不住,于制,他也不该拦,不用思想便能大略知晓成去非这是得罪了何人,倒不见得就是一人一户,佛寺里那些门道他也多半是清楚一二的,忽又想起一事来,迟疑道:“我有一日自公主府前过,见诸多僧人来往不断,入耳两句闲话,你姑妄听之。”
  “中丞大人请讲。”
  “不过僧人们的妄语,言殿下乃新佛出世,口已称殿下为大乘佛主,那僧人聚在一处,格外显眼,殿下的府前可谓如市。”沈复回想当日所见所闻,不由一叹。
  成去非抚了抚额,一阵头皮发麻,他有些日子不见殿下,并不知她已闹出这般“惊喜”,怕是再过几日,乍听得殿下出家,他也不觉意外了。
  “我已叨扰中丞多时,耽误大人养生,先告辞了。”成去非起身作揖径直离去,沈复还想多言几句,却也只能目送着他远去,回来仔细思想,也不知成去非今日跑自己这里来到底是何深意,叹几口气,仍继续习五禽戏去了。
  冬至当日,雪消融殆尽,只是天骤变干冷,当晚筵席设在殿中,百官到时,冷星出没,天子还未自宫中起驾,众人彼此问候,顾曙同刚升迁禁卫将军的国舅杜晦邻座,便随意闲话几句,杜晦向来清高,顾曙见他不愿意多言,不以为意,遂扭头去和其他贵姓子弟叙话,不多时,酒食果品布好,那边英奴到了,百官忙不迭纷纷起身,跪拜道贺。
  英奴笑道:“朕来晚了,自罚一杯!”说罢遮袖饮了温好的一盏酒,近侍见他饮毕方笑看着百官:“今上是去给太后贺冬尽孝,才晚了这片刻功夫。”百官闻言,又称颂天子孝心感人云云,英奴不用听,也知翻来倒去就那几句,并无什么新鲜可言,遂也只是笑着虚应了两句。
  因落了这场大雪,便有人以瑞雪兆丰年挑起由头说开,包括天子在内,一时皆心情大好,把吉祥如意的话说尽,内侍见百官开始饮酒用肴,朝边座打了个手势,后排的乐师们便赶忙调弦弄管,一时乐起洋洋盈耳,又有两队舞女分列舞入殿来,跳的正是江左最负盛名的白纻舞,外头虽滴水成冰,然而殿内却俨然一派春光丽色。
  少女们轻盈的身躯徐徐翻转,时而投递过来的妩媚眼波,舞鞋上闪耀的璀璨明珠,目遇之皆愉人之色,大可让人心头荡漾,成去非漠然看了看眼前的芳姿艳态,兴味索然,直到歌舞事了,一时冷场,大司徒此刻提议道:
  “不如将贺冬的贡礼抬进殿来,看看今年有何新意。”
  英奴不抱希望,每一年不过例行公事,总归不出珍奇宝物、风土特产、字画玩器几类,但现下无聊,且又是大司徒亲口提议,遂笑允了。内侍这边命衅门赶忙将贡礼一一抬进来给天子过眼,亦让群臣观赏,果不出英奴所料,一面看,一面应付几句,不知谁笑着道了句:“今上,听闻这里有大司徒所做一幅《万峰积雪图》,何不展开让臣等也得以眼福?”英奴闻言,满腹狐疑,大司徒首次进献笔墨倒十分稀奇,便命人挑出来,两衅门小心翼翼展开了那卷轴,英奴探身一看,不觉呆住,只觉眼前雪意茫茫,寒气逼人,再细看了:群山重重壁立,气势壮阔,深谷危径,枯木寒柯,古寺隐现一角,用笔极其苍润雄浑,再看那落款,却是说不出的空灵飘逸,笔迹于画作看似矛盾,实则统一和谐,出尘之势尽得,英奴忍不住拊掌赞道:“朕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大司徒笔墨丹青,不能不折腰!”说着笑看虞仲素,“卿平日藏拙太过,不如这样,日后每逢佳节,卿都要作出一幅来进献!”
  听天子如是说,底下皆争相进言,云天子不能独乐,英奴笑着命黄门持卷下去尽情给众人欣赏,果真引得一片赞叹声不绝,大司徒那谦逊的几句话也随之淹没于众人笑谈之中了。
  又有人或云大尚书虞归尘画作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或云仆射顾曙自成一派,别有风流,不知何人竟也提及成去非,一时更引得杂议纷纷,如此热烈说了半日,忽见一御史起身道:“如此阳春白雪,虽为今上喜爱,可臣不得不要出来扫兴了。”
  众人不解,疑惑地看向他,成去非余光往四下瞥了两眼,无意间同中丞沈复对上,沈复心底一紧,顿时响起他那番话来,一时间正襟危坐,只待那御史继续言语。
  “诸位同僚进献的书画卷轴,皆风雅精致,臣现下要和今上说的却是下里巴人。”御史不理会众人目光,自顾看着英奴道,成去非冷冷瞧那御史身影,并不是平日相熟者,心底堪堪流淌过绝岭寒意,垂下眼睑中则闪过一道郁到极处的光。
  英奴虽看不过他卖半日的关子,却是饶有兴味,身后百官亦催促不停,笑问御史到底得了什么粗野唱词不怕领罚?御史撩袍起身,出列方道:“臣近些日子听得一首童谣,虽只是无知孩童随口一说,但建康城中传唱不已,臣出于职责,不得不于此刻奏事,还望今上恕罪。”
  此语一出,席间有知情者赫然明了,便静了下来,那不知情的,自然仍再三催他。英奴皱眉道:“朕就见不得你们这般拿捏,非把人的火撩起来才能说的利索!”
  御史便道:“是,今上,臣僭越了,”他深深垂下眼帘方继续,“童谣的措辞如下:帝非帝,臣非臣,莫破土,破土出真龙,高飞去帝阁,有天无日头。”
  御史的声音格外清晰,气氛陡然僵如冰,殿内彻底沉寂似死水,再不见一丝微澜。众人交互看了一眼,纷纷低下头来,等待着天子的雷霆之怒。唯独成去非仍平视着坐上天子,英奴面上早铁青一片,无多神情,上上下下扫了那御史几眼,忽甩袖霍然起身站定了,四下一顾,方冷笑两声:“好呀!好得很!”他振了振袍袖,意识到失态,复又坐下,天子窥探不得百官莫测神情,视线中只能见到一人,那人安然不动,四平八稳,依然如常的坐姿,如常的神情,冷静到让年轻的天子不免心生窦疑:成去非没有听见方才那首童谣么?
  如此甚好,英奴想道,嘴角轻轻抽搐几下,终缓缓开口:
  “诸卿都在,想必听过的不止御史一人,谁来告诉朕,这,是个什么说法?”
 
 
第212章 
  无人应声。
  英奴便问那御史:“你是从何处听来的?”御史答道:“臣本未亲耳所闻, 因有人奏报,是以臣外出勘察,街头巷尾,果在传唱。”底下群臣们虽不言语, 一双双眼睛却转来转去, 仔细辨着这里头话音。
  英奴动了动身子,目光在众人身上滚了两番:“朕这么问吧,你们中间都有谁也在外头听见这童谣了?”一众人面面相觑,有摇头的,有点头的,坊间出了这种犯上招忌的童谣,乃不祥之兆,谁人也不想应付此下光景。
  但百官的心思是活络的, 君不君, 臣不臣,岂是这一时之态?自宗皇帝薨逝,人主驾驭不了臣子, 百官看得清楚, 甚至有人往更深处推演,当初先帝放任建康王, 难保没有借此打压几大世家的意图,先帝虽无大智, 却不至于糊涂昏庸, 只可惜先帝既无祖皇帝之魄力, 又无宗皇帝之心机,如何让宗室和世家两头挂的天平保持平衡,先帝并未做到,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怕也只是在荆州人事安排上不曾走眼,不过时人并不以为这是天子的英明识人,盖因那许侃是厚道人罢了。
  “御史说说看,这童谣如何解?”英奴问道,既无人起头,不如请始作俑者一马当先,不料御史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臣只是闻风奏事,不过,百姓有云,这童谣唱的正暗含朝中一员重臣,臣不敢妄言,还请今上明察。”
  众人心头自是一凛,不意连这样的话都出来了,风头骤然清晰起来,百官彼此觑了几眼,殿上更是死水一滩。成去非在一旁听得心寒齿冷,隐忍地吸了口气,目光似是生了根,落在眼底酒盏上,一动也不动。
  坐上天子英奴心中则怒火乱窜,面上自顾笑道:“哦,那就是诸卿里头出逆臣了,”他的目光望向了虞仲素,顿了一顿,“大司徒,你德高望重,一双慧眼,你说,这童谣唱的何人?”
  于群臣看来,天子问话毫无机巧可言,却足够震慑人心,大司徒不慌不忙道:“今上,这大殿里没有逆臣,臣等虽不才,忠君事君还是懂的,自祖皇帝创业以来,臣等的先人无一不选择跟随明主,君臣有始有终,如今一首童谣,就可离间君臣之心了吗?臣以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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